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公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赶忙跑进屋,就看到一个身穿皇子服的小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阮岚床前,而阮岚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
玉公公心中大呼不妙,他先把小皇子抱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雕花红木椅上,然后跑到阮岚面前毕恭毕敬地问:“大人,您可要吃些什么?”
阮岚点头:“给我打点热水来,再泡一盏茶。”
小皇子揉着屁股,看见这么一幕,气得一跺脚:“你这太监怎么回事,没看到本殿下都受伤了吗?怎么还不把他抓起来?难道还要本殿下亲自命令你!”
玉公公有些为难,其实按理说这两个活祖宗哪个都惹不起,但是凭直觉他觉得听阮岚的吩咐最能让他保命。
小皇子还想发脾气,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皇子立即噤声,还急急摆手示意阮岚和玉公公也不要出声。
阮岚感觉到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连聒噪的小皇子也不说话了,就知道有问题。但阮岚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自然不会开口。
窗外有宫女委屈的声音:“小玲,殿下这是去哪了啊,要是被娘娘知道了我们弄丢了殿下,岂不是要挨板子……”
叫小玲的宫女附和道:"是呀……唉?这是谁住的屋子,我们要不要进去找找?”
前一个宫女阻止道:“算了,这里面住的是那谁。我们还是去别处找吧。”
宫女小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就不要在这边找了,省的沾上什么晦气。殿下应该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两宫女的声音渐渐飘远,阮岚轻轻咳了一声。玉公公急忙说道:“大人,您别在意,别听她们的,她们懂什么呀……”
小皇子这时终于敢出声了:“呼……还好她们没进来,不然本殿下又要回去被先生唠叨着读什么四书五经。”小皇子把头转向阮岚,也不追究阮岚不敬要把他抓起来了,“你是谁呀?你怎么瞎了?你怎么会住在这?小玲小瑾似乎不太喜欢你……”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阮岚笑了,笑声颇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儿。”
小皇子一下子就被绕进去了:“你说什么?”
阮岚也不答,只说:“公公,送客吧。”
“是。”玉公公向阮岚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小皇子,躬身道:“殿下,请吧。”
小皇子嘟起了嘴巴,显然又要发火:“本殿下就是不走!你还想……”
“若是殿下不走,我便要把那两个宫女请回来了。”
这下那小皇子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喘,嘴巴委屈得撅了出来,脸上霎时窘得通红。突然他猛地一跺脚,看也没看玉公公,跑了出去。
玉公公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小皇子这么蛮横调皮,就听见阮岚不紧不慢地说:“公公,我的茶呢?”
玉公公忙道:“奴才这就去!”
第3章 玉兰花开
阮岚平日里无所事事,因为他眼睛不好不适合到外面走动,平常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阮岚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大胖子了,可是身上从来摸不到什么肉,连尹辗都说,为什么每天吃这么多,就是吃不胖呢。
阮岚听玉公公念了一下午的苏文忠公集,用过晚膳,就又歇下了。
晚上尹辗来后,像往常一样给他扎完针,然后吹灭了蜡烛,抱着阮岚上塌睡觉。
尹辗原以为阮岚已经睡熟,没料到阮岚在寂寂黑夜里突然开口:“陛下今天晚上怎么不走了?”
其实尹辗确实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在阮岚的卧房留宿了。不过尹辗每次都是等阮岚睡着了才走的。尹辗不是没想过阮岚可能早就知道,但阮岚这句问话里那股嫌弃劲儿他却怎么也忍不了。
尹辗表面上并不气恼,他没有接阮岚的话茬,而是说:“你可知今天跑来你房里的小孩是谁?”
