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河盗将剑反压下去,青衣少将颈上立马多了一条绯红细痕。
“欧阳少名,想救他便放下剑、束手就擒﹗”
鲜血开始从刃边渗出,青原心想,为了演好这场戏,自己也是蛮拼的,然而船上最拼的竟然不是他——
欧阳少名毫不思索,扬手便将剑回鞘﹗
青原虽是身体受制,脑筋却是清醒得很,对他急喝:“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戏已至此,足令河盗以为他们误判敌情,虽然受伤中毒,但自己行走运河多年、总有方法脱身,这家伙在纠结什么啊﹗﹖
“你给他解药,我便把剑踢过来。”
青原确实受了惊吓——那剑是他从不离身的宝贝,他竟真的将剑放到地上﹗
“欧阳楼主向来一诺千金,现在不是想耍花样吧﹖”
这下就连河盗首领也听出几分端倪了——
春日楼主怎会为了一个心腹下属,轻易将成名的削玉情交出来﹖
男人不经意给青原一个眼神,年轻将领愣眼直瞪,及后欧阳少名的一句,更彷似劈天惊雷:
“我一向守诺,更不会坐看所爱之人受伤。”他逐字清晰的道来:“这个人,我铁定要护。你放,还是不放﹖”
老天爷﹗这样异想天开的戏码真的好吗﹗
青原忽然觉得,这群河盗绝对是有必要灭掉,否则这个晚上,将会成为他这应龙统领毕生的黑历史。
然而时机只有此刻,为了打胜此仗,他也豁了出去,姑且就当节操跟剑一样暂时被丢掉——
“别管我﹗你我今生缘尽……来生属下定当再追随楼主,以报、报此深情恩义……”
“哈哈……原来这俊手下,是楼主的小相公啊﹗”劫持青原的河盗纵声狂笑,打量青原白得有些透明的脸庞,啧啧感叹:“楼主眼光不错,多么俏的年轻郎﹗只可惜了,没有你的剑嘛——”
他将剑再逼下去,青原颈上的血痕又深一分。
“不﹗我不值得你放弃这把宝贝……”该死﹗别真的丢剑啊﹗没剑我们怎么逃出去﹗
然而心内吶喊是没用的,因为下一刻,男人已将冠绝平京的名剑踢到河盗身旁了。
青原实在看得心塞——你是不是太入戏啊﹗别真的丢剑怎么就听不懂﹗
“我说你值得,就是值得。”
“我此生为剑而生、亦当为剑而死,削玉情等同我性命,但你,比我自己来得重要。”
世上剑痴成群,恐怕只有这个男子,能将成名宝刃抛弃得如此云淡风轻。
青原忘了心内狂啸的怨念,只懂凝眸看着他。
——他不知这话几分真假,然而那厌倦所有、却对一事执着如斯的眼神绝不会假。
而他,真的为了自己舍了剑,这也绝不可能是假。
他是天下最张狂的剑者,弃了剑,便等如弃了自己的骨气与傲性——他们为敌多年,这男人怎会为自己做到如此﹖
“想不到楼主是个情种,莫怪我们不信,只是你威名太盛,就算没剑,我们还不能放心——”
河盗首领使眼色,便有另一个围攻青原的高手拾起削玉情,带点狂热又不可思议的眼神,将剑缓缓拔出鞘。
青原那一剎看得热血上涌,不顾其他便是冲口而出:
“放手﹗你没资格碰它﹗”
全场为之一讶,显没料到他竟有余力挣扎。
然而更令人惊愕的,却是武林过去十年未曾得见的场面﹗
削玉情给那河盗运力掷出,朝欧阳少名左胸搠去、透体而入﹗
——他不避不挡,任由绝世名剑刺中了它的主人。
纵横十年、从未玷污的剑尖从他后背穿出,在地面上滴落朵朵红莲血花。
或许是宝剑有灵,削玉情锋尖上、永恒的寒芒亦黯下了光华,彷似不忍饮下主人的赤血。
欧阳少名微微垂首,看着透肉切骨的爱剑,心底忽然有种从未尝过的滋味——
自剑艺大成,他曾历过大小许多殊死战斗,闯华山、战少林,每战皆惊动江湖。
他一直想,以后会这般刺入自己体内的,大概只能是超然于世的九玄剑——那是他最渴求的一场对战。
