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一八二
总算进京的路上没有再发生意外,上齐京城比他们路过的每一座城池都要繁华,街上人挤着人,十分热闹。
也是好笑,魏一正捎信来说大梁已经整军待发,远在千里之外的上齐京城,却一点也感受不到这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来往的行人个个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生机,那是沉浸在安乐的生活中,毫无忧患意识的自在。
一行人本是下榻在上齐京城的驿馆,不想连行李都没收拾妥当,驿馆的官员就带来了一身葱绿,戴着纱帽,手挽拂尘的一个白面中年人进来。
见此人身后还跟着带刀侍卫,且嘴上干干净净,五官生得格外阴柔,走路姿态也女性化。
再一开口时,听到那细声细气的腔调,韩衡就明白了,约莫这是一位公公。
“国师大驾,陛下口谕,请国师明日早朝散了便去,明儿一早,咱家便带人来接国师进宫,还请国师务必于辰时做好准备,等着宫里来人接您。”这位太监本名唤作王麟,进宫服侍原来的名字便不好再用了,后来在御前得脸,得了个吉祥的名,如今叫王福禄。他生得一副狭长双眸,拿这两只凉薄的眼神不知见惯了多少在御前或忐忑或沉稳的大人。
来之前他也听说这位国师刚满二十,只没想到看上去会如此脸嫩。
王福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意收敛着,略有些僵硬,等着这位国师领了旨意,顺嘴道:“不知可否向国师讨一杯茶吃。”
这么一说韩衡便知道,这个公公,还有不能让旁人听见看见的话想跟他说。
虽然韩衡完全知道他两人能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是关系不明的邻国,很可能将来还是敌国的国师,一个是上齐国君身边的心腹太监。
王福禄手指贴着杯壁,这茶是驿馆里最好的茶,但还远不能让在宫里见惯了各种稀罕物事的王福禄眼里占一席之地,他仅仅抿了一口,就觉这茶粗劣得不堪入口。抬起头,看见对面那传说中在大梁尊贵无比,享誉六国的神仙人物喝了一口,犹觉不够,又喝了第二口。
大半日都在赶路,连水都没能好好喝上一口的韩衡嗓子都快冒烟了,哪儿还顾得上风度不风度,委屈自己才是最大的有病。那股强烈的干渴缓过来后,他才看见对面的公公一脸复杂。
韩衡轻咳嗽一声,尽量做出四平八稳的样子。
“不知公公还有何事吩咐?”
好歹是身居高位久矣的人物,方才怕是赶路累了。王福禄暗暗想,摸出来一张纸条,放在了桌上,朝韩衡面前推去,脸上略带了笑,“久仰国师贤名,咱家不过是想托这难得的福气,私下瞻仰瞻仰国师的风姿,这一杯茶多有叨扰,万望国师见谅。”
韩衡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王福禄一眼。
王福禄已起身作揖告辞:“茶已喝过了,咱家这就告辞。”
等人走了,韩衡把徐尧招呼进来,展开方才已看过一遍的纸条给他看,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落款。叫我去御花园。就算我会未卜先知,这也是第一次去上齐皇宫,一个外臣尚且不能在宫里随意走动,何况我这种连外臣也算不上的人。徐大叔,你说,是不是有人想害我?”这字条来得甚是奇怪,韩衡不得不摆出“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脸来。
徐尧沉默了一会,问起了另一个问题:“米幼回来没?”
“还没有。”身边可用的只有米幼一个人,才一到驿馆,韩衡就派他去打听事了。
“等他回来再谈。这种事我也不怎么懂,问我不如让他帮着参详参详。”
韩衡一想也是,徐尧穿过来之前,是个研究人员,应该是成天醉心搞研究,不理俗务那种,人情世故恐怕也是不怎么懂,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前同事晚生后辈弄到了这个世界来。
“那我们先把东西收好,好好洗个澡,吃一顿好的,晚上再谈。”
“这会洗澡?”徐尧看了看窗户外面还很晃眼的日头,正是下午,他本打算墨迹到晚上再洗。
“是啊,身上都臭了,受不了。”韩衡奇怪地看徐尧一眼,“大叔你现在不洗?”
