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多了。
李承祚点点头,心里计算着时辰,一手带上了蒋溪竹,准确地掐准了巡营换防的空档,直奔军营西方牢狱——据线报说,那里是关押战俘的地方。
夜半的营中有着一种肃杀的凶戾,仿佛野性的猛兽隐藏在了无边黑夜里,借着漆黑掩藏了利爪和獠牙,只露出一双莹绿的眼睛,仿佛随时准备将猎物扑倒锁喉致命。
耶律真和许三娘打前阵,李承祚护着蒋溪竹断后,几人以临时设置的军帐为掩护,穿行在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耶律真做出一个“这里”的手势,迅速招呼其余人集中。
这是找到了。
战俘的待遇通常都不会太好,然而丰城侯显然是个特例——他是叛军的一道挡箭牌,借着他的声势,李承祚动雷霆之怒之前,都要掂量掂量断不断得起这样一双臂膀——说到底不是人人都是契丹萧太后,砍自己的肉也爽快的像砍树杈子,李承祚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到底还是不如这心狠手辣的女帝。
关押丰城侯的地方在李承祚见识过想象过的所有战俘营里都显得鹤立鸡群,不仅没有尊严扫地的被带上枷锁镣铐锁在牲口棚里,反而单独设立了一个军帐。
军帐之下有守夜叛军,不知道是困了还是什么,走得有几分不自然,即使这样,数量还是很多,不可掉以轻心。
耶律真在树梢之间隐藏,像是狩猎的猎人一般不动声息,定定看了许久,朝树下的李承祚比划了一个“六”的手势。
许三娘隐藏在另一边,此时也数清了,比划了一个“四”。
李承祚点点头,不再言语,朝蒋溪竹做手势道,左边六个,右边四个,帐门口还有两个,至于帐中……黑灯瞎火,暂时还不知道。
这个人数不可谓不多。
他们只有三个人——蒋溪竹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不听指挥,恐怕还要暴露目标。
李承祚在这种时候一向不会迟疑,此时却不由皱了皱眉,他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再错过这个时机,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利落地下了指令,耶律真左六,许三娘右四,自己带着蒋溪竹,直奔帐下两个看门儿的狗。
这件事讲究的就是配合与快速——三个人最好同时出手,又让这三方互相不能求助,一击若不能得手,太容易打草惊蛇甚至暴露。
三个人互相比了手势,约定了出手时机,蒋溪竹在一边看着,最奇怪的是,明明他是最不容易暴露的,最紧张的却反而成了他。
蒋溪竹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这只是一种不好的直觉,蒋溪竹有心想让他们再等一等,可是在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开口,心里一点一滴堆积的焦虑席卷了心腹,仿佛预见了什么糟糕的前景,却只能任由他发生。
李承祚倒是全神贯注,他与树上的两人默念着行动的目标,聚精会神地盯着守卫行动的路线。
——终于,左面的一行转身背对,右边的几个渐行渐远,这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三人同时出手,悍然向这几个全无知觉的守备发起了最准最狠也最快的攻击。
李承祚要面对的人最少,最容易得手,然而他一出手,就赫然发现了问题——他是从后方突击,准备悄无声息的将两人打晕,可是手刀劈下的触感全然不对!
那两人的脖颈软绵绵的……那并非人体该有的触感!
