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国的宰相大人以及依迪丝公主并未在安善滞留过,我们在进入帕苏斯之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实在遗憾……不过如果阁下需要我们的援助,我可以派些人马在辖地里搜寻。”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是使者仍不满意,又一连提出了几个疑问,居鲁士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般,使者也不方便再说些什么,拜礼之后说要尽快回去复命,便匆匆退离。
“您把伯提沙撒藏起来,真的会没事么?这次使者前来要人,是不是巴比伦那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那国书里写的是什么?当时您的脸色好难看……”
臣属们一人一句地问道,看到使者离开后,居鲁士正襟危坐,双目紧闭,这副从容不再的架式,让人忧心不已。
片刻过后,居鲁士重又睁开了那对蓝眸,盯了开封的泥版一眼,冷笑了一声。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拳重重地砸在上面!泥版——被敲得粉碎!四下里,立时噤若寒蝉。
就连近侍多年的心腹,也从来没有看过一向沉静的他居然会发这么大脾气,每个人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上位的少年。
以那盛怒之姿维持了一会儿,居鲁士霍然起身,直直奔向后庭的方向。
希曼和米丽安也急急跟了上去。
注七:天葬,波斯袄教的丧葬传统,让飞禽噬尸。
注八:一般国书是由书记官代笔的。
第八章
前一刻,房廷还在居室内与但以理攀谈,可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变故突降。
沙利薛如若无人地闯入,看到房廷二话没说就冲上前来一把抓过!他手中握着的是波斯的弯刀〈无鞘之前就被搜走了〉,刃上正滴着血,但以理被这副架式吓得面色苍白,还以为沙利薛要对他们二人不利。
“跟我来!”沙利薛吼道。
接着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声,皆是埃兰的方言。
“怎……怎么回事?”但以理壮着胆子问。
沙利薛没有理睬他,只是自顾自拉扯着房廷,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和我一起逃离这里!”
“逃不掉的……就算你的武功高强,我们又怎能越过波斯的天关险隘?”看着沙利薛已有瑕疵的脸孔,房廷用歉疚的口吻这么说着。
“这次不一样!王已经派使者来到安善了!我们只要见到他们,就可以安全离开这里!”
这么说着,沙利薛一脸难掩的兴奋,教房廷心里“咯铛”一记!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狂喜,可接踵而至的却是忧虑。
为什么……居鲁士明明答应过自己会放过大家的,可为什么却只字不提使者的事情?难道是刻意隐瞒?他真如沙利薛所言,欺骗了自己么?
此时,已经容不得再去细想其中的种种,房廷知道,当务之急是首先要回到巴比伦人的阵营中。
虽说沙利薛鲁莽,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杀出一条逃路,可他已经为自己创造了最好的逃跑契机,怎么能不珍惜?
不能再犹豫了,房廷拉过但以理就要跟着沙利薛。
“依迪丝她……”但以理还有一丝迟疑。
“不要紧,待我们见到使者后,再同王子周旋!”
一路由沙利薛以刀护驾,三人还算顺利地冲出了宫室。
可是随后赶到,看到满地鲜血瘫倒一片的己方士卒,居鲁士又岂会放任不管!他即刻命人守在城门,一边吩咐希曼:“他们一定会去找巴比伦的使者,你带人在驿馆附近和市前守候,务必要把人给我追回来!”
三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闯出软禁的宫室,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实在是显眼,房廷提议过各自分开,可沙利薛却不同意。
然后——“可恶……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领着两人于人群中穿梭,沙利薛急得满头大汗,直到他吼出这句话时房廷才蓦然意识到:沙利薛是个路痴,完全没有方向感,所以才会在雪地里迷路,而且之前在帕萨加第出逃时,也是由一个迦勒底士官做的向导。
念及此,房廷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阁下,使者暂居的地方是在驿馆,不过去到那里的道路最容易被捉住,那么莽撞地直接奔去那里,其实就等于自投罗网。”
“那你说怎么办?”沙利薛脸孔微红地问。
房廷答道:“王子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们逃走了,现在城中肯定有人在搜捕我们。现在大家分开行事,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能见到使者,那其它人都能够得救了!”
