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韩衡睡得很沉,却做了个意料之外的梦。
“……要是大人愿意留下来,以我父亲堂堂右相的名义保证,一年之内,您就能成为上齐最尊贵的人。”说话的女人一身艳丽紫红色宫装,白嫩胸前挂着半个巴掌大的孔雀蓝宝石坠子,衣裙轻薄得不可思议,整个人往韩衡身上靠。
这一次韩衡是从俯瞰的视角看他的梦。
梦里他不动声色侧了侧身,敏捷地避过这个说话娇滴滴的女人。
真是不好应付,这个女人是谁?他没有看到脸。
“大人且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是乖乖接着这张馅饼呢,还是下狱流放,啧啧,您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我可真是舍不得……”女人的话没有说完,画面陡然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银色漩涡,韩衡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然后掉在地上。
又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衣饰极其华贵的女人在对太监说话:“无论是不是真的皇室血脉,都有本宫说了算,你只要将此物放在那碗水中。”
不知是不是天下太监都一个声,这道尖细的嗓音在韩衡听来,有点耳熟。
同样,这一次梦里也没有能看清女人的脸。
第三个场景韩衡是从桌上滚下去的,他已经相当习惯了,站起身来摸了摸手肘,这次没有人说话,一个身披八卦袍,头戴偃月冠的中年男子歪倒在地,他本是坐在一个蒲团上,坐姿仍然端正,人却已经倒了,口唇流出污血,有点像中毒……
这时外面传来激烈的刀兵之声,也许这才是室内无人的原因,有可能本来该守在里面的人都出去打架了。
韩衡看了看四周,房间不大,四壁挂着的画像中有一个特色,画的都是腾云驾雾的仙人,房间里也被线香的烟气弥漫。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上齐的皇帝……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一盏灯照了进来,白光在韩衡的眼前匆匆一闪。
室内已经大亮,一线日光从窗中透入,逶迤在地。
这一晚虽然做了许多梦,韩衡却不觉得累,从柳七走后,没有人来打搅,他每天睡前都要打坐一会。
坚持下来居然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几日效果完全不同,起床以后浑身酸痛头也痛的情况已经很久没发生过。
更让韩衡欣慰的是昨晚做的这三个套在一起的梦,如果没错,这就是最近会发生的事情,也是他现在潜意识里最想知道的事情。
难道这意味着他打开了新的技能?不过也不一定,有可能只是走了狗屎运。
“快吃吧,傻乐什么?”徐尧拿筷子在韩衡的碗上敲了敲,他女儿吃饭也经常这样,吃着吃着开始傻乐,不过她是对着手机乐,年轻人的世界他不怎么懂,但吃饭要专心他还是懂的。
刚吃过了饭,上齐皇宫派的人就进了驿馆的门,不是昨天来的那个,换了另外一群人,驿馆这边查了宫里的令牌。
韩衡遥遥望见只有一抬轿子。
“陛下口谕,只召见大梁国师一人,其余人等,就在驿馆等着吧。”太监转而对韩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是扬着下巴做的。一个敌国的国师,到了上齐的地盘,能不能有命出宫还要看皇帝的心情,用不着他们这些平日被朝臣供着的近侍这么早上赶着溜须拍马。
见其中一个壮汉隐有手按在刀柄上的动作,太监果断旋身过来,眼神犀利地盯住赵净云,“干什么?想干什么?”
这声呼和并不客气,他身后的大内侍卫顿时齐刷刷亮了刀。
“净云兄。”韩衡暗示地对赵净云使了使眼色,一只手指指地下:暗中保护,暗中!