李承祚心下突然一跳,手下用力直接撕开了两“人”的后颈,只看了一眼,他就从头凉到了脚——那哪是什么活人,竟赫然是几个做成人形的牵线傀儡,那牵线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而那牵线之下的东西才叫真正的触目惊心。
那不是什么人脑袋也不是什么身子,里面填满的,赫然是穿着引线的火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因为些事情一直很焦虑……更新时间不稳定。
晚上还一章,恩,0点以后。
_(:зゝ∠)_我继续焦虑,准备出去跑圈儿了。
第101章
李承祚一身冷汗, 当即就不动了。
然而他立即又反应过来, 立刻去听周围的动静——四周静悄悄,一点儿人声都没有, 也没有爆炸声, 看来许三娘和耶律真的反应也实在不慢。
李承祚努力让自己的头发丝儿都不动,僵在夜色里,比那两尊灌满了火炮的牵线傀儡都要诡异,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 终于惊动了蒋溪竹。
以三人的身手,解决几个喽啰显然用不了那么久, 即使真的解决不了, 也早该被发现了。
蒋溪竹见三人半天都没回来, 等不及从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 一眼就看到了姿势诡异一动不动的李承祚, 吓了一跳, 还以为皇帝中了什么奇怪的妖术, 当即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了, 跑到近前才反应过来,四下一点儿人声都没有。
然而蒋溪竹还来不及觉得这地方恐怖诡异, 就陡然看清了李承祚手里捏着的东西,顺着他的手一看, 头皮也有点发麻。
李承祚看到蒋溪竹,眼神一明一暗,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只是四下无光,一时也看不出来是黑是白。
“你怎么过来了。”李承祚道,“离开这儿……我琢磨着三娘跟耶律真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现下没爆就是好事儿,你退回去……不,退远点儿,我有办法让它赶紧爆了脱身……君迟你做什么呢,这里危险别在附近,快走!”
蒋溪竹被突然间话唠附身的皇帝说得忍无可忍,断然道:“闭嘴!”
李承祚:“……”
他家丞相恐怕是古往今来敢让皇帝闭嘴的第一人,而并没有什么骨气可言的皇帝也确实被这一句震得愣住了。
蒋溪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没有不妥,他只是情急之下的下意识反应——眼前的情况确实令人悚然,但其实很好解决。
蒋溪竹绕着这寂然的军帐转了两圈儿,眼睛一亮——昨日暴雨,一个缺了口儿的水桶放在角落里,里面还剩了多半桶水。
蒋溪竹快步走过去,弯腰将那水桶拎起来,转身就照着那两个正常人高矮的牵线傀儡,兜头泼了过去。
夜黑风高,蒋溪竹泼得不算有准头儿,皇帝陛下无可奈何地做了一回被殃及的池鱼。
事到如此,成了半只落汤鸡的皇帝陛下这才愕然反应过来,蒋溪竹这是做了什么合情合理却实在让人有点儿哭笑不得的事。
场面一度挺尴尬。
蒋溪竹拎着没泼完的半桶水,看着李承祚的眼神儿从愕然转成揶揄,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艰难地喘匀了气儿,低声道:“皇上……你放开试试。”
李承祚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假人邪倚在军帐上,轻手轻脚的将那已经沾湿了水的引线复归原位。
蒋溪竹不顾李承祚的阻拦凑上来,仔细将那傀儡中的火药悉数用水浇透了,确定他们再没有引爆的可能,这才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出完,赫然想起了许三娘和耶律真——他此时才发觉到周遭的寂静不太寻常,偌大一个军营,就算是裴帅手下的虎狼之师纪律严明,也远远没有到此处这般四周寂然的程度,更何况,叛军乃是流民组成,人多口杂,让他们闭口不言岂有那么容易?
如今李承祚偷袭的这两个“守卫”乃是牵线傀儡,看这四下无人的样子,耶律真与许三娘遭遇的,恐怕也是这东西。
只是此时,这一桶水已经见底了。
蒋溪竹不得不在茫茫死寂的军营里思考去哪儿找水的问题,然而一回头,有些喜出望外的发现,许三娘和耶律真竟然已经回来了。
“这里不对劲儿。”许三娘有些毛骨悚然地说,“我和耶律公子分头去查看那辆队巡视兵勇,发现他们都……怎么说,不太像活人。耶律公子也有相同的想法儿,我们朝他们面前扔了颗石子试试,果然,他们都对此视而不见……耶律公子说,这仿佛是契丹的一种秘术,牵线傀儡,能让假人和真人一样行动,只是没有真人的知觉。”
蒋溪竹听许三娘说到扔石子时就心有余悸,呼了一口气:“幸好你们没有正面遭遇他们。”
“当然不会。”耶律真闻言,缺乏表情地向蒋溪竹转过脸来,面带疑惑道:“没有确定是否危险的情况下,谁会贸然行动?”