“那好吧……”沙利薛有些不舍地松开房廷的手腕,“这次,我听你的。”
房廷点点头,催促但以理先行,自己也要与沙利薛分开时,他忽然说了一声“你要小心”,伸手将房廷连在围巾衣上的头巾拢了拢,然后头也不回,冲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了。
心头五感陈杂,望着沙利薛没于人群中的背影,房廷扯了扯嘴角。
安善的街市虽然不如巴比伦的普洛采西大道繁华,可毕竟也是波斯行省中最热闹的地方,各国商贩常汇聚与此。如果想要隐匿行踪,混入其中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看到有巡走的波斯卫士,房廷便紧挨着人群把头压得低低,虽说周围的人大多操持埃兰的方言,可是偶尔一、两句自己也是听得熟稔的。
人们对街市上士兵的忽然增多感到惶恐不安,纷纷猜测事情的缘由……每当听到此类的话,他的心脏便鼓动得厉害。
这多少都有点类似“作贼心虚”的感觉,所以当房廷一看到居鲁士的近侍希曼出现在人群中时,本能地就想扭身逃跑。
可是,这么做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房廷佯装镇定,屏住呼吸,垂首打算与希曼错身而过。忽然,跟前的希曼自己率先背过了身去,似乎是放弃在此地搜索的样子。
太好了……
暗自松了一口气,房廷不动声色地调转方向,继续随波逐流。一边走一边还小心地掩饰着。就这样,他接连与周遭高矮胖瘦、各种肤色的人擦肩而过,突然——一股独特的熏香气息迎面扑进他的口鼻,那个味道如此熟悉,简直就像……
他魂绕梦萦,最想念的那人的气息!是“他”么?“他”竟然真的依照承诺,来波斯迎接自己了么?
这不是在做梦吧?
心脏被蓦地收紧了,房廷的目光追随着方才同他错身的人影,遥遥地,却只能望见一个似是而非的高大轮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来这里?!刚才刹那间的感受一定是错觉吧?
他讪笑了一记,正欲收回视线,前方的那人却蓦地停住了脚步,就在下一刻,房廷看到了差点就让自己忘记了如何呼吸的一幕!隔着人群,“他”转过了头。
穿戴着厚实的大围巾衣和缠头帽,可是,那样的距离还是能够辨识得清——那眉那眼,那不可一世的表情……分明就是狂王本人!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在场景,如今真实地摆在面前,房廷却一时间不知怎么反应,他冲着狂王的方向踉跄了两步,阔别近百日的思念同从腹中涌出的千言万语,此时齐齐哽在喉处,就连大张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呜!”
就当他的舌尖才迸出了第一个音节,忽然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捂住了!一惊——跟着腰部一紧,整个人几乎被提携起来般,生生拖离原来想要前往的境地。
“呜呜……呜嗯!”
怎么可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近在咫尺了!为什么还要拆散我们?!房廷满腔的不甘,还想挣扎,双手却遭禁锢,周围的景致忽然黯淡下来,原来身边不知道何时围了一队红衣的波斯卫士!惊惶地调整视线,发现捂住自己的竟然就是居鲁士!看到那少年挂着一脸寒霜,湛蓝的眼睛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房廷的心,霎时如坠冰窖!“陛下,您怎么了?”
