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之后,卫婉嫔便告退了,而尹辗则留下,与尹沁儿畅谈,聊些家长里短掏心窝子的话。
尹辗屏退了宫人,坐到尹沁儿跟前。
尹沁儿向皇兄那里凑近了些:“皇兄。”
“嗯?”尹辗抬眼看她。
尹沁儿的眼睛黑溜溜的,一眨也不咋地盯着他,小时候尹沁儿有什么事想求他的时候,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
尹沁儿说:“皇兄,我也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果然,平白无故能白送礼么,肯定是有事相求。
尹辗也不戳穿,继续问:“什么大礼?”
尹沁儿举起两只纤纤玉手,然后拍了三下,掌声清脆。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还不止一个人,是三个人。
三个身穿素袍的翩翩公子。仔细一看,都是面若桃李、貌若潘安之姿。
尹沁儿见皇兄看那三人看得目不转睛,就知道有戏,他得意地说:“怎么样,臣妹有眼光吧?这三个面首,都送给陛下了。”
尹辗看着那三人,其实是在琢磨尹沁儿的“礼物”究竟是何意。他一挑眉,转头问身旁的尹沁儿:“沁儿呀,难道你是想改嫁了?所以进宫来求朕?”
尹沁儿摇头:“皇兄,你想什么呢,我和我家阿凌明明过得好好的,我们两个情投意合、妇唱夫随……”
阿凌就是尹沁儿的驸马,全名陈垂凌。
尹辗要是能信她就有鬼了,谁不知道,沁儿驸马府里养的美男可比城西醉春楼里的小倌多多了。
“不过……皇兄,臣妹确实有一事相求……”尹沁儿边说,边挥手示意那三个面首退下。
朕就知道。尹辗合上眼,等着沁儿求他。
等那三人走后,尹沁儿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朝尹辗望去:“臣妹,是想向皇兄讨一个人。”
“刚刚不是还说你和你家相公情投意合妇唱夫随。”
尹沁儿晃着尹辗的袖子撒娇:“哎呀皇兄你就别取笑臣妹了,我那不是着急吗……”
“呵。”尹辗气定神闲。
尹沁儿看尹辗那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多半有果,她赶紧说:“陛下,臣妹想要阮岚……”
第8章 否极泰来
尹沁儿对上了尹辗的眼睛。她眼睁睁看着尹辗的眼神一瞬间由镇定转为吃惊,由吃惊转为震怒。
“不行!”
尹辗猛的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把扯着他衣袖尹沁儿掀翻在地。
沁儿什么时候看上阮岚的?他怎么不知道!
……总之绝对不行!
尹沁儿也跟着他站起身,继续狗腿地拉起他的胳膊:“为什么不行呀……皇兄你都有皇嫂了,何况皇兄您又不喜欢阮岚!”
“谁说朕不喜欢的!……”
说完尹辗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声。
“那……那皇兄要是喜欢阮岚,今日干嘛不把他带来。”尹沁儿撅起了嘴巴。
尹辗没料到尹沁儿在这儿等着她呢,他还想为何沁儿写给他的家书上有“带上心仪的佳人”那么奇怪的一条要求。
要是为了别人,尹沁儿说不定就不再争下去了,但阮岚可是她肖想多年的人,无论如何也得再试一试。
毕竟阮岚是男子,在皇宫里没有名分,要是她想打宫里妃子的主意,皇兄还能有借口置她的罪,但如果是为了一个没名没份的男人就置她的罪,那传出去该多不好听。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尹辗沉默不语,眸中散发着阵阵寒意,脸色铁青,显然是生气了。
陛下明明就不喜欢阮岚,还不愿意让给她。尹沁儿眼前飘过无数回忆,她闭了闭眼睛,不甘心地握紧拳头:“皇兄,五年前臣妹看上了一个清秀老实的读书人,可那读书人死活不愿意,总是要跑,每次抓回来,都变着法地想要逃跑,于是臣妹就请了狱中的行刑师傅,用在滚滚烈火中烧了七日的烙铁在他背上烫了个花儿,你可知后来他如何了?”