言下之意,尹辗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了如指掌。
阮岚枕在尹辗的手臂上转了个身:“自然是陛下的龙子。”
尹辗在位八年,后宫一共就诞下这么一个皇子。
说起这皇子的母妃,还与阮岚有些交情。当年尹辗在豫地做逍遥王爷时,娶了阮家隔壁王副相的孙女王丫头作妃。之后太子尹成一派倒台,尹辗登基,王丫头也跟着一道回京,摇身一变成了皇宫里的娘娘,没过多久便诞下一子,而后被册封为贵妃。
中宫未立,贵妃便是后宫之主,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虽说皇子未册立为太子,但后宫多年来未有所出,这大皇子自然与太子一般尊贵。
不知为何,尹辗偶尔会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贵妃和皇子,似是在向阮岚这个孤家寡人炫耀一般,想让一无所有的阮岚更加自惭形秽。
阮岚偏不要顺了尹辗的心意,便说:“听陛下这么一说,我也想娶妻生子了。”
尹辗本来覆在阮岚的颈窝处亲吻,听到这句话后转而往上爬,一口咬在了阮岚的耳垂上,并在他耳边吐出两个温热的气息:“休想。”
阮岚将被子一扯,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我要睡了。”
然后尹辗真的停了手,只将阮岚的肩膀一揽,阮岚的额头便靠在了尹辗的胸膛上。
尹辗抚了抚阮岚后脑处的头发,说:“睡吧。”
一夜无梦。
以前阮家还有权有势时,阮岚身为前太子心腹,自然处于争夺皇位的漩涡中央,每日早出晚归,帮尹成运筹帷幄谋天下。错一步都不行,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事事需警惕,时时需警惕,有时太子一派的哪个官员出了问题,阮岚可能会一夜无眠,连夜上下打理,争取将可能的损失降至最低。
因此,那个时候,阮岚平日是睡不好觉的。到后来尹成一派垮了,阮岚住进皇宫,才有了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机会。
尹辗每天天不亮就得早起上朝,而阮岚却可以睡到艳阳高照。阮岚有时会想,这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天阮岚一如既往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睁开眼睛,玉公公已经端着茶在床边侯着了。谁知这时玉公公忽然惊叫一声:“大人!”
茶杯怦得一声摔碎在地。
“怎么了?”阮岚被玉公公的反应吓了一跳。
“大人……您……您、的眼睛,在流血……”
阮岚往眼角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滩水渍,放在鼻下问了问,确实带着咸腥味。
是血。
尹辗很快赶到,听玉公公说,陛下身边还带了一名御医……可是看着又不像御医,像是一名江湖道人。
那名道人替阮岚看完眼睛,拿出纱布在阮岚头上绕了两圈,将眼睛遮了起来。阮岚躺在床上,听见尹辗问那道人:“可有什么差错?”
道人声音闷哑,听上去似乎已是耄耋之年:“未有差错。今日放出来的只是毒血,陛下无需担忧,每日继续施针即可。
尹辗又问:“为何要裹上纱布?”
道人答:“放毒血时正是双目最为脆弱之时,这纱布上洒了药粉,有助于隔绝外界污物,到时我会留药粉给这位大人,纱布需一日三换,覆在眼部七日。”
尹辗很有耐心:“请问道长,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道人捋了捋胡子,点头道:“这些事宜我会悉数写给陛下,照着上面做即可。”
尹辗很满意,打赏了那道人白银百两。
将道人送走后,尹辗吩咐玉公公去为阮岚煎药,只剩下尹辗一人坐在床边陪着阮岚。
阮岚躺在床上,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纱布,说:“那老道让我想起一个人。”
尹辗心里觉得不妙,却只能握着阮岚的手,顺着问下去:“谁?”