三甲尼波这般询问,身侧的狂王却还是一动不动,望着身后的方向。
“刚才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么说,三甲尼波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巡视了一番,道:“您是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也许吧……”
让房廷出使米底本来就是他不得已才答应的,如今等待了许久都不见他回归,加上之前在巴比伦接到有关“伯提沙撒去到波斯”的消息,更使得那担心变本加厉!尼布甲尼撒这么说,音调中多少携着一点不耐。
同阿斯提阿格斯约定接人的日子是在河水泛滥的时节,可是即便还有一个月,他也等不及了!所以匆匆把政务交给信赖的拉撒尼主持,自己便迫不及待地随着使节的队伍,微服进入帕苏斯的腹地……
而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只是为了早见他一面!要在过去,这肯定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
这样,好不容易到了波斯。哪知今早听闻传令官回来禀报说,安善主人接到国书后,并不承认房廷一行进入帕苏斯境内,这使得狂王不禁生出一份疑窦。
“不在爱克巴坦那,又不在安善……那他去了哪里?”
这般询问的时候,近侍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于是尼布甲尼撒继续问使者:“波斯的行省长官是什么人?”
“陛下,安善主人便是前两次觐见陛下的米底王子,居鲁士。”
是他?!听到这样的答案,狂王的心蓦地向下一坠——虽然他同那个波斯少年仅仅只有数面之缘,可还是看得出少年的心机深沉。而且自己在国书上写了那么激烈的言词,居然还能够不动声色?
那么……到底是人真的不在安善?还是居鲁士有自信绝对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才无所顾忌地挟持自己的人?
无论是哪一点,都不容乐观。
然后护卫将军三甲尼波又开始劝自己早日归国,尼布甲尼撒听不进去,毕竟千里迢迢赶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又怎么能甘心?
这回,刚想到安善的城中亲自打听一些关于房廷的消息,才进入街市,就有一种正好与他摩肩而过的错觉。
已经百日不曾相见,难道是思念所致?
尼布甲尼撒不懂。但是亲历其中,那种对他终日向往、求而不得的感觉,确实教自己辛苦万分!郁郁地随三甲尼波回到驿馆,还没来得及歇下,忽然有随从急急忙忙地向自己报告:“陛下,撒西金将军回来了!”
眼前就像忽然呈现一片豁然,狂王赶紧传撒西金近前。
才逃出去没多久,不一会儿又重返原来的境地!回到之前的禁锢之处,房廷立刻被居鲁士推倒了,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铺设的毡毯之上,碰撞到的部位则殷殷犯疼。
从相识到刚才为止,就算立场有所不同,还没有哪次见居鲁士对自己那么粗暴!而刚才那一记更是故意所为!房廷战战兢兢地想爬将起来,可才撑起上体,居鲁士却猛地伸出双臂制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压了过来——头顶的光亮遭尽数遮蔽。眼看居鲁士收敛了往日的轻闲笑脸,将面孔越逼越近,面颊、鼻梁、唇角……被胡乱地亲吻。
房廷抗拒着少年的轻薄,怎奈双肩被制,根本就使不出力道!很快,大围巾衣的领子被掀了起来。居鲁士似乎是想卸下这种需要套戴的衣物,继续深入爱抚——料得他的想法,房廷又岂容他得逞?拼命地拉住自己的领子,弯下脖子把脸埋在那里。
谁知越是这样,对方越是用力地扯弄着!身上好重,肩膀也被箍得生疼!混乱中,房廷再一次感到难以置信,这般对待自己的居鲁士真的就是那一向温文的少年?为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地上折腾了一会儿,双掌都攥到酸痛,可居鲁士还是占了上风,他用力一撕,结实的亚麻织物被扯开了半边,然后就这样俯将下来……
房廷几近绝望地惊呼一声,紧闭双眼,浑身剧颤。上方施暴的居鲁士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睁开眼,看到复杂的情绪统统刻在他的面上,从容不再。
居鲁士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
相顾无言,沉默了半晌。直到紊乱的呼吸渐平,房廷也缓缓起身,也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衣衫,跪坐,郑重其事地行了稽首之礼。
“殿下……”适才的挣扎剥夺了他太多的体力,再加上此时的居鲁士教自己不得不畏惧,所以连声音都打着薄颤,“请您……
遵守诺言……让我回到巴比伦去吧。”
“房廷。”
听罢,居鲁士低低唤着,吓得房廷又是浑身一战。平素里他只会称自己为“伯提沙撒”或者“大人”,鲜少会叫这个真名……
今次又这般称呼,难道是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我待你不够好么?”
