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寿辰终于到了,厉兰妡这些日子胸中常怀恐惧,琴也练得不好,当然不敢出来献丑,只有默默地在一旁端茶递水。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铺张,就连寿宴也十分简单,自然,热闹是少不了的。除了太后和皇帝这两代人,其余诸妃尽皆出席,黑压压地围了一屋子人,于是笑语喧阗,推杯换盏之际,香风四溢。
酒酣耳热之时,萧越忽然起身,向高座上的老妇人敬了一杯酒,“趁皇祖母今日高兴,孙儿想向您讨个情。”
太皇太后笑容不变,“你说。”
萧越平静地开口,“不瞒皇祖母,孙儿很喜欢您宫中的一名宫人,不知您是否愿意将她赏给朕?”
太皇太后的笑意愈见微妙,“哦?不知谁有这样好的福气,劳动皇帝亲自向哀家要人?”
萧越的手闲闲一指,目标却十分精确,“就是她!”
厉兰妡暗暗叫苦,她本来安静地在一旁斟酒,盼着不引人注目,谁知皇帝偏偏来这么一出,令她成为众矢之的。他若是真心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她才刚刚得罪过他呀!这小心眼的男人一定另有目的,不定怎么报复她呢!
众妃的酒顿时都醒了,齐刷刷朝这边望来,其中以应婕妤的眼睛瞪得最大。而甄贵妃等几个行动敏捷的嫔妃已经浓浓地堆上一脸笑,试图拦阻:“陛下……”
萧越根本不理她们,只看着太皇太后,“皇祖母,不知您是否愿意割爱?”
太后一直静默不语,这会子忽然开口:“皇帝,你也太胡闹了,终究是伺候太皇太后的宫人,岂容你说要就要?你若轻易将她带走,谁来服侍太皇太后?”
太后是四十出头的妇人,面相温和而庄严,一看便知是绵里藏针的主。她虽不知自己的儿子为何执意要纳一名宫女,却直觉不是件好事。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皇帝有中意的人是好事,哀家还能拦着不成?会伺候人的丫头比比皆是,能入得皇帝法眼的却不多,只要兰妡以后还记得哀家,时常回来看看,不至于忘了我这个老婆子就成了。”
厉兰妡尝试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太皇太后,奴婢……”
旁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萧越醉眼朦胧地向她招手,“厉宫人,你现在是朕的人了,还不快过来!”
太皇太后亦含笑催她:“皇帝在叫你呢,还不快过去?”并从桌子底下悄悄踢了厉兰妡一脚。
厉兰妡无法,只得僵直着身板走到萧越身边,神情呆板得如同奔赴刑场。萧越一把将她拉近,在她耳边轻轻道:“很好,如今你达到目的了吧?”
这句话分明是冷嘲的口吻,落在外人眼里,只当这两人柔情蜜意地交头接耳。萧越面上越见亲昵,一边吩咐内侍监:“传朕旨意,宫人厉氏暂且封为更衣,赐居幽兰馆。”
更衣不过是最末的一等,可是皇帝于太皇太后寿宴上当众提起,意义自是非比寻常。何况一个“暂且”,更暗示以后还有得晋封。
厉兰妡感受到一屋子女人杀气腾腾的目光,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现在她有些明白萧越的用意了。
☆、第7章
幽兰馆坐落在御花园的西北角,地处偏僻,胜在风景优美,空气清新——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
厉兰妡望着面前古朴的建筑,不禁皱起眉头,可见萧越存心捉弄她,否则为何连栋豪宅都不肯拨给她。自然,落在那班嫉妒心胜的女人眼里或许又是另一番说辞:瞧皇上对那小蹄子多好,为着怕人吵嚷,特意让她住得清净点呢!
