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嗔似怒,重瞳星烨,眉间一粒朱砂艳丽如血,商承弼哪经得住他这一问,当即答道,“朕不曾和戎几订约。”
晋枢机轻轻点了点头,“皇上胸怀如海,五千精兵,千里奔援,已偿了当日同席之义。”他腿伤未愈,如今是靠在商承弼决策天下的龙案旁,说到这里却突然神色一凛,“一个小小的戎几要我大梁几番增援,我大梁大好男儿的热血便不配洒在这一万八千里山河吗?”他说到这里,却突然望着看不见的远方,“梁大人,五千将士在黑水河边哭呢,他们回不了家,认不了祖宗,他们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喵——”桃儿脖颈一痛,挣脱晋枢机的手,跳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想着慢慢回来,每章不是很长,但是希望自己能坚持,状态在找,今天后半章还可以,虽然不是很好,但比过去强很多。
孩儿们,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有多好,我会回来的!
83八十一、父亲
商衾寒纵马疾驰,五天四夜,已到了庆州府。风行倒是牢牢记着父亲的训示,不敢劳动地方,便未曾住在庆州府衙,反是在当地一座最大的客栈叫做“如宾客栈”的住下。他早算到父亲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得了探子的消息,连忙赶去庆州府相迎。庆州府丞杨崇礼是商衾寒旧将,见到小王爷还显得有几分惊喜,风行很懂规矩,待他行礼之后便以晚辈之礼相见,叫他杨叔。杨崇礼握着风行的手上下打量,“小王爷比去年来时高得多了。”
风行也很是恭敬殷勤,先向杨崇礼告罪称不敢打扰,再让随行的影卫送上给他妻儿的礼物,杨崇礼也是明白人,握着风行的手,“小王爷放心,您可是见龙之子,王爷眼看就到,您什么病都好了。”先皇在时,曾亲自题过“见龙在田”四字给商衾寒,金口御言将风行称为“见龙之子。”
风行笑了笑,“我爹要来了,我才病得厉害呢,杨叔给我请个好郎中吧。”
靖王军中人人都知道商衾寒教子极严,小王爷自然也是有出息的。只是他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在长辈面前示个弱,不止不会让人轻视,反倒更显得亲近了。杨崇礼当即就对他拍胸脯保证,“小王爷放心,承蒙王爷不弃,当我们是老兄弟,你杨叔的薄面他还是看几分的。”
风行却道,“多谢杨叔好意,恐怕——”话还未曾说完,就见到商衾寒的亲兵被衙役带了进来,先向他行了礼,而后才道,“杨大人,王爷说今日太晚,夫人恐怕都歇下了,明日再来看老兄弟。今天先去客栈住着。”
“这——”杨崇礼圆融世故,知道商衾寒星夜而来,必定是他们父子有大事的缘故。他老于人情,如今这个关节上,自然猜得到风行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毕竟是王爷的私事,若是小王爷住在自己家里还有些说道,自己贸然前去,倒是鲁莽了。
风行自然也是明白的,前面不过是因为自己辈分小随意说说,如今见到了商衾寒的亲兵,立刻向杨崇礼拜别,“杨叔,小侄明日再来看您,要是能爬起来的话。”
杨崇礼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你明日要是爬不起来,我去看你!”
