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伊季走了几步,想起了用轻功,便纵身跃到了空中,章钧冉连忙跟着也运起了轻功。
轻功向前一段距离,竹伊季就会抬头看看山峰上对应的位置。
一路过去,只有沉默的山壁谜一般地在身边往后掠去,山脚下的野径是寻常的景色,凌乱的山石与枯枝随处可见。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几个起落之后,竹伊季抬头看了看,是这里了。
夭海煦就是从上方的位置附近坠落下来的。
竹伊季在周围不停地查看和寻找,一圈又一圈,而且圈子的半径越来越大。
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这里找个天翻地覆。
章钧冉也帮着细细地查找。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甚至连血迹都没有。
一丁点都没有。
竹伊季既焦虑又心碎。
“怎么回事?!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他去哪儿了?海煦去哪儿了?!”
发出一连串疑问之后,竹伊季开始对着四周大喊夭海煦的名字。
“海煦!夭海煦!!!你在哪儿!!!快回答我!!!”
回答竹伊季的只有微弱的回声。
“怎么办?章大哥。”
竹伊季几乎是本能地询问章钧冉。
桃花眼里充斥着抑制不住的绝望。
除了父母亲人和章钧冉,夭海煦可以说是竹伊季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家族庞大,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孩子之间,极容易产生竞争甚至内斗。
而竹伊季的娘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
再加上自幼他就被送入了长歌门,更无家中同辈与他交好亲近。
同门之间虽也算得上和睦友爱,但唯有和夭海煦之间是真正不涉及任何功利的纯真之谊。
竹伊季想起夭海煦孤苦的身世,想起自幼相识以来,相知相亲的点点滴滴,悲从中来,哀不可抑。
“要是我……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我应该早一点去找隐元会的,早一点阻止海煦,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竹伊季喃喃地说着,脸上已经带上了泪,“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章大哥,是我害了他!”
竹伊季哭着跪坐在地,用手重重地捶打着地面,丝毫不觉疼痛。
“伊季!”
章钧冉蹑云逐月过来,捧住竹伊季又一次将要捶打在地上的手,拦住了他这种懊悔而仿佛在惩罚自己的举动。
“别这样伊季,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什么也找不到,说不定海煦还活着。”
竹伊季边哭边摇头,绝望地道:“他丧失了功力,那个女人那一掌打得那么重,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来……”
“可是我们谁也没看到他死去的对证对不对,未必不会有奇迹发生,这里什么也没有,反而是为我们留下了一线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有我陪着你,好不好?”
章钧冉的话语声中饱含着温暖的力量,竹伊季虽然还在哭,却不由自主地抱了过去,章钧冉的怀抱扎扎实实地包裹住了他,仿佛是这世上,最安全的保障。
万花谷药王阁的药童每天都将黄子翾要喝的药汤的药材按照剂量包好,等着他们来取药包。
他们——是黄子翾和高昀蓠。
有时候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单独来取。
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来。
但药汤都是黄子翾每天自己亲手煎好的。
高昀蓠不懂药理,也不知道药汤该怎么煎才对。
有心帮忙也帮不上。
只有热药这种不需要什么技术技巧的事,高昀蓠可以很积极地帮黄子翾做。
今天高昀蓠热好了药,正端着要去给黄子翾,却半路被黄子或劫走了。
高昀蓠讶异道:“哎——”
黄子或却端着药过去偏要喂黄子翾。
且不说黄子翾根本不会配合他,原本这药汤滋味苦口,也是要趁不烫不冷,温度刚好入口之时,一大口一大口喝下去,才能捱得过那苦味的。
光是这样的喝法,又怎么是旁人喂得了得。
黄子或不依不饶,小孩子似的闹腾了半天,这种事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凭借武力,更何况一旁还有高昀蓠那么大一个活人在。
闹腾也是白搭。
最后只能作罢。
可黄子翾果不其然地恼了,喝个药汤也不让人安生,双眉紧皱着让高昀蓠把黄子或给他弄出去。
于是一个明教和一个纯阳就在一个万花的屋前成了切磋之势。
听着屋外两派的招式发出的各种声响,万花在屋子里头总算眼不见为净地把药汤给喝了。
而在屋子外头黄子或打着打着打出了兴致,就黏上了高昀蓠。
高昀蓠估摸着差不多黄子翾已经把药汤喝了,便无心恋战,打算再过个几招就收手了。
哪知黄子或一招紧跟着一招地过来,招式绵密熟练,就算高昀蓠用“暗尘弥散”隐住身形,等招式结束现出身来,黄子或便又会追上来,若不留神只怕是要被伤着,更不用说趁着他松懈之隙罢手了。
黄子翾都说了让高昀蓠把黄子或弄走,高昀蓠又不好也不想自己躲远,被逼得只好打起精神应战。
而以二人的实力,本就不相上下,一时之间,谁也制不住谁,于是便越打越久。
黄子翾听着屋外过招的声音一直不停,只从屋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情状,正好想独自发发呆,虽然有些吵,便也懒得管他们。
高昀蓠心说有完没完,黄子或你累不累?