而今夜,终于能有剑可一击贯穿他。
但那却是自己的削玉情。
这剑、这身,他今夜都为了同一个人而舍,甚至连荒天下之大谬、被自己佩剑透体而过的痛,也是拜这个人所赐。
本来顾忌那人是应龙军统领,若在他船队内遭何不测,春日楼定必遭皇太子日后清算、后果难料,故才不惜代价救他离险地,然而,当剑锋与血肉相磨之时,自己竟没半分悔过——
似乎为了那人而受剑刃透体的伤,是一种值得他做、且为之而无悔的事。
甘心情愿,彷似宿命。
他淡然抬头,眼神斜斜上扬,第一道触及的,便是那双为他而惊、为他而疼的眸光——
那是如剑一样、与他同在的宿命。
欧阳少名忽然轻笑——
原来除了削玉情,上天还为自己留下这世上最后一道羁绊么﹖
青原觉得,眼前的所有都是无声的。
从削玉情刺中主人开始,直到男子脸不改容拔出剑身、把利刃抛回给河盗高手,也没人有半分声张。
而即使有,他也是听不到的了。
那道随削玉情而洒出的血雨,残酷浓烈得扼住了他呼吸。
那男子挺直了身,竟是有如面对帮众般下了命令:
“我说到做到,放了他,我会留下。”
其实青原是茫然不知自己是如何拿着解药,给推到欧阳少名身边的。
他看着他左胸的剑伤,一个刺红的血印,触目惊心。
眼前是一道剑伤,然而在青原心里已不止是伤。
它超越了平凡伤痕的意味,是一个高傲至睥睨人世的剑客,肯为他而舍了剑、忍了痛,被刺透了骨的证明——一份决绝又灼人的义重。
他欠这男人的,或许往后如何亦还不尽。
是男人借轻拥而说的低语唤回了他:
“他们有我在手,定以为春日楼船队不敢妄动。我会尽力令他们轻敌,你按原计划行事,两天后,里应外合一举歼敌。”
青原决然抬眸、沉重的点头。
欧阳少名正拥着他,笑而敛语,洒然而优雅,彷佛自己未曾舍过一地的鲜血。
“万事小心,等我们来救你。”青原在他怀内如此轻道。
他放开了欧阳少名,走出甲板后一跃入海,跳上在暗处的小艇,在黑暗中迅即远去。
☆、花魁与皇太子的二三事 (已修)
在金延最有名气的艳花苑里,竟然有位俊逸公子独自在房中悠然自酌,实在是奇怪不过的事;更诡异的是,满院笙竹曼歌,他却只听隔壁房内恩客与姑娘的私语,而且还听得脸容抽搐,差些便要倒地狂笑。
这些画面,可怜的恩客自是不知情的。
这位主宰金延十数载的刺史大人,倾情尽吐腹中苦水,一手揽酒壶,一手抱美人,已经醉得认不出爹娘了,唯一认得只剩怀中暖玉人儿——
也是难怪,如此一个绝代佳人,任男人再浑噩无情亦难以把持了。
那美人不施脂粉,甚至不用挽发玉簪,任长发轻轻披落在肩上,就连极绮艳的水红罗衣,也给她穿出一种清雪的颜色,轻艳犹胜凡间精灵。
“真是的,这么一个宝贝,鸨娘平日怎么不拿出来接客……﹖”他望而神醉,收紧臂弯,欲想一亲香泽,岂料给她巧妙避开。
“大人太心急了,”美人轻咳一声,眼角稍一跳动,略微冷淡的继续劝酒:“您还未说完,那些盐局铁矿怎会归你所有﹖”
她的嗓子很清很淡,比平常女子更要低沉,即使淡漠着言语,却也有一番别样风情。
“嘿……说完之后,你可要听话了。”他在她颊间来回厮磨,按捺不住原始的兴奋,一边低叹一边说道:“那群老板见钱开眼,每年望穿秋水、都盼着能继续占住金延港的码头,亏得他们自知没有春日楼的斤两,只好拿盐铁私下跟我交易……”
“这些美人若是想要,今晚便跟我一起快活,明天我用大红花轿娶你过门——”他刚褪下美人一肩轻纱,心花怒放正要缠绵一番,她却忽然一改柔弱无骨的容姿,眼神飞扬,抽身劈掌,顷刻已将他制伏在桌上﹗
何光启这下酒醒七分,艰难抬头,才看真那清绝“美人”,竟是一个脸溢煞意的秀气少年﹗
房门敝开,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他绝不愿在金延看到的人——