御前的小太监小全子领她来到这里,任务便宣告完成。他迁延着不肯走,恍若无意地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小手,同时把眼盯着厉兰妡。
厉兰妡会意,在腰间掏摸了一阵,将几两散碎银子递给他:“有劳公公了。”银钱不算多,她便着意添上几句好话。亏得她伺候应婕妤那段日子挣了点工资,不然恐怕一文赏银都掏不出来。
小全子哼了一声,悻悻地离去。这势力东西可真实在,只认银钱,连奉承话都不肯听的。
厉兰妡懒得为这种人生气,径自走进殿里。尚好,殿中陈设还算齐全,并不缺东少西,她松了一口气,若真少了什么,她可没余钱填补。
随后,厉兰妡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清点幽兰馆的宫人。其他的也罢了,那两个贴身服侍的她尤其留神。这两位是真正的中人之姿,放在人堆里都分不出来的那种,当下她们恭恭敬敬地向这位新主子请安,并且自报名姓,一个叫拥翠,一个叫采青。
厉兰妡知道,一旦自己露出一点怯色,定会叫她们看轻——本身她就是从奴婢提拔上来的,根基不稳,若自己不控住场,旁人不会拿她当真正的主子。
因此厉兰妡只随意坐在椅上,闲闲饮着一口茶,“你两个一向都在这宫里吗?此前有没有伺候过别的主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犹豫该怎么回答。
厉兰妡微笑道:“不必紧张,我今儿懒得去翻内宫局的记档,所以随口一问,你们照实说便好。”那意思仿佛还要查证。
拥翠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一向在这幽兰馆当差,早前服侍的田美人,后来田美人没了,奴婢就一直留在这里,未曾出去。至于采青,她是由贵妃娘娘拨来的,贵妃娘娘担心主子这里人不够使,特意从自己宫里调了个人来。”
厉兰妡便看着采青,脸上的笑意着实玄妙,“哦,原来是贵妃宫里的人。”
采青生怕她起疑心,忙道:“奴婢之前在贵妃宫里只供洒扫之职,未得有幸近身侍奉……”
以为如此便能摆脱嫌疑么?厉兰妡静静地道:“如此看来,你最擅长的是粗使活计,细致功夫是做不来的,那好,你去1 外殿当差吧。”
采青不意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张口结舌道:“主子……”
厉兰妡截断她后头的话:“你放心,我这里不会短人使,就不必你劳神了,至于贵妃娘娘那里,我自会向她禀明,你安心做好本职即可。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乏了,得补个眠。”
美美地睡了一顿午觉,厉兰妡才起身来到杂役房。她离开这里已两个多月了,如今才有底气回来。
她看着里头忙碌的诸人,依稀看到从前的自己,竟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秋姑姑闻得动静,忙擦了擦手迎上前来,她脸上不再是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取而代之的一张媚俗的笑脸,“兰妡哪,才听说你成了皇帝的新宠,这么快就回来看我们,我早说你是个重感情的人!”
厉兰妡微微抬起下巴,面无表情,这样看来颇有威慑。
秋姑姑一愣,继而意识到什么,忙重重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哎哟,瞧老奴这笨嘴拙舌的,该改口叫厉主子了,还这样没大没小!”
厉兰妡方含笑道:“姑姑说哪里话!从前您对我的好处,我可都记在心上呢!不管我以后走到哪一步,您的恩惠我定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她语气是温和的,这番话说出来却颇带点切齿的意味。秋姑姑越发讪讪,厉兰妡不愿她太难堪——往后兴许还得来往的,便自己换了个话题:“兰妩在吗?”
兰妩正在哼哧哼哧地洗着衣裳,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这一抬头,恰好见到眼前熟悉的人影。
两人进了屋,厉兰妡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愿意接她去幽兰馆。
兰妩却不以为意:“我去幽兰馆做什么呢?在这里不也挺好的。何况我也只会做些粗话,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怕动脑子,也帮不上你什么。”
厉兰妡殷殷劝导:“你想想,我一个人在那栋大屋子里多难受呀,咱们两个人正好就个伴,况且,离了这里,你也能轻松许多,比起秋姑姑,我算是顶好了吧?”她见兰妩仍不甚心动,索性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你大概不知道,幽兰馆有许多好吃的点心,堆得有小山高,既然你不肯来,我只有分给其他人吃了!”