“闭嘴!”尹辗震怒。
尹沁儿提着嗓子,屏住呼吸,继续说道:“……他从此一病不起……就在前两年,死了……”
“朕让你闭嘴!”
尹沁儿每说一个字,就像有一个人拼命开尹辗的回忆,拼命要让他想起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用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晋地陨铁,不顾阮岚撕心裂肺的求饶,在他那白皙的腰腹处,烙下了一个奇怪的花纹,从此,天涯海角,阮岚再也逃不了。
尹沁儿看着皇兄忽青忽白而复杂的脸色,不禁有些心疼,她知道她说重了话,可是她是真的很想救阮岚出来!既然皇兄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喜欢上阮岚,为什么还要将他囚在皇宫?
阮岚好歹和他们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阮岚选错了主子,皇兄也不该折辱他这么多年。
如果觉得他有罪,就杀了他;如果看上了他,就对他好。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皇兄怎么就是不明白。
不过,尹沁儿当然没有做过那种变态的事情,什么书生什么烙铁,都是她沿着阮岚的悲惨经历,即兴胡乱编的。
她才不会那样做。她就是想刺激一下这个变态的皇兄罢了。
尹辗内心虽焦躁难平,但表面上还是很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他闭了闭眼睛,调整紊乱的气息。
“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出了这扇门,你就当什么也没有说过。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婉嫔已经为你整理好寝宫,天色已晚,早点歇息。”
说完,便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见此情形,尹沁儿也知道让皇兄放手无望了。
出门时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
彩云追月,月朗星稀。
黑夜无边无际。
可惜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阮岚这几日过得十分快活。好饭好菜吃着,尹辗不来烦他,想听书了就找玉公公读。玉公公读得倒也像模像样,许多生僻字都认识。
阮岚靠在木质摇椅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喝了口茶:“公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当初为何要进宫呢。”
玉公公会句读,比常人多认得不少字,显然进宫前也是一个读书人。玉公公刚来时,阮岚的性子孤僻冷淡,常常是寡言少语,可以一动不动独自坐在桌前发呆一整天。阮岚不说话,自然不会问及玉公公身世,玉公公每日替他端茶送水,为他读书,逗他开心,任劳任怨。过了三四年,阮岚在玉公公的陪伴下逐渐开朗起来,他看玉公公整日了无烦恼的模样,便也不想去揭人家的伤疤,所以一直拖了两年多没有问。
可是作为他名义上的主子,阮岚总得知道下人的过去。
玉公公合上书,走到了阮岚跟前:“大人啊,您今天怎么想起问这种陈年旧事了呢。”
阮岚喝了口茶水,“唰”得一下打开折扇:“公公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我不强求的。”
玉公公倒是很洒脱,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妥:“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奴才的父亲原本在家乡经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得罪了当地知府。那知府本来就是个贪官,经常克扣朝廷发下来赈灾的银两。后来父亲被那知府诬陷致死,家里便落魄了。最终家破人亡,母亲受不了饥寒交迫,也跟着父亲去了。奴才无依无靠,漂流在外,还总遭那些官府衙役的毒打。无奈之下,就只有进宫一条路可走。”
阮岚看不见玉公公的表情,他只知道,说到后来,玉公公的声音有些落寞。
玉公公顿了一会儿,接着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挺好的,在这里的生活比吃不饱穿不暖还总挨揍要强多了。后来陛下登基以后,那知府便被陛下下旨斩杀。奴才当时就想,一定是上天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陛下。六年前,陛下找到了奴才,听说奴才识字,还会读书,便让奴才读了一段儿,奴才特别开心,因为陛下让奴才读的是奴才进宫前最喜欢的前赤壁赋,结果读完奴才就上大人这儿伺候了。其实大人您从没把奴才当成下人,奴才特别感激……”
阮岚听得心里很不好受。他从摇椅上站起来,伸出手臂抚了抚玉公公的后背。
谁知刚抚了没半下,就听见玉公公大声说:“奴才特别感激陛下,所以,奴才就下定决心,一定会帮陛下把大人追到手的!”
