“放心,我自有分寸。”应婕妤倘若生气,在她说那句娘娘值得效忠时,便该继续追问下去,可是她没有——因为她不了解她,但是会给时间去了解,这是她的潜台词,厉兰妡自认为没有听错。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终于在第三天,漱玉阁来了旨意,要求拨一名宫人过去使唤,并且指名道姓要厉兰妡。
琼枝足伤无法当差,自然得补个缺,要一个杂役房的粗使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妙在这人选的决定。一时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厉兰妡对流言一笑置之,她收拾起简单的行囊,跟着漱玉阁派来的领路太监一道过去。临行之前,她郑重地跟兰妩道别,兰妩眼泪汪汪的,唯恐以后见不到面;厉兰妡却笑着向她保证,等自己发达了一定拉她出去。
厉兰妡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这番话的,兰妩也没放在心上,她不知道厉兰妡其时相当认真。
应婕妤虽然不甚得宠,到底是个妃嫔,跟在她身边,见到天子的机会总要大些,胜过在这不见天日的杂役房永无希望地待下去。
至于如何增大成功的机会,就要看厉兰妡的运气和自身的手段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应婕妤不过是块跳板,她并不打算一直对她效忠下去。
应婕妤以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有用的帮手,其实是把毒蛇领进了自己的巢穴。
自然,以上都是小江写在档案上的话——他像记日记一样记录这份档案,其中掺入了强烈的主观因素,而且运用了传奇式的写法。厉兰妡知道了一定会骂死他的。
幸好她不知道。
☆、第3章
进了漱玉阁,厉兰妡并没觉得比从前轻松多少,的确,她不必像从前那样做大量粗重的活计,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上的高压。应婕妤因为寂寞而脾气古怪,厉兰妡必须小意侍奉着,时刻揣度她的眼色行事,以免触怒了她;漱玉阁的其他宫人因为厉兰妡是个外来客,纵然不是存心敌对,也在有意无意地冷落她。
厉兰妡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针。她虽然从杂役房的一个粗使宫人进化成应婕妤的贴身侍女,却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什么不同,仍是虚心下气,格外殷勤热切,逢人便摆出一张笑脸来,不拿强拿,不动强动,看见扫台阶的人累了,她立刻上去帮上一把,也不强求别人的感激,好像这是她自己分内的事似的。
一个人只要把姿态摆低,总不至于太招人讨厌。这样的小事多了,众人对她的态度渐渐改变,都觉得她这人热心肠、而且没有心眼,于是也亲热起来,几乎将她当成她们的一员。
至于应婕妤,那也是容易对付的,作为一个幽居深宫的女人,她有的是大把时间可供消耗,于是她将许多精力投注在穿衣和打扮上。
应婕妤一天最少换十遍衣裳,照二十遍镜子——虽然没什么用,皇帝总是不来,聊以自娱也是好的。厉兰妡看着她,有时候竟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她委婉地向应婕妤提供一些建议,关于如何搭配衣裳,如何涂抹脂粉,甚至于制作手工的胭粉,用凤仙花染出漂亮的指甲等等——都是她从古代小说里看来的。
皇帝还是不来,应婕妤却被她这种热情的态度感动,竟将她当成密友,有许多衷肠吐露。应婕妤在别的妃嫔那里受了气,回来总是满肚子牢骚,这些话她不大对琼枝说——因为琼枝不能保守秘密,可是对着厉兰妡她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厉兰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聆听者的角色,时而聚精会神地点一点头,或者“嗯”一两声,表示理解。应婕妤经过一番倾诉,觉得内心畅快好些,好像满肚子的积郁都进了垃圾桶里,整个人浑身清爽。
在厉兰妡的努力之下,她终于成功取代琼枝的位置,荣升为应婕妤的心腹之一,充当了护法的职责。
看着厉兰妡这样得势,琼枝难免嫉妒,即便不说,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厉兰妡反过来安慰她:“琼姐姐,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是你有伤,娘娘怕你劳累了,才多倚重我一点,等你大好了,娘娘自然会重新重用你的。”
琼枝气鼓鼓地坐在床上,抚摸着胖乎乎的大腿,“你哄我呢?如今娘娘就这样离不开你,即便我好了,不还是被抛在一边吗?”