“真的?”兰妩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的,这还只是一顿的量,你若是喜欢,以后天天吃撑了都行。”
就这样,厉兰妡顺利地将兰妩拐进了幽兰馆,取代了采青的职责。兰妩或许算不上多么机灵,但至少忠诚可靠,这是厉兰妡现阶段最需要的东西。
等到窗外完全陷入影沉沉的黑暗,萧越才姗姗而来。厉兰妡已恭候多时了,她恭谨行了一礼,就温婉地上前替萧越解下外裳,动作相当熟稔而自然,仿佛他们早已是一对恋人。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经意的亲昵,“臣妾还以为皇上不来了呢!”有点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萧越轻轻用手挑起她的下巴,“你真这样想吗?”
他好像很喜欢玩弄别人的下巴,厉兰妡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豢养的小猫小狗,下意识地有些着恼。不过,她已经犯过一次错了,断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厉兰妡及时收起自己的情绪,努力挤出笑容:“自然,皇上今儿已当众给了臣妾那样大的体面,臣妾十分惶恐。”
“哦?惶恐什么呢?”萧越的手指仍停留在她下巴上,语气也近乎*。
他的指尖有着薄薄的一层茧,蹭上去微微发痒。
好吧,大概她的下巴生得很好看,令人爱不释手。厉兰妡这样安慰自己,神情愈见羞涩:“只恐臣妾福薄承受不起。”
“哼!装模作样!”萧越再度将手甩开。
厉兰妡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陛下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吗?臣妾当时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而已,陛下您心胸宽广,断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对么?何况似陛下这等英武俊美的男子,哪个女子会不爱?臣妾不过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
“够了,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吧,朕不会再相信你了,”萧越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野心家,“你简直让朕恶心。”
“恶心?原来这就叫做恶心?”厉兰妡仿佛又被刺伤了,她轻轻笑起来,“因为我喜欢陛下的尊荣与权势,陛下便说我恶心,难道其他的妃嫔不是么,莫非她们个个深爱陛下,至死方休?至于您自身,又有多爱我们这些女子?还不是爱的美貌与身段!既然陛下自己不肯付出真心,凭什么奢求别人对您真心?”
萧越紧紧地抿着唇,神情异常冰冷。
厉兰妡忽然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等萧越反应过来,厉兰妡已经退开了,她的笑容神秘得如谷中幽兰:“臣妾的唇是热的还是凉的,陛下您尝得出来么?与您的其他妃子是否有所不同?”
萧越似乎有点惊呆了,他不发一语地朝内室走去,大约要洗把脸清醒一下,顺便把唇上的痕迹洗去。
他的背影有点摇摇晃晃,这是内心波动的征兆。
厉兰妡不知道系统是否在场,但是她仍旧朝着空气道:“小江,你看到了吗?现在局势扭转过来了,我的计划生效了。现在我要收回之前的话——我不会输的。”
那1%的进度条提醒了她,萧越心里有她的存在,至少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管是好是坏,之后的发展全看她的手段。她的确走错了一步棋,但是歪打正着,加快了计划的进程,现在她正式成了萧越的嫔妃,她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是得换一个法子。
宫中的嫔妃或娇媚,或温婉,或贤淑,在萧越面前肯定都是一副深爱他的模样——或许真是如此,才促成他如此强烈的自信,那么厉兰妡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要想方设法激起萧越的征服欲,并且反过来征服他。
☆、第8章
这一晚萧越是和衣而卧的,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当然什么也没做。厉兰妡自己倒是不怕主动,不过若显得太放浪无羁,难免自贬身价。
她是被一阵窸窣的响动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萧越已经起身穿衣。厉兰妡也便跟着下床,打算在一旁服侍:“陛下这么早便去上朝么?”
萧越轻轻嗯了一声。
“昨儿我瞧着陛下喝醉了,今早起来或者有些头痛,要不臣妾命人制碗醒酒茶来?”