“给我下毒的人。”阮岚答。
尹辗心中一颤。
阮岚感觉尹辗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些。
“那人下完毒,我就瞎了。”
这几日尹辗除了晚上来给他扎针之外,无再多停留。
阮岚倒是一身轻松。尹辗不来烦他,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赏赐。
某日午睡后,阮岚全身舒爽,便和玉公公说:“陪我去河边逛逛。”
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鸟语花香,可知御花园中是怎样一副春意盎然姹紫嫣红的情景。
可惜他看不到。
不过也有好处。一个高挑男子穿着素袍,头上还戴着白纱布,势必会引起宫人纷纷侧目。阮岚正好眼不见为净。
听那道人说,纱布明晚就能摘了,这几天会麻烦一点。
阮岚和玉公公这次走得远了一些,其实阮岚没有什么概念,纯粹是想多在宫里转转而已,谁知这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御花园深处。
好巧不巧,还遇见了尹辗。
阮岚走在翠湖边,正好被几颗高大的杨柳遮挡住了身影。忽然间听到一阵突兀的娇笑声,阮岚当即停住脚步。
“陛下,家父今年战捷归来,为陛下和臣妾带了河西的特产,陛下可要多吃一点……"
阮岚心说,太不小心了,怎么随便走两步就能撞见别人在打情骂俏。
另一个是尹辗的声音:“那是自然,朕会好好享用的——”此“享用”,真是一语双关。
然后就听见一阵拉扯,那嫔妃像是在哪跌倒了,娇嗔道:“陛下……讨厌……”
尹辗调笑说:“竟敢讨厌朕,你说,朕是不是得好好罚你。”
“唔……陛下……”
接下来就听不到什么说话声了,只剩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淫/靡之音。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甜腻起来。阮岚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正常男子,差点听得走不动道。
然而阮岚心里却泛起一阵恶寒。听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这名嫔妃应该就是近日新嫁入宫的卫将军幼女。想当年为了将卫将军拉入己方阵营,阮岚还去过卫将军府几次,在那里当然碰到过尹辗。卫将军夫人将疼爱的小女儿牵过来的时候,她才不过五岁。
阮岚掐指一算,尹辗这年纪,都可以当她爹了。
玉公公也听得颇为脸红,眼看着不远处凉亭里的皇帝陛下衣衫凌乱起来,他赶紧附在阮岚耳旁轻声说道:“大人,要不我们回去吧。”
阮岚没有为难玉公公,于是欣然同意。
回程不如来时那样放松惬意,阮岚主动找玉公公闲聊。
“玉公公,你跟了我有几年了?”
玉公公扶着阮岚的胳膊:“奴才在大人身边伺候已有六年。”
阮岚又问:“公公,你说我还有出头之日吗?”
虽然玉公公在阮岚身旁侍候,但拿的可是尹辗下发的月供,怎会说皇帝坏话:“奴才觉得,陛下很疼爱大人……”
“呵。”阮岚一甩袖子,语气中似有愤愤不平,“谁要他的疼爱。男儿生来自当以保家卫国为志,怎会自甘俯于人下囚于深宫。”
玉公公被阮岚甩开的手又抓了上去:“这……奴才只是一个太监,不懂这些。大人就别难为奴才了……”
阮岚沉默不语,心说自己方才确实没沉住气,没必要对玉公公这般动怒。
是呀……现在还有谁懂他呢?
庭院里四处散发着玉兰花的沉醉幽香,阮岚忽然想起,年少在皇宫中时,他循着香?div align="center"> ⑾忠淮υ郝浜笸芬唤怯幸皇麋头浊卫龅挠窭迹系幕ǘ湓谘艄庀禄ㄏ闼囊纭D鞘彼寡判舜蠓ⅲ婵谧髁耸仔∈?br /> 暗香幽朗殿,孤雀望东林。
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春风拂面,花香鸟鸣。阮岚走在廊道里,闻着两旁的芬芳,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快走回到住处时,玉公公突然拉住了阮岚的衣袖。
阮岚蓦得停住步伐。
只听玉公公惊声道:“大人!看哪!这、这是……是贵妃娘娘!”
第4章 大梦初醒
玉公公这句话仿佛一记闷雷打在阮岚头顶。
沉默半响,阮岚终于开口说道:“公公,扶我回屋。”
“……是。”玉公公有些疑惑地应了。
未走出两三步,就听到近处有人向他这边叫道:“大人。”
是个优雅贵气的女声。
这声音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却也不为过。
阮岚并未停步。
那女子走上前,继续叫道:“阮大人。”
阮岚仍然刻意忽视忽视,置之不理,直直向前走。
女子并不死心,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忽然叫了一声:“岚哥……!”