厉兰妡的脾气真好,她温声细语地道:“琼姐姐,你怎么不明白呢?正因为娘娘体谅你,才让你好好养着,换做是我,你看娘娘顾不顾我的死活。你也不想想,你伺候娘娘有多少日子,我服侍娘娘才多少时候,这许多年的交情,说变就能变吗?”
琼枝的脸色好了些,也不生气了,面有得色道:“也是,我是随娘娘一道进宫的,自然非常人可比。”
“正是这个理,所以姐姐,你也别多心了,等养好了身子,再安心侍奉娘娘。”厉兰妡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药是我向太医院的王太医求来的,说是治跌打损伤最好,内服外用都行,每晚临睡前吞一颗,外则用黄酒化开,抹在伤处,没几天就好了。”
都知道太医院的王太医脾气古怪,厉兰妡必定费了不少功夫。琼枝不觉动了心肠,“妹妹,辛苦你了。”
“应该的。姐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厉兰妡回到自己房里,那小恶魔系统又出现了,他咧着嘴笑道:“厉姑娘,你心地真好,还专程送药酒去呢!你莫当我不晓得,琼枝究竟是怎么跌倒的。”
厉兰妡脸红了,“有什么大不了,我不过自己做了块胰皂而已,纯粹为了洗衣裳方便。”至于那皂水太滑,以至于有人受害,却非她意料中的事。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反正你客观上达到了目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小江看着她道,“我只想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完成任务,我可得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呢。”
“我知道,用不着你天天催命似的。”厉兰妡恶狠狠地道。
她在应婕妤这里待了一个月,皇帝终于来了一回。应婕妤每常总要厉兰妡服侍,今儿却一反常态,随手扔给厉兰妡一件绣活,令她在房里慢慢绣着,却命琼枝出来布菜——琼枝的足伤已好了。
厉兰妡陡然领会出她的意思,原来应婕妤怕她吸引了皇帝的主意,琼枝却令她放心的多。
悟出这一层,厉兰妡非但不生气,反而慢慢笑起来。看来她的确有吸引皇帝的资本,不然应婕妤也不会将她视作威胁。
她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闷在屋里,于是隔着门缝好整以暇地张望着。只见大殿中央摆着一张小而温馨的方桌,上头摆着各样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远远地传过来。
皇帝一直在埋头苦吃,厉兰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隐隐瞧见轮廓——她直觉这个男人很帅,因为他有着优美的下颌线。皇帝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来这里仿佛就是为了吃的,仅此而已。
应婕妤却显得很紧张,她的筷子在碗里慢慢戳着,饭粒的高度却几乎没减少过。她看起来没有食欲,虽然盼着皇帝来,皇帝来了,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她还不时地拿眼偷偷张望对面的人,厉兰妡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换位思考一下,任何人在进食的时候都不会喜欢受到对方密切的注视,这只会降低食欲。
应婕妤自己不想吃,好像也不打算让皇帝吃好。厉兰妡算是知道她不得宠的原因了。
皇帝很快吃完,拿绢子抹了一下嘴,站起身道:“朕先走了。”
应婕妤可怜巴巴地道:“陛下不多留一会儿吗?”
“朕还得回去批折子。”皇帝扔下这句话,大步转身离去。
应婕妤颓然坐回到椅上,厉兰妡随着她叹了一口气。应婕妤实在是不开窍,吃顿便饭都弄得这样生硬,难怪不得喜爱。换做是她,一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过了一会儿,应婕妤吩咐琼枝准备一身干净衣裳——她得去洗个澡,心情郁结的时候,泡个澡最能舒缓精神。
她们主仆俩向偏殿而去,厉兰妡则悄悄溜出来。皇帝才吃饱饭,一定走不快,抄小路她或许可以赶在前头。
于是在明黄的仪仗慢慢行进过程中,前方突然窜出一个人影,首领太监刘全立刻拦在皇帝身前,喝道:“是什么人?”