“殿、殿下﹗”
“怪不得金延近年物价只涨不跌,连水军想买铁打造兵器亦愈来愈难。真没想到,何大人在城内只手遮天到这种地步,能联同最大的盐铁商操控价格,每年牟取黄金万两的暴利,在下佩服之至。”
景言负手步入房中,何光启甫碰上他眼神,全身便如陷冰窖——
他完了,彻底完了。任他机关算尽,还是低估了这个对手﹗
景言斜眉示意,少年心中领会,放开何光启、悄然退到一旁。
“既然何大人已经把话说开,我也不再兜圈子。”
他缓缓踱至金延刺史身前,俯身轻笑道:“我明知你底子不干净,更是四皇叔一系的人,还依然把你留到现在,自然是念及你的才干,能胜任金延刺史的高位。”
何光启听出那话中的转机,有如看到救命圣药,跪倒在景言脚下,又闻这皇太子沉声再言:
“这场察考由我主持,有些我不想查到的事,还是可以压住不报——”景言唇角微勾,低头像对一头顺服的羔羊细语:
“只要你肯听我指令,本殿下可当今夜之事从没发生。”
亲王党得以控制金延、与手掌八军的皇太子角力数年,全因何光启从属安庆王阵营之故。际当太子临朝监国,急谋打击其他贵族派系,这场交易的条件,必会将何光启陷于两难之地。
他十指紧攥地面,额上青筋暴现,景言忽尔再低头轻道:
“看来是我令何大人误会了——”
“我不是给你选择的余地,因为整个南楚,除了我、没人能保住你,连四皇叔也不行。”
他笑得亲切而和气,还有几分如沐春风的味道,偏偏看在何光启眼内,却感觉不出任何该有的暖意——
他的笑,根本是遇浓愈冷﹗
人性与权谋均被他算得淋漓尽致,不论是谁,亦只是任他摆弄操控的棋子﹗
这夜最后的结局,完全在白灵飞意料之内。
景言冷眼看着何光启如枯槁木偶、垂首离去,那一刻,少年庆幸自己并非他的敌人。
他默默摇头,无力再看那位太子殿下,更无力面对自己这身装扮,正要回隔壁房去,却被景言伸手拦在门前:
“美人要去哪里﹖穿成这样不怕给其他人看到﹖”
那眼神要多流氓有多流氓,前一刻的太子风范完全被狼叼掉了。
“……我怕,所以才要过去换衣服。”
好吧,他信就算走上天罗大街绕城三圈,也没人能认出自己,对比形象,衣着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他执着的是另一个重点——
那个始作俑者,刻下居然还在幸灾乐祸放声大笑﹗
少年连连点头,笑靥如花,“请问殿下,看够了没﹖笑够了没﹖”
千辛万苦到金延,饭没得吃,还要牺牲色相当青楼姑娘,现在沦落到连衣服也换不得,打工的生活实在太痛苦。
“哈哈……你……哈﹗”景言实在笑得撑不住,索性背靠在门闩上、透一口大气——继续大笑。
“你比后宫三千佳丽美多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少年那身红罗纱:“哪天你在御林军里混不下去,可以来金延当花魁,保管全城男人都拿花轿抬你回去……哈哈……”
原来何光启平常虽滴水不漏,唯独酒品差于常人,醉后失言已有先例,只是安庆王屡次罩住丑闻,景言便看在眼内、记在心中。当何光启赶走鸨娘时,他已知这刺史醉得不省人事,便心生此计,没料真能奏效,令何光启将以往勾当全盘托出。
如此成绩,一半归功何光启醉后不分雌雄,另一半却有幸他的审美眼光尚算不错——
那般惊艳秀气的长相,埋没在御林军里也太暴殄天物了,这样才叫人尽其用啊。
“……你好歹是皇族,说话能不能有点气质﹖”
被嫌弃吐不出象牙的皇太子敛着神情,极认真的回道:
“世有所云:九玄剑出,风云变色。今吾断言:门主一出,六宫粉黛无颜色。”
赤/裸/裸的调戏,还让不让人活了﹗