徐尧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歧视,然则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摸着鼻子含糊道:“我叫人打水擦擦脸和脖子吧。”
别人洗不洗澡他也管不着,不过韩衡是早受不了了,这都四天半没有洗过澡了,创造了他个人连续不洗澡天数的记录。
虽然是下午,驿馆中的仆役听说让烧一大锅热水有些奇怪,但连宫里人都来过了,知道住着的兴许是个贵人,奇怪一下,水也还是要照烧不误。
这间驿馆面积不小,在韩衡的眼里,那是古香古色,摆件风格也比较奢靡。大概这是大梁京城的风格,等烧水的时候他和一个送茶来的仆役随意聊了几句,得知这里是其他国家使团来时搞接待的地方。
这下能在这里看见精致无比的翡翠白菜,晃得人眼花的金线绣成的屏风此类奢侈又不怕人偷的物品,也就好解释了。就是图显摆,让来住的外国人都感受一下上齐天家的奢侈富贵,不过这上齐上层的作风也太不含蓄了,每一件名贵之物都名贵在面上,连韩衡这种现代人都能看得出来,真是肤浅!
这个澡韩衡足泡了半个多时辰,驿馆安排给他贴身服侍的两个小少年都只有十五岁,一个叫雨润一个叫青竹。
国师一进去,就说不用搓澡的,他不习惯人服侍。一直等到里面人叫,两个少年才捧着换洗的衣物进去,见这位大梁国师一身上好皮肉泡得有些发红,两个少年都没服侍过这样皮肤白嫩得让大部分女子都要自惭形秽的男人,都避着不太敢看国师的身体。
“这么快手脚,衣服都准备好了?”显然穿在身上的这袭过于具有土豪气质的华丽衣袍不是他逃命路上穿的风格,韩衡随便看了看,倒是也好看,一身玄色,衬得他皮肤白皙,肚子上的小赘肉也基本上快没有了,韩衡对着镜子照得很是满意。
下午韩衡坐在房间后面的观景台上喝茶打瞌睡,叫雨润的少年在旁给他梳头。
徐尧进来恰巧就见韩衡闭着眼睛,脑袋后仰在椅子靠背上,两脚架在一个矮凳上,没见过的一个少年在给他梳头,走近两步,看见韩衡抬起头向他看来。
原来此人并没有睡着。雨润心底里一惊,他方才还特意把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吵到这位,不想他醒来时眼底清明,显然只是在闭目养神,或许是不想跟他说话,又免得尴尬,一时间只觉得这位贵人十分好相处,梳起头来也越发小心仔细,不愿让国师有半点不舒服不惬意。
等伺候的少年人出去后,韩衡才与徐尧聊起天来,他们是一个地方来的,在这个处处是防备的世界里,他们俩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都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才会懂的话。
晒晒太阳,喝喝茶,聊聊天。
如果不是从这个台子能看见下面穿着古代服饰的人走来走去,简直像还在原来的地方。见到韩衡不说话了,徐尧也沉默下来,气氛却也不尴尬,即使是不说话,他们脑子里装着的也是同一个地方。所以当初木染才能一下想到藏宝阁阁主这号人吧。
初夏时节,上齐皇宫的菡萏池就已铺满紫红鲜艳的睡莲,风动时一池楚楚可怜的莲花摆动。
池上有一处孤立无援的亭台,修得有两层,到了夜里,将不是很大的莲池四周都点上宫灯,簇拥着一池妖艳的莲花,便是在这座亭台上最是如同身堕梦中。四年前上齐皇帝听了钦天监一位李大人的话修了这么一个台子,起个名字叫望月台,不过修得又矮又小气。不知道皇帝怎么就听进去了那句此处莲花盛放之时,便是瑶池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时莲花开得好,却无人欣赏,望月台四周垂落珠帘,里面又围着如烟似雾的纱帘,什么也瞧不真切。
唯独有女子放肆的笑声从里面传出,若不是船顺着池面上唯一的一条水路过来,王福禄也不会听见这个。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船上咳嗽一声。
“福禄来了?”