厉兰妡轻巧地将地上一幅绣着雀栖梧枝花样的丝帕捡起,随即优雅地起身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她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有三秒钟的时间,厉兰妡也勇敢地抬头与他对视。她发现皇帝比她预料中还要帅,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比起威严的天子,他更接近潇洒的剑客。
而且还很年轻。厉兰妡更加放心,哪怕为了逃离系统,她也不愿意违心去勾引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男人,如今的情况已经比她想象中好很多了。
她热切地期望皇帝问她的名字,对方却只是轻轻张口:“去吧。”
厉兰妡好容易才明白过来,这是嫌她挡着道了。她满面羞惭地退到一边,看着明黄的仪仗远去,怎么也不甘心。
怎会如此?也许她的确没有令人一见倾心的本事,但只要皇帝稍稍向她表露出一点兴趣,她也会增加信心。现在却只剩下失望了。
不过……也许皇帝的内心波翻浪涌,只是故意表现得波澜不惊呢?也许再过几日他就会来漱玉阁将她接走。
厉兰妡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妄想,却仍旧不肯放过这微末的希望。
回到漱玉阁,她发现应婕妤竟然神情严肃地在殿门口候着,琼枝与玉树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像两尊活门神。
应婕妤扣着茶盏,轻轻道:“你去哪儿了?”
厉兰妡已经知道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撒谎,“奴婢回杂役房看了一下从前的姊妹。”
“哦?原来你的姊妹竟是皇上。”应婕妤轻轻笑起来,“玉树,把你刚刚看到的再说一遍。”
玉树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姑娘,可是太瘦了,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很难说有多少女性魅力。她恭敬地站出来,有模有样地细述了一遍。
厉兰妡未曾料到她对自己抱有这样强烈的妒意,敢情她方才一直跟踪自己,可算抓住了把柄,如今特特地前来告密。
应婕妤先赏了两记耳刮子,看着厉兰妡两边面颊红肿起来,才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第4章
厉兰妡不敢捂脸,就这样直挺挺地跪下去,“娘娘要打,奴婢理应承受,可是奴婢不愿蒙受这不白之冤。”
“哦?你倒是说说,本宫怎么冤枉你了?”应婕妤咬牙切齿地笑着,“难道你不是去勾引皇上?”
“自然不是,奴婢陋质,怎配伺候圣驾?”厉兰妡微微垂首,眸中却一片清明,“奴婢承认,那块丝帕是故意掉在仪仗前头的,奴婢也的确想和陛下搭上话,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娘娘。”
“为了我?”
“对,奴婢知道,娘娘一直在思念陛下,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来,却每每苦等无果,奴婢可怜您,也心疼您,巴不得做点什么让您开心一会儿才好,偏生我太笨,什么也不会。可巧今儿皇上过来,奴婢也为您高?div align="center"> 耍胱拍芨糜械阈δQ噬厦灰豢叹妥吡耍究茨蠲伎嗔车刈谝紊希睦镆参咽埽谑瞧鹆苏飧龊肯胪罚胱派璺噬弦幻妫八嗬茨饫铮蛘咧辽俳囊黄招母嫠咚獾霉几骸?br /> 因为脸颊的疼痛,厉兰妡的眼泪很容易流出来,于是更像受了冤屈的模样。她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这法子用得不好,可是奴婢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勉力一试。娘娘,您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怎么忍心见您受苦……”
两行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肿胀坟起的双颊上,更加触目惊心。厉兰妡也不去拭它,只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人,神情凄楚而倔强。
看来眼泪不仅对异性有效,对同性也很有用处。良久,应婕妤轻轻叹道:“罢了,你起来吧。”她转身朝着琼枝,将两臂懒懒抻开,“这大热的天,又站出了一身的汗,走,琼枝,本宫还得泡个澡。”
就这样轻轻揭过?玉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简直不能理解。
厉兰妡僵硬地挺起膝盖,慢慢走到玉树跟前,露齿而笑:“玉树姑娘,我知道你对婕妤一片衷心,可我也是啊!咱们就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玉树恨不得将那张笑脸撕烂,“你有什么忠心,还不是狼子野心!我真不明白了,我伺候娘娘有数年之久,竟比不过你一个新来的!”