如宾客栈是庆州府最大的客栈,大漠荒芜,但这庆州却是交通要塞之处,人烟往来商贸互易倒也很有些繁荣的样子。风行便住在如宾客栈后的小跨院里,他早都算准了要父亲来,是以不敢住正房,这几日都是歇在东厢房里。如今一进小院,却见北房亮着灯,风行轻轻咬了咬唇,便走到房前,在门口那片青砖上跪下。
北房的窗户突然开了一扇,风行抬起头,窗前却不曾看到人,只听得父亲道,“你不是病了吗?起来吧。”
风行连忙低下头,“从涣尚未沐浴,不敢见父王。”
房内良久无声,直到商衾寒的影卫也等不及从树上屋顶探出头来,夜凉如水,月色如银,庭下积水空明,枝桠藻荇交横,风行小小的一个身子跪在那里,众影卫纷纷交换眼色,小王爷好可怜。
风行咬了咬牙,心中暗暗计算着葛运中离开的日子,知道父王这么快就赶到,定是连夜赶路,如今天色已晚,更不忍再见他辛劳,壮着胆子抬头道,“天色晚了,父帅早些歇息吧。”他说了这一句,又抿了抿唇,“涣儿在这背书,定不荒废了这个晚上。”
商衾寒没有回话,却从窗子里飞出了一支尚燃着蜡烛的烛台。风行在房门前跪,窗子却是朝西开的,他不敢起身,身子近乎是蛇一般蜷着膝飞过去,才接了烛台,窗里又飞出一本书来,他忙用右手接了,风行重新跪好,却看是《孔氏家语》。
树上的影卫隐去,在心中默默为小王爷着急,这本书要念完,今晚不是不用睡了吗?虽说装病是不对,但王爷也对小王爷太严了。正琢磨着,就听到那个极具威严的声音,“六本。”
风行于是翻到六本那一章,左手举着烛台,右手拿着书,从头开始读。待读到“曾子耘瓜”一段时,便停了下来。这一段讲得是曾参曾经因为种瓜时误斩了根而被父亲用大仗责打,曾子被打晕了,苏醒之后却在房里抚琴唱歌,有意使父亲听到好让父亲不至为自己担心。
“孩儿错了,孩儿不该——”风行说到这里急急咳了两声,他倒并不是完全没病的,只是一点风寒,完全不至于不能赶路。
“读。”房里只传出一个字。
风行按住了胸口,不想父亲为自己担心,继续向下读道,“孔子闻之而怒,告门弟子曰:“参来勿内。”曾参自以为无罪,使人请于孔子。子曰:“汝不闻乎,昔瞽瞍有子曰舜,舜之事瞽瞍,欲使之未尝不在于侧,索而杀之,未尝可得,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故瞽瞍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烝之孝,今参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既身死而陷父于不义,其不孝孰大焉?汝——”
他还要往下念时,却听到商衾寒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他幼时读书时,都在父亲身边,需要再读一遍时,父亲便轻轻扣扣桌子。风行听出吩咐,再读一遍。读罢,却又听到了父亲叩击桌面的声音。夜来风凉,他本就微感寒疾,如今却更冷了。只是依旧跪得端正,再读一遍,却依旧听到叩击桌面的声音。风行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全被压进肺里,被咳得止不住,连手中烛火都被自己的咳嗽吹得动摇西晃,以指击案的声音却更急了。风行偏过身子,掩住口想要再咳一声,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一抬头,却见父亲已经站在窗口了,刚才那阵敲击声,原来是在敲窗棂。风行恍然领悟,放下烛台和手中书卷,却是端端正正地对父亲一拜,“孩儿愚钝,让父亲担心了。”
他说了这一句,就见到商衾寒已关上了窗,风行轻轻揉了揉膝盖,带着烛台和书进门来。
商衾寒此时正握着一卷书册坐在床上,风行低头看时,却见父亲虽然穿着中衣,却未曾脱鞋。他放下烛台和书,向父亲微一躬身便立刻出去,不到片刻,就拎了两桶水来。他正要低头去拿木盆服侍父亲洗脚,却突然觉得胳膊一轻,商衾寒已经拎起了那桶热水倒进房中一个极大的浴盆里,吩咐道,“再打四桶来。”
影卫们早吩咐店小二烧好了热水,风行以为父亲要洗澡,又在井里打了两桶冷水,连着热水一起提进去,将浴桶灌到七分深,“父王,水要稍热点吗?”
“热些好。”商衾寒回他。
于是风行又加了小半桶热水,将木桶都放好,强忍住咳嗽,“可以了。孩儿服侍父王宽衣。”
商衾寒恍若未闻,依然坐在床边看书,等到风行走过来,才淡淡道,“衣服脱了。”
“父王——”风行一怔。
商衾寒不理他,继续看书。
“是。”风行暗暗吸了一口气,早都知道躲不掉的。风行褪得只剩里衣,却没看到床上有什么趁手的东西,他回头看了看,便看见在床边立着的一只鸡毛掸子,起身将那掸子拿过来,双手捧过头顶,“孩儿放肆,请父王责罚。”
商衾寒又翻了一页书,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风行想了想,就觉得脸上发烧。但到底知道自己这次装病引父亲来这里,犯得是大错了,于是红着脸将亵裤褪到膝弯,再次捧起了那根鸡毛掸子,“孩儿知错,请父王重罚。”
商衾寒似乎是微微挑了下眉,顺手放下书,将那鸡毛掸子接过来,握在手里,眼神有些玩味。
风行低着头,根本就不敢看父亲,一对红彤彤的耳朵兔子样的竖起来,“请您指示受罚的姿势——”
一个势字还没发完,却突然被父亲有力的双手一把提起来,赤躶的光屁股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而后,就被父亲托着一条手臂扔进了浴桶里。
“爹——”风行愣住了。
商衾寒提起鸡毛掸子将他露出水面的胳膊按到水里去,“你读了这么多年《孝经》,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吗?”