心头一撼。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一定要激怒我呢?”他这么说,蓝眸流转,视线凝注在房廷低下的面孔上。
“今天,我收到了巴比伦王的亲笔国书,真没想到,原来你在他的心目中,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居鲁士攥紧了手掌,“只可惜,自从你踏上帕苏斯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将你归还于巴比伦王!”
听到那长久以来仰慕与信赖的少年,总算吐露他真实的想法,房廷只觉得浑身如曝露于冰雪般严寒。
看他那副心意决绝的模样,就算再说斥责的话,恐怕也于事无补了吧。
然而,房廷回想起方才与狂王错身而过的那幕,喉头一阵干涩,仍旧心有不甘!那个时候为什么偏偏发不出声音呢?为何就算到了那种地步,自己还要拼命忍耐?
听罢自己所言,身前的人面上浮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居鲁士心中泛着微疼,自己确实不想伤害他,也不想被他厌恶,可如果不使上这种手段,他又如何能留在自己的身边?
强求只会失去的更多……而希曼又说倘若自己不后悔,那便是正确的。
不过这么做真的可以么?自己将来真的就不会后悔么?
可惜,此时就算有动摇的念头于少年的脑际闪过,也在下一刻统统被打散了。
“殿……殿下!不好了!”米丽安未及禀报,就这样冲进宫室中,一脸苍白地对着居鲁士大喊。
“什么?”
另一边,安善的驿馆内。
接见了撒西金的尼布甲尼撒震怒地吼着,使得周遭里一片死寂。御前跪着的撒西金貌不吭声,而于他身侧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犹太男孩,则径自抖个不停。
房廷、沙利薛、但以理三人分散之后,实际上安全抵达驿馆的仅有但以理一人,而他正是由那失踪半月,久未露面的撒西金协助,才能如此顺利地避开了波斯人的耳目。
“你说波斯人挟持了你们,这是真的吗?”上位者确认般询问,但以理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是”,对方立刻霍然起身,吓得他又把头埋了下去。
不可原谅!那个狂妄的蓝眼小子!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此时若不是微服身在国外,真恨不得立刻结集部队,夷平帕苏斯行省!“你离开之前,见过他吧?”
尼布甲尼撒的眉头紧蹙,这般询问,但以理一时没有听明白他所指何人,茫然地抬起头,身边的侍从赶紧提醒道“陛下说的就是宰相大人”,这才恍然大悟。
“他,还好么?”努力压抑着,想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去打听日夜想念的那人的近况,可话一出口,尼布甲尼撒如何也掩饰不了自己关切的心情。
“伯提沙撒……大人……原来是和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怯怯的男孩断断续续地述说着帕萨加第的突变,以及被迫滞留安善的遭遇,一边说,撒西金也在一旁应和。
“可恶……”狂王咬牙切齿,止不住地胸中翻腾。
“来人!去‘安善主人’那边——立刻把人给我要回来!”
“陛下,请您息怒。”撒西金劝道:“使者已经去过一次了,再去一趟恐怕也不会有结果。而您现在身在异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待我们回国再从长计议吧。”
“不行!”一想到之前在街上,自己听闻的那声轻轻地呼唤,很有可能就是由房廷本人发出的,尼布甲尼撒立时被焦躁的情绪支配,几乎乱了方寸。既然知道想念的人近在眼前,那么,他一刻都无法等待!“陛……陛下……”就在这时,下方的男孩声细如蚊地低呼。
狂王不耐地把目光投向他,大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男孩缩了缩身子,道:“其实,伯提沙撒大人在不久前还……还同我讲过一件事。”
但以理遂将房廷有关“日蚀”的预言,以及米底和吕底亚会因此停战的事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