赵净云手离开刀,举起两只手表示他不想干什么。
“国师,请吧。”
等韩衡上了轿子,赵净云莫名其妙地挠头,往韩衡刚才站过的地方看了好几眼,如果眼刀能算刀,他大概已经掘地三尺了。
“走啊赵大哥。”米幼上来拍拍他的肩。
“走?走哪儿去?”赵净云莫名其妙地挠头,“刚才国师什么意思?地上没东西啊……”突然他眼前一亮,“是不是他在此处埋了东西,贤弟,不如我们把此处挖开,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国师办事,果然高深莫测,在下佩服佩服。”
“……”米幼神情僵了僵,换了个对象,走到祁元青面前问:“不知祁兄弟可愿同我走一趟皇宫,在暗中保护国师的安全。”
见惯了大梁皇宫的大气庄重,再看上齐皇宫,颇有点从皇宫降格成了别宫的感觉。
路上太监并未与韩衡交谈,只用手势和肢体动作为韩衡带路。
前方依稀可见一座明显高于其他宫殿的建筑物,从外观来看,很像一座道观。看来上齐皇帝果然痴迷做神仙,才会在皇宫大内让人兴修一座道观,这道观比周围的建筑物都要高,便显得相当不伦不类,像是一块放错了地方的拼图。
太监见韩衡站着不动,不耐烦地循着他看的方向看去,不咸不淡地说:“那是陛下清修的青鹤观,请国师快些走,今日奴婢还有别的差事,耽搁不得。”本是干爹要亲自去请这位国师,一早却换了他,显然是一夜之间,上面对这位国师的重视程度有所下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再怎么样,看眼前这个人,脸皮子嫩,年纪又浅,还长得如此好看,更无半点仙风道骨,这样一个小少年如果有真本事,那他就是太上老君。
说是大梁的国师,不如说是大梁明帝男女通吃养的男宠,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又以皇家之事腌臜最多。
听说还立为大梁皇后,一定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成功把这个男人收入后宫,所以才编排了一些关于国师的奇闻异事。这才当了几天皇后,就来了他们上齐,多半是个细作。
“这条路,似乎不是去青鹤观的?”方向显然是不对,韩衡彬彬有礼地开了口。
“自然不是,早朝未散,总管吩咐先请贵客去另外一处地方,有贵人要见您,走吧。”
“是去御花园?”韩衡又道。
太监已相当不耐烦,“昨日总管不是与你说好的么?”
“昨日可没有人告诉我,要见我的是陛下的女眷,如此是否不妥?”
顿时太监的表情有些不大好,这么隐秘的事,他干爹的性子,自然是不会在把人顺利带到正主面前之前告诉他贵人的身份,这样要是中途没能见到,也不会穿帮。
韩衡耐着性子等,反正后宫的女人,当然是皇帝的女眷,能够让太监总管借着传皇帝口谕的机会给他塞小纸条,那至少是个宠妃。
太监眼珠在眼前人身上从头到脚溜了一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你真的能未卜先知?”
“今日要见我的那位女眷,穿的是紫红宫装,裙摆上绣的是牡丹。”
太监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孙贵妃最爱穿紫红色的衣裙,够艳丽打眼,也只有她,敢顶着皇后的风头穿牡丹,只因陛下常夸贵妃与牡丹相配。不过这都是在陛下迷上炼丹之前。
最可怕的是,今天早上出宫之前,他恰好给淑妃宫里送完份例出来,碰上孙贵妃去淑妃宫里说话,穿的就是一身紫红绣牡丹的妃子宫裙。
这一脸心虚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让他说准了。韩衡气定神闲地慢悠悠道:“这位贵人的父亲在朝中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梦里不是右相么?自然是权重的。
“这……”太监额头出了一层汗。
“实不相瞒,上天有好生之德,要是让我见到这位贵人,今日宫中必有血光之灾。”说完韩衡就摆出一脸“爱信不信”,掉过头去欣赏上齐皇宫的建筑群了。
“胡……胡说!”想到自己的身份,太监道,“国师万万不可瞎说,这话奴婢听了去可不好。”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周,还好没人,他稍稍定下心神,把韩衡领到附近的一个亭子里,让他坐着等,自己跑开去找太监总管王福禄,一边回想刚才听见的话,一边强自稳住心神,没准是他干爹这次改了作风。
听说那位是大梁国的国师,身份贵重,兴许单凭干爹请不动,只好亮了孙贵妃的名头。可他总不能连贵妃今日穿的什么都知道吧?越想他脚下越是如飞,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立刻找他干爹问个清楚明白。
王福禄刚从皇后那里出来,看见有个太监向他匆匆跑来,一只手紧攥着药瓶掩在袖中,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宫里的规矩都忘了?还是你裴顺今日大方,脑袋也想送人当球踢着玩了?!”
