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嫂看着心里甚为满足。
透过堂屋的木门望出去,院里阿昌搬着自个儿小儿时期的木摇篮,给孙大嫂的孩儿坐了,在梨花树下晒着太阳,阿昌极是喜爱这个孩子,此刻正拿着狗尾巴草逗着小孩,小孩软乎乎躺在摇篮里,朝着阿昌咿咿呀呀地叫着,口水滴滴答答地湿了胸前的巾帕。
孙大嫂看得眼里一阵湿润,如若那死鬼还活着,应该也是这样的活头吧。
苏凌还给她的孩子起了大名,孙可期,可期可期,来日可期。
生了那么多的孩子或因疾病或因饥饿几乎都离自己而去,最后连丈夫都没了,人生这样的苦,若是没了这可期,全然可以死去了罢,如今终于有点愿景了,但愿她与孩子的来日可以如此被期待,她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一家人。
门口日光一个闪乎,戚武走进来了,他兴冲冲地将手上的两份泛黄的纸张给了苏凌,“这下,全部人都压了契了,嘿嘿。”
苏凌接过一看,不由得面露喜色,方才整理了一番,发现昨夜戚武去的三大产户只有一户今早有来,另外两户还没签订合同,还担心反悔来着,这下子心都回肚子里了。
“这俩家一早没听着消息,还怕咱拿他们寻开心呢,契约一拿他们高高兴兴按了手印,还怪俺迟去了哩。”
戚武说的是神采飞扬。
孙大嫂去卧房那拎了一件罩衣出来了,看见戚武问了声好,就要给苏凌披上。
“虽然近儿天快要热了,但你身子弱,还是穿上罢。”
苏凌知其好意,但他眼下头晕脑胀的,全身更是燥腻,当下拒绝了,“孙大嫂,天热,不冷,我,我不用穿这么多。”
戚武亦道,“这会儿无风,随他罢。”
孙大嫂这才作罢,理了理有些花白的头发与二人张罗道,“事儿都解决了,老张头猎了野猪,给送了半条腿过来,咱晚上炖了吃顿好的如何?”
戚武笑道,“妙哉妙哉,老子这几日都不知饭是何滋味了。”
戚武喜热闹,思虑片刻便唤来阿昌,“去赵二叔家里,请他一家人过来吃个饭。”
阿昌前脚刚走,戚武便琢磨开了,这十数多人吃,家里就半只腿子,难得事情解决如此顺利,更得去加点好料。亏得前些天自个儿在后山里布了好些物事,今儿刚好可以去收了。
当下去拿了镰刀背着竹篓子出门了。刚迈出门口想着契弟待家里都快发霉了,正巧寻了这契机,带他透个气,又回头了来,拿了孙大嫂臂上的罩衣,不由苏凌拒绝,牵了苏凌便出门了。
苏凌对他的蛮横行径都已经快要麻木了,被他牵了只能亦步亦趋跟着。
戚武去的地儿不远,就在后山,走个半个时辰便到了,苏凌走到半路依旧累得喘不过气来,戚武将竹篓反背在前胸,镰刀丢进篓里,便将苏凌背上了。
虫鸣鸟叫,花红树绿。
苏凌在那宽阔的背上被风吹得有些舒服,迎面而来都是湿漉漉的桃李枝条,上面点缀着些嫩红,正待伸手去拿,当下被戚武喝止了,“莫碰,树条凉。”
苏凌缩回手,老老实实待在后面。
这样走了好一会儿,苏凌便不让他背了,戚武看着也就一柱香的脚程了,便随他了,放慢了脚程随着苏凌的步伐。
很快耳边水声淙淙,甚是悦耳,但却不见其溪水的踪影,正当苏凌疑惑间,只见那戚武拿起了手上的镰刀,朝着眼前绿油油的荆棘草丛劈了几道,很快路前杂木纷纷落下,眼前豁然开然,只见山涧中一条溪水蜿蜒而下,形如白练,随着山体的走势弯弯曲曲,好不峻秀。
戚武将苏凌衣角用腰带盘于腰间,牵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慢慢向溪边走去。
由于溪水浸渍,路面虽是有些湿漉漉,但还算好走,很快,二人便走到了溪涧边上,戚武放开苏凌,让他原地待着,自个儿挽起裤脚,慢慢的趟入浅浅的溪水中,直至深处,然后弯下腰摸索着。很快,他站起来了,手里还多了个小小的鱼篓,他掏出里面的杂草,眼睛顿时亮了,快步地走回来,邀功似得给苏凌看。
苏凌低头一看,篓里居然两条大鱼,一条小儿手臂粗细的滑腻腻的河鳝,另一条黑熏熏的不知道什么,戚武道,“运气贼不错,前些日子布的篓子有收获,难得逮住这鬼精的,可惜直娘贼地钻进一条大鲵,占了地方。”
大鲵?苏凌闻言一惊,继而又仔细一看,那黑熏熏不是娃娃鱼又是甚么?