忍不住开口道:“黄兄,这是何必?”
黄子或答道:“等你输了我就停手。”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实力,高昀蓠并不想让黄子或赢。
也就是说他不想故意输给黄子或。
黄子或自然也完全不想输给高昀蓠,连话都已经放出来了,意思很明确。
纯阳武学飘逸灵动,剑招之间,隐隐透出仙风道骨。
而明教武学身法敏捷,招式迅速,不但攻守兼备,甚至能以诡异莫测来形容,进退之间亦极为潇洒利落。
因此高昀蓠与黄子或两个人打起架来相当具有观赏性。
而这种观赏性又由于打架的两个人都是与自己相熟之人而大大提高了,足可用来下酒。
所以一个人发完了呆的黄子翾,就秉着不可浪费这大好趣致之心,提着酒壶出来,用看黄子或和高昀蓠打架来下酒了。
黄子翾一开始倚着门框站着,看了一会儿,站得有些乏,便走到廊阶上如常坐了下来。
黄子翾虽多才多艺,于武学一事,却向来不甚在意。
因此一直以来都是打不过黄子或的。
自然也比不上高昀蓠。
看他们打得风生水起,黄子翾忽然也生出了想跟高昀蓠切磋切磋,借以练习提高一下武技的念头了。
至少,要提高到能打得过黄子或的实力,一来好灭一灭黄子或一直以来的威风与得意。
二来也免得自己每次都被惹得郁闷生气,却奈何不了黄子或的肆意胡闹。
等到了那时候,黄子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黄子翾边看边喝边想,一壶酒快要喝完的时候,黄子或终于喊道:“停!”
高昀蓠见他收招,便也挑眉收招看着他。
黄子或道:“不打了。我饿了。”
看天色正当晡时,打着打着就饿了,也正常。
只是不知道黄子或究竟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打累了却逞强不肯说,只以“饿了”作为托词。
因为高昀蓠是真的觉得累,想必黄子或也好不到哪里去。
黄子或问道:“哪儿有吃的?”
黄子翾似觉有趣,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道:“落星湖那儿有个厨子。”
黄子或便道:“子翾,走,跟哥哥去吃点什么。”说着便过来拖黄子翾起来。
黄子翾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心里想着去也无妨,便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挣开了黄子或的手。
万花谷内各处往来都乘坐于巨大而驯服的雕上,三人就从最近的一处雕儿落脚点乘飞到了落星湖。
跟厨子点了一道冬瓜丸子汤,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饿了,黄子或还点了一碗岐山面。
黄子翾和高昀蓠一人盛了一碗冬瓜丸子汤,既来之,则食之。
厨子的手艺不错。
黄子或在纯阳是吃不到岐山面的,但是纯阳的厨子会做灌汤包子。
黄子或一边吃着面,一边向宝贝弟弟着力推荐纯阳的灌汤包子,说子翾你一定要去纯阳,去了找我,哥哥带你去吃灌汤包子,那个厨子做的灌汤包子好吃得能让你上瘾。
美味的灌汤包子黄子翾是不拒绝的。
虽然不拒绝,但他会不会如黄子或所愿去纯阳找他一起吃灌汤包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黄子翾从不去纯阳7 就算明白,也仍然试图改变。
灌汤包子那么美好的东西,就像黄子翾有一天会去纯阳找他一样美好。
华山纯阳,太极广场北边的天街,厨子招呼着一位走近来的年轻纯阳弟子。
“□□长,吃灌汤包子不?”
谷悦谣欣然笑道:“好,来一笼。”
☆、(二十三)
隐元会这一次收到的画上,是一个风姿秀异、堪称绝色的男人。
从男人的服饰与分执于两手的双剑来看,显然是一名七秀弟子。
画像旁边的空白处写明了男人的名字——夭海煦。
这是委托人的第二次委托。
第一次委托调查的对象是一名名叫单雪雪的红衣教徒。
关于那名调查对象,目前会中更新记录的最新情报是:已死亡。
委托人这次的要求是找到画上这个男人。
查明他的生死下落。
不计代价。
无论多么高昂的代价,委托人都愿意支付。
虽然这种事对接受委托的隐元会来说,无关紧要,但画像上的墨迹,有几处明显晕开的痕迹。
那是作画之人在作画之时,滴于画纸上的泪水。
章钧冉很担心。
因为竹伊季这些天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
仿佛一直感觉不到饥饿。
连带着章钧冉也没有好好进食的心思了。
虽然和竹伊季不同的是,他还是会觉得饿的。
所以至少他会把自己喂饱。
他也想把竹伊季喂饱。
然而这事很难办,他只能尽量地劝竹伊季多少吃一点,不然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
有章钧冉每天看顾劝着,竹伊季好歹没有变成绝食的状态。
然后他们就到了扬州。
竹伊季便再也不肯继续走。
他说要在扬州等隐元会的消息。
可是这一次,隐元会却迟迟没有音讯。
竹伊季的心便始终悬着不肯落下。
扬州。
瘦西湖。
七秀坊。
夭海煦。
竹伊季无法继续前行。
身体和心都沉重得无法再挪动半步。
仿佛扬州这个地方,是个怎么也过不过去的坎儿。
在城东的码头坐船,就会有船夫将你送去瘦西湖上的七秀坊。
竹伊季没法去,不敢去,却也无法就此远离。
所以他就被束缚在了扬州。
一天,两天……日复一日。
时而落泪。
时而会喝酒。
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自己要留在这里,是自己的事,没得平白耽搁了章钧冉的时日。
所以他向章钧冉道:“章大哥,眼下,也不知何时才会有隐元会的消息,我自己在这里等着便好,你不必非得陪我一起浪费时间,我没事的……”
“伊季,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章钧冉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不,不是的。”
竹伊季没有余力思考更多,但他知道事情不是像章钧冉说的那样。
“你不明白吗?”