……
阮岚刚搭到玉公公背上准备安慰他的手忽然转了弯儿,放下来时还假装甩了甩袖子。
阮岚清了清嗓子:“咳……玉公公,不聊这些伤心事了,继续给我读会书吧。换个心情,对了,刚刚读到哪儿了?……”
玉公公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拿起桌子上的书看了一眼:“回大人,刚刚读到了世语下卷任诞篇。”
阮岚点头,再次“刷”的一下打开了折扇,坐在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扇了起来:“嗯。那就继续从这里开始读。”
“是。”玉公公翻开书,字正腔圆地念道,“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
阮岚合目轻叹:“真是闲不过七贤啊……”
他给自己扇着风,整个人都陷在的宽大舒服的摇椅里。
渐渐地,那扇子不动了,阮岚的手臂软软地从椅子上垂了下来。
玉公公半响没听见阮大人那里的动静,合书上前一看,原来阮大人这是睡着了。
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合着,脸色红润,呼吸安稳而绵长。
折扇无力地摊在阮岚胸前,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否极泰来”四个大字。
看着那几个字,玉公公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句话:“婉若银钩,漂若惊鸾。”
这把扇子上是前一阵子阮大人心血来潮亲自题的字。这几年他基本上就没见过阮大人动过笔。不过,阮大人以前一定写得一手好字,不然怎么能在双目失明的状况下还能随手写出如此有韵味的行草呢。
字不在形,而在神。
有神有韵,方为书法。
玉公公在心里赞叹完自家大人的书法,便想去里间为阮大人拿条毯子盖上。
走到半路,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轻有重,有快有慢。可见来者不是一人。玉公公刚警惕起来,就看见身穿龙袍的陛下推门进来,门外还跟着张总管。
“陛……”玉公公惊呼出声。要知道陛下可已经有四五天没来过了!
尹辗连忙伸手盖住玉公公的嘴。低头看见阮岚依然睡着没被吵醒,才松开他。
玉公公很识趣地在尹辗嫌弃的眼神下退了出去,不忘和守在门外的张总管行了个礼。
张总管脊背笔挺地站在屋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地面,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玉公公也不恼,张总管毕竟是皇上面前的总管太监,比他这没名没份的说书太监可厉害多了。
谁知道陛下要在里面折腾多久呢,忙里偷闲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他直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开始闭眼打起盹儿,不一会口水便淌了一袖子。
尹辗看阮岚面色红润,脸上泛着柔软溜滑的光泽,身子瞧着竟然看着比他离开那日还壮实了些,分明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他那日走后便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无论是上朝下朝都常常恍了神。可阮岚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在这儿过得倒是惬意快活。
尹辗在房间里烦躁地低头踱了两圈,终是没有打算吵醒阮岚。
连走在房间里的步子都是小心的轻踏。
他气恼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对阮岚发个脾气,阮岚就会扑到他怀里说喜欢他么。
尹辗绕着阮岚走了一圈,想着还是不要让阮岚睡在椅子上了,醒来以后多半得落枕。他刚伸出手准备抱起阮岚,就听见面前的人在半梦半醒间咕噜着开口:“公公……帮我揉揉肩膀,睡得有些酸。”
阮岚轻皱着眉头在摇椅上翻了个身,还不适地扭了扭右肩。左脸靠在椅背上,右脸方才被椅背压出一道微红的印子,嘴唇被椅背压得轻轻嘟了出来。看得尹辗心生怜爱,也不管阮岚把自己错认成谁了,二话不说双手就搭在阮岚的肩头上开始揉摩摁捏。
这么过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正在睡梦中的阮岚,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身上的折扇“怦”得一下落在了地上。
第9章 茶饭不思
他摸了摸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这双手他认得。阮岚转头诧异道:“陛下?!”