苏凌忙道,“这大鲵,这大鲵都快吃没了,怎地还抓它?”
戚武不以为然,“这大鲵到处都是,哪里抓不到,你想吃,别说百条,便是千条,都到处皆是,只怕太多了哩。”
苏凌闻言略略呆滞了一会儿,心中悠悠叹气,没想到现代快灭绝的、已经荣升一级保护动物的娃娃鱼,居然在这另一个时空泛滥。
当下没说什么,只觉得世间万物轮回,说不出的玄妙。
这时,脚下石块一阵松动,苏凌还在惊叹间,冷不丁吓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的蟛蜞惊慌失措地朝远方逃亡,戚武大喜,“嘿,连这小家伙都出来了,今儿有口福了,咱抓了来!”
苏凌心间存疑,这类似于小螃蟹的蟛蜞,既小且肉质匮乏,也不知这黑大个抓它们来干嘛。
戚武早已左右手开工,一翻一捕,石块纷纷被掀开,一只连着一只丢进脚边的竹篓,他招呼苏凌一块儿帮忙,苏凌犹豫半天终于蹲了下去,心不在焉地翻开一块大石,没想到掀了一个蟛蜞窝,一簇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四处乱散,苏凌一声尖叫,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往旁边一跳,躲在了戚武身后。
戚武连取笑他的机会都没有,当下双手直捣龙穴,这蟛蜞虽小可两只钳子可不小,也亏得戚武这等皮糙肉厚之人抓起来面不改色了。
还没一炷香的时间,戚武已是抓了半篓子,晃了晃,一群受惊的蟛蜞们在里面翻腾着。
白驹过隙,日头透着溪涧上的树影漏了下来,溪水愈发晶莹剔透,戚武看着苏凌脸色有些发白,应当是有些累了,打算先歇着一会儿。
二人慢慢踱步到溪涧边的一块光洁的大石块上,垂下的树枝随着微风轻轻飘荡,石上光斑点点滴滴,闪烁着近午的懒洋洋的惬意。
苏凌脸被晒得红红的,汗水随着脸颊顺着溜了下去,汇集在下巴,明晃晃的。
戚武不由自主手伸了过去,将那颗汗珠子勾了,拿指头搓磨着。
苏凌躲不及,只能低了头。
戚武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还在为昨夜的事儿生闷气,凑近了些,“囡囡,你莫不是还在生俺的气吧?”
苏凌被他一点,顿时想起昨夜的那一番龌蹉事,有些畏惧的心间顿时腾起些怨愤,对于眼前这人,原本以为他就是个土匪样的男人,渐渐的也知道这人有着他古道热肠、爱护家庭的一面,但这样的人偏偏对自己就是强盗的模样,直教人害怕。
上一世自己便是个处处受欺负的主儿,到了这一世,这人即使对别人那般好,为何偏偏欺辱于自己。
难道自己世世都摆脱不了受人欺负的命运么?
想到这儿,苏凌难免愈是气愤,当下偏过脑袋,不去理会他。
戚武看他又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软声道,
“莫生气罢,俺,俺不是最后都没做甚么。”
苏凌见他说得轻松,早已忘了害怕,不由得眉眼含怒,“你,你那是,那是叫,没做什么吗?”