风行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元帅,姜汤熬好了,是现在就拿进来吗?”
商衾寒打开门接过姜汤,又吩咐门口的影卫,“再烧些热水来。”而后就将那只巨大的海碗交给团在浴桶里的风行,“病了七八天了吧,大夫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爱这一对父子啊
其实,在我心里,大师兄和风行是这篇文里唯一的训诫戏啊
大师兄或者不是一个好师兄,不是一个好情人,但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风行也是好儿子哦
84八十二、父子之间
“爹——”风行洗好了澡便要从浴桶中出来,到底是孩子,刚才被父亲剥粽子似的扯掉了裤子,整个人都是光溜溜的,这会儿要起身,有些不好意思了。
商衾寒仿佛没有看到儿子尴尬的神色,只自顾自地看书。风行从木施上取下了一条大手巾,擦干了身子就连忙换上干净衣服,不知父王什么时候准备的,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小心系着亵衣,放下了屏风,绕到床前的时候便跪了下来,“孩儿不该欺瞒父王。”
商衾寒放下了手中的书,目光落在床头那只鸡毛掸子上。
风行伸手想要拿掸子,却突然被父亲一瞪,商衾寒一手就将那掸子拿起来了,“嗖”地一下,抽在小风行手臂上。
风行倒是不敢躲的,可常年练武形成的习惯让他不自主地想伸手挡一下,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收势,挺着挨了一下子,“孩儿无礼。”
商衾寒看了他一眼,“还要在地上跪到什么时候?”
风行这才悟过来父亲的意思,连忙站起身。商衾寒拉起被子替他围上,将风行裹得像个雪娃娃,风行从记事起就没有尝试过父亲这样的关怀,像对个孩子似的,自己又不是小师叔,还真是有些别扭。他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眼睛不敢看父亲,便只敢盯着父亲的脚,父亲还是穿着靴子呢,小孩心中不停地打着鼓,要认错的话已说过了,又要怎么开头呢?
“我穿着鞋不是等着你来洗脚,而是想,如果你再不明白的话,就亲自把你抱进来。”商衾寒的声音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温柔,甚至连软和一点都算不上,语中的心疼和责备交结,倒是让风行更愧疚了。
记忆中的父亲是很严厉的,可是,却绝对很疼爱自己。军中的叔伯们总是说父亲偏爱小师叔,对自己就不那么宠溺,可是只有他知道,每次把冻僵了自己从雪地里抱回来的都是父亲。他不能对自己只有宠爱,因为他的爱有期望。
“爹——”风行不自觉地就低了头。
商衾寒却突然拽着被子将小孩提溜个转身,顺手抓起鸡毛掸子,隔着被子在他屁股上敲了狠狠几记,“为什么打你?”