若不是知道耶律真并没有看到皇帝一个人捏着两个快要炸膛的牵线傀儡进退不得的模样,连一贯光明磊落不以恶意揣度人的丞相都要怀疑,耶律真就是在打脸皇帝陛下,直言他“是不是傻了”。
李承祚面对耶律真的质问全无丢脸被发现的自觉,沉下脸,一指被他摆的十分扭曲的牵线傀儡。
“让你们说着了,看看吧。”李承祚指着那被拆的七零八落的假人,从他指过去的角度,赫然能够看到里面湿透了的、依然黑乎乎的东西。
许三娘只看了一眼就睁大了眼睛。
“这……”许三娘低头皱眉,一边看,一边转向了蒋溪竹,不确定道,“……这是火药?”
蒋溪竹没说话,倒是李承祚拿捏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轻松腔调儿回道:“如假包换,就是不知道,这是从朕那死了的大哥棺材板儿地下挖出来的,还是新鲜出炉的。”
耶律真显然也看到了那东西,却不像许三娘那么震惊,只是嫌恶的皱了皱眉,冷声道:“我建议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蒋溪竹有几分犹豫:“可是……这几天的时机,错过了就太难再找了。”
耶律真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摇了摇头。
“时机再难也总会找到。”他的脸色多了几分别的意味,似乎在考虑将话说道什么程度,“我没有阻止你们找到你们想要救的那个人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牵线傀儡行动不是自如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控制在真实的人手里,而他的手中线又连接着火药……所以控线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藏在什么地方?”
蒋溪竹倒是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耶律真如此明明白白地点出来,心下一沉。
然而举目四顾,唯苍茫夜色与邈远天地,无声无人,仿佛此处只是荒无人烟的鬼蜮。
蒋溪竹怔了怔,突然开始思考起另外的问题——丰城侯真的在此么?
然而还没等他考虑出个结果,就见李承祚往前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那已经被撂倒的傀儡,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敌军布了这么大一个迷阵给朕参观,辜负了就不好了,况且……”
然而他还没说完,远处骤然响起了划过这一片死寂的轰然炸裂之声。
几人一惊,来不及反应就被巨大的冲击波及,纷纷扑倒在地,扬袖遮住迎面而来纷纷而落的热气与烟尘,短短的时间内都出了一身的汗,一时也分辨不出是热的还是吓得。
乱七八糟的营帐被这一炸全然掀飞,零散的部分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勉强还能算得上一块整布的帐帘不由分说地将伏在地上的几人全然罩住。
硝烟火药的气息在空气里随着热浪翻滚,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李承祚趴在地上愣了一会儿,全然不顾还有什么后招儿,掀开遮在身上的烂布就去找蒋溪竹,连掀了两片都没看到人影,终于在掀开第三片儿的时候,发现了人影。
李承祚将蒋溪竹拉起来,发现人全须全影,只是被爆炸的烟尘呛得咳嗽的时候,才稍微放下心来。
蒋溪竹咳的难受又停不下来,反手抓住李承祚给他顺气儿的手揽住了胳膊,艰难的从咳嗽的间隙发出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皇上,咳咳……三娘和耶律……”
“他们没事儿。”李承祚截口打断他,余光正好看到许三娘和耶律真各自从一片狼藉中爬出来,“你不要多说,先顺气。”
许三娘和耶律真踢开脚下乱的不成样子的障碍,朝着两人走过来。
蒋溪竹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表示自己没事儿,还是拒绝李承祚“喘顺了气在说话的提议”,勉强站直了身子,一边儿压抑着咳嗽,一边儿环顾四周。
溽热的夏季刚刚下过雨,晚间本就蒸起了水雾,蒋溪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原本就不轻的雾气在这一炸之后竟然更浓了——如果方才还是朦胧,此时就有点儿烟云雾绕的仙境意思了。
蒋溪竹难以置信的举目四望,却发现触目所及之处真的只有身侧这方圆寸许,远处连帐篷是倒是立都看不得清晰了。
“这火药里有东西。”蒋溪竹皱眉道,“方才没有这么大的雾气……皇上,爆炸之前你想说什么?”