戚武嘿嘿一笑,“俺这老二不乖,你今儿个晚上再好好教训它一番,狠狠教训便是。”
苏凌气结,眼圈都要红了,眼见又要哭了,戚武暗骂自个儿一声,明知道自个儿囡囡是个小哭包,还惹他,当下搂在怀里。
“俺错了,往后你不让俺碰,俺便不碰你。”
苏凌拿袖口擦了擦眼角还未溢出的眼泪,心里想着,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好不容易怀里的小哭包平静了。戚武才放开了他,四处看了看,道,“记得前些日子这附近有鸡肉枞堆,上次采了些,不知还有没有。”
一边嘀咕着,一边拉了苏凌起来,苏凌随着站了起来,很快,他脸色开始苍白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头上的树枝上盘着一圈花花的东西,不是蛇又是甚么,此刻那花蛇早已发现了他们,正对着苏凌的脑袋吐着信子。
苏凌想跑,可天生的软弱性子使得双脚如同灌了铅,迈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向自己的脸俯冲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横在了他面前,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这花蛇被控制了中段,头尾一扭,缠住了那黝黑发亮的手臂,恶狠狠一口咬在了上面。
第14章 家宴
苏凌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泌大的血珠子从那黑黝黝的手臂冒出来。
戚武亦是脸色铁青,但仍旧冷静着用另一只手发力揪住那花蛇的七寸,蛇类七寸最是敏感,此刻七寸受制,瞬间松了开来,被戚武甩在地上,当下拿了一旁的镰刀刷刷刷几下将之砍成几节。
那花蛇倒是顽强,这会儿蛇头连着身子部分还在扭动,带了一片都是泥土血污,不过片刻之后便渐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戚武观察片刻后倒是一口气松了下来。
“道是七步蛇,原来就是一条菜花。”
这无毒的菜花蛇与七步蛇长得极其相似,若是不仔细观察,难免会混淆起来,戚武方才一心想着帮苏凌挡下这祸害,一时不注意,自是认错,此刻看清楚了来,方放心了。
伤口还在流血,戚武咬着牙根将伤口的血挤了些许出来,四下一看,溪水旁的杂石堆边生长了些止血的白首乌,便立刻去采了些,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看着一边面无血色的苏凌,心下歉疚,应该不要带他出来的。让他遭了这样的惊吓。
当下搂过苏凌,拍了拍他的脑袋,
“俺不该带你来,被这劳什子给吓着。”
苏凌巴拉开他,拿了他的手臂瞧了瞧,似有担忧,“你,你没事吧。”
明明是他帮自己挡了这蛇,现在还在这儿顾着自己的心情,苏凌不知道这人的脑回路。
戚武拿了自己已然止血的伤口给苏凌看,“你瞧瞧,不是没啥事了。”
白首乌消炎止血,是村民们受伤了的良药,此刻戚武手臂上只剩两个小小的血窟窿,但没有往外面冒血了。
苏凌稍稍有些放心,若是别人为了自己没了性命,那自己罪过是太大了。
“你,你明明知道,那是毒蛇,为何还要拿手抓它。”
戚武挠头,“俺不是一时情急么,再说这蛇又没啥毒。”
苏凌见他说得轻松,方才他的反应定不是看见一条无毒蛇的反应,心下诸般滋味,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小小声地,“你,你往后不可这般了。”
戚武嘿嘿一笑道,“晓得了。”
经过这一波折,戚武生怕再遇见? 抖境婷褪奘裁吹模胱沤穸笠猓淮┬刍凭平舛疽┲嗟模畹愠隽舜笫拢毕乱裁挥辛巳ゲ杉θ忤鹊男乃迹捌鹆说厣系纳叨危A巳孕挠杏嗉碌乃樟柰较伦呷チ恕?br /> 二人进了大院门口时,日头已近西山,戚武不欲多事,扯下了袖子来,遮住了手上的伤口,进门了去。
只见院里已经生起了一堆柴火烤着一只腿子,孙大嫂正拿了粗盐往那条腿子上抹,阿昌蹲在一边,看得口水都要流了。
见着戚武苏凌回来了,孙大嫂笑道,“这野猪腿味膻,原本想着拿老姜炖了,结果屋里看见有些香料,想着烤着更香,便自作主张了。”