听此,阮岚不忍,终是驻足,头转向声音来处。
玉公公恭敬地行过了礼,而阮岚却是身体挺拔,静立不动。
王贵妃看了看阮岚头上的纱布,扫视着阮岚的脸。阮岚的外貌与多年以前似乎并未改变,乌发浓眉,面容依然温柔如玉。
只是气质变了,以前只是温润淡雅,现在反而添了一丝憔悴沉闷。
“岚……阮大人,这些年来,你过的可好?”
听到贵妃这么问他,阮岚低头笑了。
“好与不好,又有何用。”
王贵妃顿时觉得方才的问话似有不妥:“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碍于陛下……”
阮岚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直接摇头道:“我懂娘娘的难处。”
王贵妃扯起了笑容:“上次玄儿来打扰大人了,回去他与我说时我就知道他一定碰见的是大人。”
阮岚神色毫无改变,点头道:“没想到那名聪慧可爱的孩子竟然是贵妃娘娘的皇子,是罪臣照顾不周。”
阮岚这一席话显然是想拉开自己与王贵妃之间的身份,让王贵妃接不下去,知难而退。
王贵妃的笑僵在脸上,过了好半天才说:“我……玄儿以后定不会来打搅大人,上次他回去后,我已经罚了他。”
“谢娘娘。”阮岚扯了扯玉公公的衣袖,说道,“公公,我们进屋吧。”
有那么一瞬,王贵妃想拉住阮岚,手却停在了半空。
叫住了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眼前之人身着素袍,身材瘦削,似乎与那多年前的翩翩少年未有不同。落寞的背影缓缓离去,转眼间便进了那座陛下金屋藏娇的荷玉轩。
阮岚回到房中坐下,才发现手心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玉公公战战兢兢地为阮岚沏了盏茶。
玉公公不知阮岚竟与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相识。要知道陛下是没有封后的,太后也早已驾鹤西去,如此一来,贵妃娘娘在后宫里的身份与地位自然不同凡响。多少人想巴结贵妃寝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巴结不到,阮大人与贵妃相识竟也不去找她。
自回来后,阮岚便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发呆。玉公公心里直呼不妙。
若是阮大人和贵妃娘娘之间有什么……不同于正常友人之间的情愫,该如何是好?
皇帝陛下倘若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吓得玉公公赶紧缩了缩脖子。
阮岚不知道玉公公内心丰富而凄惨的猜测。他只是默默在思考:这些熟人以后不要再来见他,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已经是尹辗的阶下之囚。没有了官位,没有了亲人,没有了自由。
那些宫女说的没错,谁要是认识他,就沾上了晦气。怎么甩也甩不掉。
临睡前,玉公公为阮岚换上新撒过药粉的纱布。
玉公公拿着张纸条埋头琢磨:“大人,那道长留的字条上说,今夜无需针灸。”
“嗯。”阮岚阖眼躺下。
玉公公这下着急了:“大人,照这样说,陛下今晚是不是不会来了呀?”
“最好不过。”阮岚盖上被子翻了个身。
玉公公自知再问下去徒劳无用。这可不正应了那句老话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于是替阮岚吹灭了卧房的烛灯,也准备梳洗梳洗去见周公了。
阮岚闭上双目如往常那般合眼入眠,可他竟感觉一时间心神不宁,总在脑中忆起烦心往事。
一会想起贵妃,一会想起尹成,一会想起病故的父亲。
可能是今日遇见了故人的缘故吧,哪怕四周漆黑幽静,温暖宜人,他依然辗转反侧,在床上躁动不安。心里就好像有根被拉紧的弦。
忽而,阮岚身体一沉。
周围的空气渐渐燥热难耐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闷得他快受不了了。
身下床榻变得坚硬烫人。
室内潮湿酷热,空气里飘散着死尸腐败的糜烂气味。
墙角的蜘蛛网破了又结,四周随处可见干涸的血迹以及成群结队的蝇虫和飞蚁。
阮岚感觉,自己身上也弥漫着死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