玉公公按摩的手法他早已一清二楚,毕竟是伺候了自己六年的人了,如若不是睡得太沉,他早该发现这双手不是玉公公的手。
玉公公不曾习武,手指本不该有这般柔软却恰到好处的力度,而且玉公公平常只会捏过来揉过去,哪里还会这么多手法。一看就是另有其人。
“嗯。”尹辗轻轻一笑,附在他耳边说,“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吵醒你。”
尹辗暧昧温热的鼻息喷在阮岚的脸颊之上,阮岚向后挪了挪身体:“……陛下怎么来了。”
方才尹辗和悦阳公主不欢而散,本来打算去御书房阅会儿折子顺便在那里直接就寝,结果走到一半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荷玉轩。
其实这几天夜里他也曾偷偷来看过阮岚,每次都瞧见玉公公在门前的台阶上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打着瞌睡,便知道阮岚安好。
可能确实是被尹沁儿气昏头了,今天刚用过晚膳就直接来了这儿。
尹辗轻咳一声以掩饰内心的尴尬:“阮岚,你这几日好些了吗?”
阮岚从地上一脚勾起掉落的折扇,稳稳拿在了手上:“好些了,这些天的膳食很合我口味,每日都有清江鱼汤。”虽然没有辣的,但是阮岚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这些天的菜肴一看就不是普通御厨做的。以前尹成还是太子的时候,都未必有他这几日吃得好。
这些尹辗都一清二楚。之前说要给阮岚直接在荷玉轩开个小灶,可是后来又和阮岚闹得不快,碍于面子,他就在御膳房专门为阮岚辟了一块出来,专门做些合阮岚口味的菜肴,没让阮岚知道。
不过阮岚又不是傻子,好吃难吃还尝不出来么。
阮岚扇着他的扇子,一如瀑布般的黑发被吹得微微飘了起来,他问道:“陛下大晚上过来……可是要住在这儿?”
尹辗受宠若惊,这是阮岚第一次明确表示想让他留宿,于是想也没想便欣然答应。
然而事实却并非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阮岚叫醒了门外呼呼大睡的玉公公,吩咐他把东西都拿出来。玉公公睡醒后精神奕奕,动作十分麻利,到后屋的柜子里迅速搬了一摞物件。
有一件汉白玉案几,两个鎏金衣架,一套龙泉冰裂釉茶具,一床蚕丝云锦被以及其他小物若干。
看得尹辗一下子就黑了脸。他还想怎么阮岚心血来潮问他要不要留宿,原来是早就把他常用的器物全部打包完毕收到后屋去了。
阮岚怕他误会,还十分和气地解释了一番:“听说陛下最近尤其宠爱卫将军家的女儿,而且臣这几个月都不能行房,臣估摸着陛下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来,于是就把陛下常用的东西都给收起来了。”
尹辗的脸不由得更黑了。
阮岚说完明显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他仿佛能看见尹辗阴沉沉的脸,于是他改口道:“其实也不是一下就收起来的,臣一开始还等了两天,陛下也没过来啊……”
感受到皇帝陛下周围骤然压低的气场,玉公公赶紧在在一旁附和:“是呀陛下,阮大人还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地等了陛下两天呢。”
尹辗看着阮岚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的脸,哪里像茶饭不思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他这几个月不会来了,便通体舒畅胃口大开,说不定还能一顿连能吃三碗饭。
阮岚见尹辗不语,就继续说:“说起来,上次臣见到卫将军小女儿的时候,她的个子才到这儿。”他收了扇子在胯旁比划了一下,“小时候甚是可爱,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若是陛下不在意,哪天带她来让……唔……”
说到一半,阮岚就被尹辗拉着手臂一把扯进了怀里。那两片红润的嘴唇在尹辗面前一张一合说着让他气恼的话,再听下去他非得生气地摔了桌上那套他心爱的冰裂陶瓷杯不可,因此还是直接堵住为妙。
阮岚被禁锢在尹辗怀里,一只手被尹辗紧握着,扇子“啪”地一声再次掉在了地上。
玉公公红着脸赶紧逃出了屋子,心里感叹陛下果真有一套。
尹辗一手将阮岚按在旁边的墙上,另一只手紧扣住了阮岚的后脑,这个吻凶狠得令人窒息,炙热而忘情,像是要把对方拆穿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