父亲很少这样打他。打在肉上才是惩罚,这是他们的规矩。
风行咬了咬嘴唇,略略抬起眼,是内疚的神色,可是却很倔强。
他的目光迎上商衾寒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和退让,连攥在胸前握着被角的双手也松了松。
商衾寒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像是掀小斗篷似的将尾巴一样拖在后面的被子揭起来。隔着单薄的亵衣,握笔、握枪、一枚虎符等于大梁半壁江山的手握住了他的臀,另一只手里,没有军棍、没有戒尺,却拿得是一根鸡毛掸子,“涣儿。”商衾寒这么叫他。
“父王。”他固执地没有叫爹。
大概是因为和儿子的感情太好,商衾寒并不是很挑剔称呼的差别。朝上叫父王,营中称父帅,回家可以叫父亲也可以叫爹,如果该叫父帅的时候风行叫了爹,军棍是不会轻的。可是,当他用这么平民的姿态期待着一句什么的时候,儿子的一声父王却让他有些难过,他不想承认,还有些愤怒。
“你一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商衾寒如此说。他向来看重风行,这一句已经是近乎严厉的指责了。
风行哽住了喉咙,半晌,将厚厚的棉被裹到腰间,伸手向后推了推父亲握在臀上的手,将亵裤褪了下来,“您打我吧。”
“咻!”狠狠的一记鸡毛掸子。他所从未承受过的同感。军棍、板子、甚至是鞭子,他的父亲一向告诉他要做个男人,他习惯的是那种坚硬或者尖锐的痛。鸡毛掸子,在他仅有十年的生活里,真是个可笑的刑具。可是,这一记却让他从心里难受了。父帅对他一向督责甚严,做不好的时候,几十下的数目都是有的,可是,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次一样。他裹着个大被子露出大半个屁股挨打,他的掌心都是汗,有些抓不住被子了。
商衾寒看着儿子挺翘的臀上那一道鲜红的印子,他坐在床上,用那种极威严的坐姿,孩子抱着个被子,被子很厚,人显得更小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风行只有十岁,也没有人敢这么提醒他。可是如今,看着他纤细的胳膊死命提着厚厚的棉被,他属于父亲的最柔软的那部分却不经意地疼起来。于是,他一把拽住儿子,扯掉被子,按在自己腿上。“咻、咻、咻、咻”四下连击,大半个被子拖在地上,儿子怔住的同时,他也怔住了。
风行几乎是忘了臀上翻着肉的疼痛,他有些迷茫地偏过头,想看一看父亲的眼睛。他有记忆的第一次挨打是两岁过一点的时候,才刚刚站得稳。他记得那时候,父亲是要他自己脱了裤子趴在小凳子上挨打的。不许动,不许哭,趴得不稳从小凳子上跌下来还要饿饭。他从接受了家法这件事之后,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还会被按在腿上。
“嗖!”又是一下,商衾寒打得太重,打断了风行的回忆,“孩儿知错,谢父帅责罚。”本能般的,他这么说。
商衾寒突然抓起他胳膊,冷冷哼了一声。
风行连忙从父亲腿上起来,跪在他脚下,“孩儿惹父帅生气了。”
商衾寒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随意打了个响指,对门外吩咐,“去找条长凳子来。”
“涣儿自己去吧。”风行抬起头。
商衾寒没理他。
风行倒不是那种会使性子的孩子,“找了大夫看过了,说是风寒,说是孩儿底子好,吃几服药就没事了。”他倒没有说谎,刚才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姜汤,的确是好一会儿都没咳了。
商衾寒看了他一眼,“看来还不算糊涂。”
风行向前跪了些,挨在父亲脚边,“父王最在乎我的身子了,否则,涣儿也不敢撒谎了。”
商衾寒本来消了几分火,被他这么一说,又生起气来。
风行看了看商衾寒的靴子,“叫影卫提点热水进来,涣儿先服侍父王洗脚吧。”
商衾寒瞪了他一眼,却是没说话。
风行轻轻吸了口气,不到片刻,便听到门口的动静。影卫们都是跟了商衾寒十几年的了,自然知道他这时候要凳子是干什么,索性放下了便要走。却突然听到风行叫,“王大哥。”
商衾寒也不免微动了神色,风行抬头看父亲,“爹连着赶了好几天路了,叫兵士们打吧。”
商衾寒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走到门口拎进来了那张条凳,随口吐出两个字,“挂壁。”
风行脸色一白,却只是低下头,“孩儿知道了。”他说着便起身,将那条凳抬到墙边,双臂在凳面上轻轻一点,双腿互相一绞,便用腿的力量垂直拉起了条凳,而后便是腰腹轻轻用劲,让条凳的一只凳角支在墙上,这时候,手却是向后抱在凳子的另外两条腿上的,因为这时候整个身子都侧拉开挂在墙壁上,所以叫做挂壁。这种挂壁,实际上也是倒立的一种,但因为不能用手支撑,整个靠得是两个凳角在墙壁间挂住的角度,所以做得时候,全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要绷紧,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可比倒立难得多也累得多了。这种惩罚一般用的是竹竿,因为风行功力不够,所以才会用条凳的。商衾寒一般很少罚人挂壁,就连景衫薄那样的淘气,听到挂壁两个字都吓得三个月不敢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