“殿下再多说一句,我保管待会也用花轿抬你回去,不用劳烦你走路这么费力。”
少年终于知道,景言一开始给鸨娘那锭黄金,其实就是买下自己一整晚,肆意将快乐建筑在手下的痛苦上。
智商决定命运,果然是千古至理。
——用一枚金子就把自己卖走了,他真的好傻好天真有没有。
八月初八,洞庭湖上浪涛汹涌,就连天边的无尽墨色亦在吞卷翻滚。
雨在蕴酿,这一场,恐怕是今夏最暴烈的风雨了。
金延的商船队中,不少人均仰首看这场风云变色。
这是北上湘江的最后一段水路,离转出洞庭湖只有些许船程,若能顺利通过入湖口,最快七日,船队将可到达平京东北外城的汾离水。
然而最近两湖河盗肆虐,从昨夜开始,船队人心惶惶,经各大商社代表议定后,决定趁暴雨来临前越过入湖口,以免留在湘江上夜长梦多。
水手齐声一致发喊,船队作最后的逆流加速,洞庭湖口正在眼前。
从狭窄的湘江转出去,湖口赫然停着近十艘战船,船上笙旗猎扬。
天色昏暗,船队望台上的哨岗亦看不清楚战旗徽号,然而对方战意凛凛,夹着风雨欲来的压逼感,显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船队指挥连忙喊停水手:“折返﹗折返回湘江﹗”
——航程到了最后关头,果然还是碰上河盗﹗
船队上恐惧的情绪蓦地达到顶点,二十七条船上近六百水手拼命运桨,借着风势往湘江里退去。
就在此时,雨点如连绵利箭,密集钉在甲板上。
洞庭湖上,将是一场战云暴风。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终于快要放年假了,看到有亲在催日更,作者君在年假期间尽量保持日更~~~~
☆、在水一方(已修)
湘江的小湖风雨如盘,二十多艘河盗船飘摇在水上,甲板的火把早给淋熄,只剩零落风灯凄凄亮着,只能由河盗中目力过人的高手监视入湖口。
首领心里忐忑难下,不时望向身后被高手成群簇拥、整艘帅船上最高的帆柱。
绑在柱上的男子唇边噙笑,任凭怒雨冲刷全身,仍是不皱半下眉头。
好不容易绑了个绿林盟主回来,写下武林历来最辉煌的战绩,首领心内却苦不堪言——
劳费阵中所有高手不分昼夜看管也算了,更麻烦的是,春日楼主到他手上,杀又不是、不杀更不是,晾在船上显摆、河盗兄弟们连拳头都不敢抡下去,倒跟缚了自己没啥区别。
而那楼主竟然自在得很,闲时饮雨吃风,彷佛只是来巡视一遍业务,不日后便摆驾回府。
幸而胁持欧阳少名在手后,春日楼的船队便投鼠忌器,两日来均绝迹湘江。在整个江南运河带、春日楼便如被废武功,再无法为商船提供保护。
首领已然决定,劫完金延商社的船队后,全军便沿南方河道再大肆劫掠,赚得差不多了,大家好聚好散,届时把春日楼主放回去也不迟。
“这么久还没传来讯号,难道堵截失败了么﹖”
暴雨似是永无休止,首领望天低喃,正想派阵中高手出湖察看,湖外却忽起号角战鼓,在骤雨暴风里传遍湘江﹗
——这是伏兵与洞庭湖口人马约定的暗号,号角一响,代表己方遭敌攻击、急需支持﹗
“大王﹗莫非他们不知好歹要硬闯过关﹖”有一河盗在暴雨中纵声急喊。
那队金延商社疯了不成﹖眼前这种天色,当真要闯过武装船队的拦阻,转出湘江、直入洞庭湖么﹗﹖
河盗首领大感不妥,心念数转,忽然脸色大变:
“不好﹗是春日楼﹗”
楼主被擒、春日楼怎会轻易善罢﹗在湘江绝迹两日,只是蛰伏在旁静候时机,等待己方分散力量而已﹗
大雨更趋绵密,他骇然转向帆柱上的欧阳少名,却见他欣然笑道:
“你不去跟我的人打招呼吗﹖我怕再迟一些,便再见不到你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