“什么?”
“对我来说,无法和你在一起才是浪费时间。”
“章大哥……”
章钧冉一直很在意夭海煦之前说的那句话。
“伊季这么喜欢你,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你不会辜负他吧?”
竹伊季当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章钧冉一直想知道夭海煦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只是从那之后就没有了可以问出口的机会。
章钧冉原以为,竹伊季是不会有同自己一样的情念的。
或许是因为同为男子。
或许是因为竹伊季纯真无邪懵懂。
在竹伊季出现之前,章钧冉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喜爱上一个男子。
但喜爱上便是喜爱上了,又怎么来得及先考虑好对方是男子还是女子。
只是于世人来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求的是门当户对,互惠互利。
因而即便是男女相爱,都未必能得善终。
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传宗接代,香火延续,从来都是一家一族的头等大事。
更不必说像竹伊季那样的官宦世家。
自然容不得同样身为男子的他这样的情念。
这就是章钧冉起初会刻意疏远竹伊季的原因。
他只是,不想将二人拖入不容于世的泥沼之中。
然而情念一事,唯因其真,才不可自抑。
凡可自抑者,无他,自以为真,实则不够真而已。
世间原有至情至性一说,或有被称为性情中人者。
只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实则能有几人。
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于章钧冉而言,无论什么代价,都比不上自己真实的心意重要。
而于竹伊季而言,究竟却又如何呢?
这一切都因为现在夭海煦出了事而被搁了起来。
笼罩他们的,只有哀切的愁云与心痛的暗雾。
子翾,今天,华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你在万花还好吗?
有空我会再来看你。
心血来潮似的,黄子或就写了一封信给黄子翾。
那一天早晨醒来,迎接他的就是华山今冬的第一场雪。
他很想把这件事情告诉黄子翾。
所以就写了那样一封信。
从同门防风那儿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黄子翾非常惊讶。
高昀蓠进屋的时候,黄子翾刚好看完信。
“黄子或寄来的。”黄子翾扬了一下手里的信笺,“他说华山下雪了。”
“要去看看吗,子翾?”高昀蓠问道。
黄子翾沉默了一会儿。
“你去吧。”
高昀蓠应该是想去的吧,去看看华山的雪,黄子翾想。
“要去就一起去。”高昀蓠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再说,留下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这话说得。
黄子翾淡淡地轻笑了一声,道:“说得好像你没来花谷之前,我哪天不是一个人似的。”
“以前是以前,我来了便不一样了。”
高昀蓠确信无疑地道。
“何况,我们不一起去,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黄子翾不明白高昀蓠为何能将这样的话说得如此坦然。
这样的话,这样的坦然,只有高昀蓠才说得出来。
要是在以前,黄子翾会因为不当真而并不放在心上。
面无表情,不以为然。
但是现在听到这样的话,黄子翾的耳根会隐隐有些发烫。
心跳也会莫名地变得有点快。
心底会有一些高兴。
但是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要是高昀蓠告诉他,他主动吻过自己,黄子翾大概,不,一定会恼羞成怒。
他连信都不会信,更别说要他承认。
至于羞恼,是因为不相信自己做过,不等于不会暗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
自欺欺人这种事嘛,对黄子翾脸皮那么薄的人来说,会发生是很正常的。
黄子翾没有回答高昀蓠刚才那句话,却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高昀蓠跟着走了出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见黄子翾走到空地上,反手取下了佩挂在腰间的一支造型古雅、比一般书写所用大了不少的笔。
高昀蓠问道:“子翾?你这是要?”
黄子翾道:“比试。”
高昀蓠确认道:“我们?现在?”
黄子翾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见高昀蓠走到自己对面,抽出了背后的双刀,黄子翾便开始运笔出招。
高昀蓠边接招边道:“怎么突然想起和我比试?”
黄子翾道:“练习。以后我每天都会和你比试,你不要故意让我。”
高昀蓠应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