王福禄放下手,示意小太监把船停靠上去,搭着小太监的手上了岸。
“娘娘。”
亭子里一共三个人,婢女春桃是孙贵妃的陪嫁,从右相孙家带进宫来贴身服侍的。
另有一名男子,在缓缓扣好官袍,从这间小室里唯一的矮榻上起身,榻上一片凌乱,地上还丢着一件女子的小衣,大红颜色甚是眨眼。
王福禄只作眼瞎看不见,心中不以为然,谁想得到右相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女儿,入宫后给皇帝左戴一顶绿帽,又戴一顶绿帽。
在王福禄面前收拾仪容的男子不慌不忙,正是当年钦天监的李大人,如今人人见了都要尊一声李天师。
“你且先去,这个时辰,陛下也该醒了。”孙贵妃凌乱乌发皮披盖在玉白圆润的肩头,一手拽住李天师的官袍,将他拉近,毫无避讳地在他唇角一亲,才在他胸口柔柔推了一把。
李天师捂着胸口匆匆出去,乱跳的一颗心根本无暇分神看一眼王福禄。
毕竟太监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不,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在李天师看来,根本算不得是个人。
驿馆里的仆役去问了几次是否摆饭,都被回说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以后,才有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通知他们把饭菜端进屋。
米幼一身湿气从外面进来,上齐夏季的夜晚往往很是湿润。
“去,先洗个手吃饭。”韩衡吩咐道。
米幼没想到他们会等他回来再吃,他已经习惯了忙碌,为了大业,凡事当不拘小格。等他洗好手过来,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国师亲自递给他碗筷,顺手还给他盛了一碗汤。
米幼愣了一愣,接过汤喝了一口,顿时浑身从胃暖到心。
“吃,先吃饭,有什么吃完了再说。”韩衡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想着他们一群人都在驿馆舒舒服服待着,连半道上捡来的沈大斧都在房间里睡着,虽然是被绑着扔在房间里,总归不用在外面劳累,愈发觉得米幼这个人办事得力,办事得力的人,自然应该得到重视,等他吃一顿饭又有什么不该?
晚饭过后,除去沈大斧,所有人都到了徐尧的房里,徐尧对赵净云使了个眼色,赵净云便如一尊不好惹的黑脸门神,站到门外去了。
米幼先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刑部还没有收到消息,东阳城并没有将郡守被绑一事上奏朝廷。”
喝了口饭后帮助消化有利于保持身材的茶,韩衡开口道:“要是李二狗派人快马加鞭进京报信,该比我们快才是。看来这群山贼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奇了怪了,怎么朝廷也不管?”按说皇帝不是应该在各地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吗?上齐这个国君未免太别具一格。
“此事我也打听过了,大人离开大梁时事出突然,除了上齐,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米幼道。
不来上齐,那只有金水跟北朔,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上齐更好藏,何况人家国君还主动伸出了橄榄枝。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上齐皇室竟然已经如此混乱,朝廷能实际控制住的,只有离都城最近的十余城,其他地方的官员,从十年前朝廷就不曾再委派新的官吏,他们也不用进京述职,只要每年将该收入国库的税银足额缴上来便是。”
韩衡:“……”
看来上齐这位国君完全是甩手掌柜,还是早些让大梁和平吞并吧,老百姓也能过得好点。
“为什么会这样?”韩衡问,“这个国君平时都在干什么?”
米幼神色流露出懊悔,“国君痴迷于炼丹求仙,在宫中修了一座青鹤观,奉一个叫李柏松的人作天师,每日都做白日飞升的美梦。”片刻犹豫后,他续道:“大人若是不想见他,不如今夜就走。”
此番上齐抛出的橄榄枝,原来是看中了他国师的名头,想要让他助一把力,以便国君能够成仙。
韩衡唇角勾了起来,看上去很高兴,“见,怎么不见,这种人我最喜欢了。”
徐尧与韩衡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傻多速”,同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国君必须见,还要在他跟前演一出好戏,忽悠他搞定他。
至于怎样忽悠,还要好好商量一番。
第183章 一八三
更深露重,一双保养得当的素手正在咔擦咔擦修剪牡丹,皓白的手腕上,翡翠镯子随女主人的动作跳来跳去,宛如受惊颤动的小动物。
“陛下这么着急见他,怎么,孙贵妃不但没有帮着李柏松的想法,还约这位国师去御花园相见。难不成,这一位她又腻了?”