“资历算什么,要紧的是娘娘认定我有几分忠心。”厉兰妡上前一步,几乎凑到她鼻尖上,红唇微启:“你信不信我告诉娘娘,说你其实是因为自己想勾引陛下,不能成功,所以才想方设法地栽赃我?”
应婕妤是个多心的人,今儿能听进玉树的话怀疑厉兰妡,明儿也许就倒过来了。玉树不能不防着这一点,她恐惧地后退一步,急颠颠地跑开。
系统君小江又现身了,这回他穿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沙滩裤,脚下是拖鞋,上身则毫无顾忌地袒露着——他好像没把自己当成男人,或者说没把厉兰妡当成女人。
厉兰妡盯着他这身打扮,“你从海边回来吗?”
小江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你还能看见海,我就只能关在宫墙里头。”厉兰妡叹道,她回家的渴念更强烈了。
“你过得也很不错呀!瞧你,威胁人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哪怕变坏了,也是被你逼的。”厉兰妡轻抚着脸颊,“现在我只希望这两巴掌没有白挨。”
“注定是白挨了。”
“嗯?”厉兰妡正要问个究竟,小江却又消失了,这小鬼!
皇帝从那次见面后就没了下文,厉兰妡才渐渐接受现实,她果真还是白挨了打!这不能不让人窝火。与之相对应的是,应婕妤重新信任起她来,皇帝没有看中她,似乎说明她没有试图勾引皇帝,虽然这里头根本没有逻辑关系——好像说犯罪未遂的人是清白的一样可笑。
厉兰妡很知道其中的究竟,应婕妤并非被她的衷心打动——她那一番话虽然动听,也只是动听而已。妙在她将应婕妤塑造成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应婕妤是被这个理想化的自己打动了。
这是一种高级的马屁手法,百试百灵。
时间渐渐过去,厉兰妡的任务进程仍停滞不前,她不能不焦灼。好在,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先皇后在皇帝登基那年就去世了,自那之后皇帝未曾再立新后。在这两年里头,宫务尽由甄贵妃执掌,贾淑妃亦从旁协理。厉兰妡有时陪着应婕妤去甄贵妃宫中请安,见到一屋子莺莺燕燕,应婕妤总是默默坐在角落里,一点也不瞩目。
这种三姑六婆的集会是最无聊的,跟清晨赶集似的,徒有热闹而无意趣。应婕妤在外总是很安分守己,可是仍免不了取笑,譬如说,甄贵妃跟一群女人谈笑风生,偶尔会来上这么一句:“应婕妤,皇上这个月就去了你那儿一次吧?”
霍夫人则掩唇而笑,“可不是嘛!听说只坐一坐便走了,哦,不,还用了顿晚膳。想来若非应妹妹宫中的厨子中用,恐怕连这一次都没了。”
每到此时,应婕妤总是讪讪而笑。厉兰妡虽然惦着那两个耳光的仇,也不禁生出一股义愤来,奈何她是个奴婢,主子们说话,没有她插嘴的道理,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应婕妤回到殿里,不免又摔了两个碟子,再气冲冲地咒骂几句。
厉兰妡趁机向她提议:“娘娘,既然圣宠上比不过她们,您不如另辟蹊径。譬如说,在太皇太后或者太后那里尽尽孝道,如此一来,哪怕不能得到陛下的喜爱,也能博得一些尊重。”
应婕妤愁眉苦脸的,“可是太后那里已经有甄贵妃等许多人在献殷勤,我去了未必中用。”
“那么太皇太后呢?”
应婕妤想了一想,“太皇太后一直潜心礼佛,从来不理宫中事务,反而太后偶尔会插手管上一管。且不说太皇太后能帮本宫多少,听闻她性子孤僻,也是不易讨好的……”
“您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总胜过什么也不做的好。”
在厉兰妡的耐心劝导下,应婕妤终于同意去拜见太皇太后。厉兰妡另有一重考虑:太皇太后究竟是个长辈,还是长辈中的长辈,皇帝遵守孝道,一定会去请安的,如此一来,见面的机会也就稍稍多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