“干爹!”裴顺叫苦连天,被王福禄拉到附近树下,才得了准许说话。
听了太监描述方才发生的事,王福禄眼神几回闪烁,蹙眉道:“领他去青鹤观,他本来该去的地方。”
太监连忙称是,赶紧离开。
王福禄在原地站了会,一头钻进皇后宫里。
第184章 一八四
上齐国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已有近两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朝,朝臣见怪不怪,虽是朝皇帝禀奏,最后都得听令于摄政王,这位摄政王乃是国主一母同胞的兄弟,授命摄政以来,从战战兢兢到如今全权做主,深刻地体悟到一个道理:治国一事,用不着多少才干,只要百姓不造反,上齐国姓不改,什么都好说。反正就算拼了他兄弟两个的老命,也不会比大梁明帝做得更出色。
于是听闻说哪个州要钱,哪个县缺粮,统统都准。至于国库没钱?简单,从富庶的那几个州县征税,耍得一手拆东墙补西墙的好把戏。
“皇兄,今日要议的便是这些了。”
明黄纱帐里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个手势,太监立马宣布退朝。
摄政王擦了一把汗:平平安安又一天呀。
下了朝,国主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上他的八卦袍,让宫人妥善梳洗一番。
“柏松啊,你来看看,朕这身打扮,可还合乎仙人气度?”陆晟德得意地望了望自己在镜中投映出的影像。
“陛下本就是紫微星下世,自然无论是作真龙装扮,还是穿这一身八卦袍,都是神仙天姿。”
这陆晟德最爱听别人拍马屁说他像神仙,一听这话,顿时龙颜大怒,叫人来赏。
李柏松微微淡笑,清癯的脸孔真有点修道高人的意思。
四年前,他李柏松以寒门入仕,进的是钦天监这个清水衙门,恰逢正使家母病故,那位大人回家为母亲料理后事,后宫孙贵妃闹头痛。李柏松进宫后,隔着珍珠帘回话,只听是个娇媚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女声,句句都是锋利弯曲的银钩,弄得他整个人神思不属,顾不上回话,光顾着出神了,只不知道那珠帘后面,是何等国色天香。
如此佳人,被困后宫,那个男人凭什么?就凭他不够强健的身躯,在六国之中不算登峰造极的权势,或是并不出众的相貌?
谁能想到,珍珠帘后的佳人仿佛与他心灵相通,一手捞开珠帘,深红小衣衬着她肌肤胜雪,明明没戴任何一件首饰,偏偏晃得他连眼都睁不开。
“那就走吧。”陆晟德兴冲冲起身,眼前一道金星乱蹦,抬手使劲按住蹦跳不止的额角,深吸了口气。
“陛下该用药了。”
药丸被盛放在一个铺着鲜红绒布的精致小盒中,陆晟德看也不看一眼,拿起来便干吞下去。
过得片刻,陆晟德呼吸畅快起来,甚至感觉身轻如燕,给了随侍在侧的李天师一个夸赞的眼神。
李天师埋下头去,嘴角浮出一个阴毒的笑,霎时将那一脸的清心寡欲破坏殆尽。
这是一间布置简朴的房间,茶是好茶,随随便便一件木雕都价值连城,韩衡一面看一面想,这个富炫得甚是低调,比起驿馆里那些一看就晃花人眼的金玉装饰来得有内涵多了。
正弓着身在研究半人高的一座木雕,脚步声传来,韩衡立刻回到蒲团上坐好,闭目养神,要多高深有多高深。
于是上齐国主陆晟德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一室晦暗之中,一尊好似神仙童子的少年人静坐图。青鹤观中无一室不焚香,袅娜青烟之中,少年的身形恍如被仙气缭绕,青云一般的发束成个髻别在头顶,以一枚木簪固定,想必那就是辟邪所用的桃木。一身简朴至极的青布裁成道袍,足下鞋不沾尘,两手掐子午诀,颈正背直。
原本陆晟德只是将信将疑,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名声在外其实不符的事情见多了,这一眼再无怀疑,此种风度,就是李天师也比不上。这就是陆晟德想象中的道,不奢华,奢华就世俗,世俗自然不可成仙。瞧瞧,堂堂一朝国师,这浑身上下穿戴的,多么朴素。
面上一派沉静的韩衡正在想:急着赶路,也没买两件体面的行头,皇帝这么久不说话,难不成是他装得不像?这个时候睁眼看会否不妥?