说话的女人没有转过身,声音听上去虽然是轻慢,却相当符合她的身份和气度。
王福禄深埋着头,低声道:“奴婢瞧着,是这个意思。”
“大梁国师素有仙人之姿,李柏松出入后宫的时日未免也太长了点,旁的都不打紧。”女人啪一声丢开错剪下来的一枝牡丹花,那花开得很好,花瓣上尚挂着楚楚可怜的露珠,和一堆残枝败叶丢在一起。立时有宫女捧着浸泡过数十种珍贵药材,花香四溢的盆来,蔻丹衬得这一双手直像是十五六的闺阁贵女一般水嫩。
王福禄始终低着头,他不是在宫里当差时间最长的,却是向上爬得最快的太监,十年前他还是一个洒扫冷宫的粗使杂役,如今已是御前总管大太监,这辈子他最会两件事,一是察言观色,二是装聋作哑。
不该看不该听的时候,他绝不会做一件多余的事。
皇后把手从盆里抬起来,一名宫女替她仔细拭干水珠,另一人立刻将手油涂上去,皇后两手轻轻交互拍打,坐了下来。
早在半个时辰前,便有人来报,皇帝在青鹤观安置下了,只留李柏松一人守着。
“皇室血统,绝不可乱,李柏松这个人脑子不清7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不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太没分寸,早就不该留着了。”
王福禄称了声是。
皇后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宛如勉强刚及双十,祖父是先帝时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外祖又是曾为上齐戍边战功赫赫的封疆大吏,虽如今三代开外的老人都已过世,家世仍是上齐朝中显赫无匹的。
当今立后晚,后宫嫔妃虽多,有资格做皇后的却一个没有,且皇帝生性温和,近乎懦弱,直至眼前这位白家嫡女入宫,朝臣才纷纷上奏让皇帝立后。
那时皇后十七,爱的是当今翩翩君子人如玉的随和亲切,今上又大她近十岁,大婚后夫妻间恩恩爱爱了足两年,直至孙贵妃进了宫。
“明日且先瞧一瞧,这位国师是真有本事,还是江湖骗子。福禄儿,今日你看着,他像是个未卜先知的神仙人物吗?”
王福禄想了一下那位国师端茶牛饮的样,一时间难以措辞。
“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王福禄的本意是国师跟传闻不一样,听在皇后的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高人都是超凡脱俗的。
“希望这位能让陛下醒一醒,明日朝后,让父亲来我宫里一趟。贵妃那里,你看着办吧。”
跟着王福禄辞出,打发了他的干儿子,独自一人走在后宫小径上。这时节盛开的花很多,空气馥郁得近乎沉闷,王福禄内心无比沉重。
都叫他看着办,明日把这些难伺候的主子交代定的事做了,剩下的,他看只有凉拌。
韩衡跟徐尧商量好打算明天先看看情况,顺便看了一看徐尧这几天赶制出来的神女像内部结构图,两人得出一个结论,上齐现在还不能乱,因为他们还需要时间弄清楚神女像里的东西怎么启动,等解决了生存问题,才能解决生活问题。
而上齐现在不能乱这件事,要靠上齐的国君来办。
虽然说这个国君热衷于求仙问道,听米幼的意思有点无药可医,但俗话说得好,闻名不如见面,总要见到人再说。
当天晚上因为一直在想明天怎么忽悠人,韩衡精神头很好,儿子也已早睡得香喷喷人事不知。
趁着夜深人静气氛好,韩衡坐在床上,将周身所谓的“灵”引了一遍。这样安静的时刻最有利于人集中注意力,等到他再睁开眼,听见外面恰在敲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