话音未落,飘过来一阵混着大料茴香桂皮等香气的肉香,那腿子上还滋滋冒着油泡,饶是苏凌这样小胃口的人,见着肚子也应景地咕噜一响。
戚武大笑,“大嫂忒手巧了,但凭嫂子主张。”
一边卸下了身上的两只篓子,拿出两条鱼以及那截成三段的花蛇,直接丢于一边框子里,孙大嫂交代阿昌看着火,走过去看了看,啧啧称奇,“今儿个真是好口福,这般多东西。”
继而看见另一篓子的扑腾着的蟛蜞,眼睛一亮,“呀,这小东西也出来了,”
戚武道,“俺也是运气好,开春第一窝被俺撞见了,俺去取了钵子来。”
孙大嫂便将框子连同装着蟛蜞的篓子拎了,到院子一边的水缸旁边清洗着,苏凌想着自己也应当帮些忙的,刚走过去,就被孙大嫂赶开了,“你这身子还玩水,去看着点烤腿子,别给阿昌看糊了。”
苏凌只好坐到阿昌边上的石板帮看着,倒有一番乐趣。
戚武去堂屋角落将封尘已久的石钵拿出,继而搬出来外表灰扑扑的一坛酒,又去厨房拿了一些红糟、老姜等物。
孙大嫂先是洗了那一大盆的蟛蜞,洗净装盘,这些小东西还在活蹦乱跳呢,沿着大碗边沿一个劲儿往上爬,孙大嫂忙不迭地一只只轰下去。
戚武拎了酒坛起来,拍开封泥,红纸一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这酒唤作“青红”,用糜子酿的,糜子做饭口感不好,酿起酒来一绝,青红乃湖石村家家户户都要酿上的,糜子季节一到,家家屋顶上都是飘着蒸糜子饭的气息,再过个把月,醇厚的酒香便遍布这个偏远乡村了。
这坛青红与另外两坛戚武放了多年,都舍不得喝,如今难得开心,便将这其一开封了,与众同乐。
青红并非全拿来喝的,戚武将之部分倒在孙大嫂碗里的蟛蜞上,准备做这湖石村难得的美味珍馐——蟛蜞酱。蟛蜞被青红酒浇在头上,一只只欢快地喝着,没一会儿便行动力下降。等到戚武与孙大嫂将花蛇、河鳗以及娃娃鱼处理干净后,蟛蜞们已然喝足了青红,一只只从青色变成了通体发红,昏昏不醒。
全部捞出清洗后,戚武将之倒在石钵中,往上方倒了些粗盐,红糟,少量姜末,蒜头,然后拿着石锤将之锤细,直至成泥。
拿来个小小的空酒坛,戚武小心翼翼将锤制成泥的蟛蜞酱封存于内,原本这蟛蜞酱要发酵上半个月,滋味才美,但戚武着实是馋了,当下拿了一碟蟛蜞酱让孙大嫂快火蒸了。
苏凌看着有些心惊肉跳的,怪道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也不知他们整什么美味,但这美味确实来的有些残忍。
每到此时,苏凌心中又开始食及人性的博弈。
孙大嫂早已热火朝天开干了,将手上的材料整了好几道菜,酱爆河鳝丝,姜辣蛇羹,酸笋鱼滑汤,拿了新鲜的地瓜叶炒了,加上院中烤制的大菜野猪腿,全齐活了。
戚武在院中用着小刀将香气扑鼻的野猪腿肉一刀一刀切下来时,赵二叔带着英莲来了。英莲见着院内的烤野猪腿,早就欢呼着跑过去了,好似猴子一般,赵二只能摇头苦笑。
戚武没见着赵婶子与月莲,不禁问道,“婶子与月莲呢?”
赵二叔道,“月莲肚子不适,就不来了,家里那口子在家照料着呢。”
戚武皱眉道,“这近夏天儿确实不好,二叔你年事已高,也当多多照应些自个儿。”
赵二捋了捋胡子,点点头,继而转开话题,与戚武问起了收购水灵芝的事儿。
戚武摸着头,挺不好意思的,“俺就是个听的,这事儿全由俺那契弟做主了,要不是他,咱哪里想到这些。”
赵二看着院中坐在石板上专心盯着烤腿子的苏凌,心下感慨万千。
昨儿个月莲又是与自己闹了,要嫁与戚武。她知戚武与自己情同父子,自己的话多多少少在戚武心中占了分量,鼓噪着赵二去游说,被赵二没羞没躁地骂了一顿,发脾气闹了一个晚上,还要上吊来着,折腾了一个晚上才安静上。
赵二气苦,拿自个儿的大女儿没了法子。院中的那个少年,除了不能生崽子,还有什么好说。
孙大嫂已将蒸好的蟛蜞酱端出,招呼着几个人吃饭。
戚武见着院中凉风习习,月上梢头,与赵二叔道,
“难得天气好,不如在这大院中摆桌如何?”
赵二喜道,“妙,有酒不?”
戚武乐道,“酒有的是。”
又去屋后搬来一坛酒,招呼来阿昌,将堂屋内的一方大桌往院中搬去,远着篝火免得熏蒸。
烤腿子已经切了一轮,剩下的继续留在原地撒了香料盐巴刷了猪油烤着。
苏凌与孙大嫂将屋内的盘菜如数搬出,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过年都不定吃得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