就在此时,陆晟德轻咳一声。
韩衡缓缓睁开眼。
这一双桃花眼水波荡漾,眼神清澈坚定,一看就是高人呀。陆晟德喜出望外,神情似哭似笑,激动不已地上来弯腰朝韩衡行礼。
“陛下不必多礼。”话音未落,面前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韩衡一愣,赶紧撩袍跪下去。
陆晟德连忙去扶,“师父在上,这一拜不可免。”
“等一下!”韩衡神色为难。
陆晟德大惊失色,仿佛一把大锤落在胸口,额前冷汗涔涔,“大师这是不愿收我为徒么?”
“陛下身份贵重,拜师岂可如此轻率?”来之前虽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是个荒唐皇帝,但韩衡还是没想到,他能荒唐至此。
陆晟德恍然大悟,连忙扶韩衡起身,露出不好意思来,讷讷道:“大师说得对,是轻率了些,不,不是轻率,这个拜师礼太草率了。”顿了顿,陆晟德忙忙解释:“朕绝不是心不诚,只是有幸得见大师仙姿,一时迷了心窍,拜师礼当然是该隆重盛大,才能显出朕的诚心。”
这个时候再要拒绝,恐怕这个皇帝不但不会相信他的话,反而会以为他在借故推脱。韩衡眼角余光扫到,门外那一位,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两人视线一触,一直站在门外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想不到国师也是我莲花圣道中人。”
韩衡:??????我只听过古代叛乱的白莲教算否?
不到正午,皇帝就已与大梁国师相谈甚欢确定下来要拜他为师,其间李柏松多次想插话,都被陆晟德无情驳回。
“陛下,国师修的不是莲花道,陛下如此仓促拜师,恐会将已有的修行毁于一旦。”
陆晟德不悦拧眉,“天师此言差矣,朕本就没有什么修行,昨日贵妃有一句话朕深以为然。朕从莲花圣道数年,一无所成,身体也大不如前,焉知不是因为朕不适合修行此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努力的方向不对,越早收手就越能早日得道。”
“可是……”李柏松眼珠乱转,脸也绷不住了,冷汗打湿后背,若不是强撑着,两条腿都有些发软。
“放心,朕不想治罪于你。”
言下之意,话要是再不打住,皇上就要翻脸不认,治他的罪了。李柏松脸色惨白,满腔愤恨不敢多言。
陆晟德以皇帝之尊,众星拱月拥着乌拉拉一大群宫人,一直将韩衡送到宫门才肯回去。
遥遥望着那顶犀牛角蓝宝石装饰的八宝香车叮叮当当驶出宫门,小轿中坐着的李柏松一咬牙,吩咐轿夫赶紧跟上。
谁知到了宫门,还被侍卫拦下,灰头土脸地盘查一番,李柏松心中火起,却又作声不得。这些宫门侍卫惯会看菜下碟,此刻恐怕他李天师“失宠”的事已长了翅膀飞到朝臣耳中,他算又一次“誉满皇城”了。
进宫时是一顶小轿仓促抬着去,回来换成这么豪华一辆马车,整座驿馆上下与有荣焉,当天晚上连菜都多加了八道。
“哇,好家伙,你是进宫发财了啊。”赵净云以“看不出小兄弟你是这种人”的眼神打量韩衡,从一堆亮瞎人眼的金银珠宝里挑出一串宝石项链,看了又看。
“赵大哥喜欢?”
“哪儿能,我一个糙汉子……”赵净云恋恋不舍把项链放下。
韩衡随手将那串项链塞到赵净云的手掌里,还把他的手紧紧合上,抬着头说:“给嫂子的,你们看上什么,自己拿吧。”
话是这么说,却无人真的去拿珠宝,韩衡想了想,让米幼把东西收好,顺道叮嘱同伴们,随便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去箱子里拿,反正也没上锁。
祁元青坐在角落里,意味深长地环胸看韩衡,在宫里发生的一切,他在暗中都看得一清二楚。上齐皇宫守卫一点也不严,人是很多,有用的太少,以他和米幼的身手,出入这样的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果然上齐是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