李承祚扶着他,看他四望之后皱着的眉就猜测到事有蹊跷,此时被他一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由苦笑道:“我刚才想说……况且。我们也未必能走出去。”
两人无语对视了一眼,苦中作乐的竟然笑了出来——没想到李承祚如今功力大增,不仅不满足金口玉言的乌鸦嘴,未语也能成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原本想昨天发的,情绪不对头拖延症爆发愣是拖到了今天,发晚了,鞠躬。
第102章
许三娘和耶律真走到近前时, 蒋溪竹那点儿苦中作乐的笑意已经全然被愁绪覆盖了。
李承祚在茫茫大雾之中不敢走远, 循着地上帐篷扭曲布置到的地方走了两步儿,发现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是这几步之间足有六七米远, 触目所及和触手所及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任何与人平齐高的东西,仿佛这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炸夷为平地了。
李承祚皱了皱眉,俯身摸了一把脚下潮湿的土地, 愣了愣,又不声不响的回到了蒋溪竹身边儿。
“这地方有点儿邪门儿。”李承祚表情不算严肃, 甚至有点儿吊儿郎当, “一回生二回熟, 碰见他们总没什么好事儿。“
蒋溪竹闻言, 眼角儿微微颤了颤, 不知道究竟是担忧还是悚然, 敏锐的从李承祚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接口道:“唱诗班。”
李承祚从善如流的笑笑, 也不知道资深乌鸦嘴的皇帝陛下是怎么到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
“君迟慧眼。”他似是而非地勾了勾唇,“你说他们这点儿伎俩, 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不会腻歪么?”
李承祚说话时, 蒋溪竹正将脚下那随时可以绊人的帐篷一点一点卷铺平整,方才爆炸来的太突然,帐篷被炸得四处乱飞, 此时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像是大地的补丁,只是散得都不远。
蒋溪竹将左一块儿右一块儿的破布拼起来,拧成了一股粗绳,听李承祚此言,手顿了顿,动作不停:“皇上,一而再再而三伎俩,大多时候是因为有用罢了。”
李承祚走过来跟他搭了把手儿:“就知道你能看出来……得了,是骡子是马让他们拉出来溜溜,最后一遭了,希望他们痛快点儿……”
帝相两人打哑谜打得忙,许三娘和耶律真屏息听了半天,更觉得云山雾绕,耶律真还好,他平时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即使这种时候,淡漠到底掩盖了多余的疑惑,许三娘就不同了,脸上满是忧心:“皇上,蒋公子,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李承祚和蒋溪竹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无甚所谓的笑容:“现在的军营已经不是我们方才进来的那一个了……”
这话太耳熟,许三娘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仔细一想简直惊心动魄——他们在夜探邺城牢狱的时候,快要离开那间金碧辉煌一般充斥着假象的屋子时,似乎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血牢。”许三娘不可思议道,“我们明明是……”
李承祚点点头,替她把话说完了:“我们明明是从朝歌城城郊走来的,这是一个开放的军营——虽然没有活人活像闹鬼,还有妖里妖气的傀儡故弄玄虚,甚至还有炸药给咱们听个响儿炸个满堂彩,如今还云仙雾绕宛如仙境……但是我们走不出去,就是走不出去。”
许三娘一愣,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下唇。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有机关的……就像上次我们在邺城的‘血牢’之中,蒋公子说那修建的地方有工匠留给自己的机关……”
“不忙。”说话的是蒋溪竹。
蒋溪竹终于拧好了那一股绳子,奇形怪状,着实不算整齐,他站起身来和李承祚一同将那帐篷扭的绳子晨直了,用目光比划了一下长度,仿佛是觉得满意了,这才抬起目光:“不忙,既然殷班主一番好意,让我们得觅故人,那我们就先救了人再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