“不必了。”
真是足够冷漠,厉兰妡看着萧越利落地出去,暗自耸了耸肩。也罢,反正她对萧越也没有多少真心,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态度难过,不过这种不被重视的感觉还真是……莫名恼火。
她看得很清楚,萧越仍对那天她的冒失耿耿于怀,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亲自向她下手,于是想了这个法子,令她成为众矢之的,招致后宫诸人的嫉恨,另一方面,在这种表面的宠遇与实际的冷落相形之下,她或许倍感伤怀。
很好,这个男人向她发起了战书,她对此欣然接受。厉兰妡的手掐在瓷瓶里的一茎花枝上,用力碾着它,直到有苍绿的汁液流出来。萧越或许是一个政治高手,可是说到人心的博弈,孰胜孰败还未见得分晓。
厉兰妡来到兴陶馆,太皇太后才刚起身,正自梳洗。厉兰妡接过谈姑姑手里的巾帕,在温水里浸湿,然后小心地拧干,才弓着腰将其递给那高贵的老妇人。
太皇太后用力地在鬓边、在耳畔揩抹着,那一脸松皱的老皮于是越发触目,令人感到岁月的毫不留情——以及一视同仁,权势和富贵无法改变分毫。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你才成了皇帝的宠姬,怎么不多温存温存,这么早便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厉兰妡恭敬地道:“臣妾如今不管什么身份,始终记得自己是太皇太后的奴婢,若无太皇太后您的栽培,奴婢断不能走到这一步。”
奉承话就像米饭一样,永远也吃不腻,可是尝久了,总会失却第一口的惊艳。太皇太后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发髻——里头是掺了假发的,人老了头发稀疏,如此好显得丰厚些。她浅浅道:“行了,这些话说给皇帝听去,哀家听着没意思。你眼下得以出头,是你自己福气好,哀家可不揽这份功劳。至于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得看你的能耐了。”
她从镜子里觑着厉兰妡的容颜,“去向太后请过安没有?”
“还没有。论起来,您的辈分最长,太后娘娘都还矮着一截儿,自然该先来拜见您。再者——”厉兰妡有些踌躇,“臣妾恐怕太后娘娘未必愿意看见臣妾,那日的情形您也是看在眼里的,臣妾不愿搅扰她老人家……”
似她这等低位嫔妃,本来就不必一定拜见太后,当然要见也未尝不可。只是厉兰妡才搭上皇帝这条线,若立刻转去奉承太后,太皇太后恐怕会生出不快,太后也会多嫌了她。因此厉兰妡才假惺惺地问起太皇太后的意思,实则是要她拿主意。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不见也罢,兴许她会自己召见你,你得先备着。”
有这句话,厉兰妡便放心了,来日即便太后问起,她也有个说辞。
厉兰妡回到幽兰馆,立刻将兰妩叫来,问起自己先前布置给她的任务。原来兰妩有一项天生的才能,她面貌天真,神态娇憨,谁见了都不会产生戒心。厉兰妡命她只作闲逛,与各宫的宫人谈话,由此探出各位主子的身家背景以及她们对寿宴之事的看法。
根据兰妩搜集的信息,厉兰妡将这些娘娘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似敌非友类。代表人物:甄贵妃、贾淑妃、霍夫人、韦淑媛。
甄贵妃是丞相府的长女,自幼娇宠无限,貌美多姿,皇帝始登基便被封了妃位,累进贵妃,先皇后过世后接掌后宫大权,结论:强敌。
贾淑妃为当今太后的姨侄女,容貌温婉,生性恬淡——至少给人的印象如此。虽与贵妃共同协理六宫,她御下却比较宽和,在仆婢中的口碑也较好。结论:暗敌。
霍夫人:安平侯之女,骄横泼辣。结论:外强中干。
韦淑媛:虾兵蟹将一个,不足道尔。
第二类:似友非敌类。代表人物:……只有一个傅妃。
傅妃与前面那位霍夫人是表姐妹,两人的性格却南辕北辙。说也奇怪,傅妃的父亲是武威将军,她本人在这样的教养下反而知书达理,为人可亲。
厉兰妡之所以将她归到友这一类,只因她的仆人模模糊糊听她说了一句“……那位厉姑娘么?看着是个不错的人”。
举凡皇帝纳了新宠,姬妾们总是嫉妒焦躁的居多,能够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客观的话已经很不错了——没错,厉兰妡认为她说得很客观,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