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安松了一口气。京城的高级餐厅已经展开了食材混战,供应商的电话和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还有派人常驻机场,只要飞机能起飞,就立即打飞的到日本、港澳台或东南亚去抢食材。有能耐的供应商重新规划路线,让食材先进入上海、杭州等大城市,再用火车进京。这么一来,时间就要长很多,而且食材保存也是个难点。
霍子安拿到了白松露,真是幸运极了。
接着霍子安就发现,不只是贵食材,连最普通的蔬菜水果都成了稀缺品。雪下了两天两宿后,高速公路封了。市里的道路勤于撒盐铲雪,大部分还能通行,但连接郊区的道路没这种待遇,部分结了滑溜溜的冰层,就是老司机也不敢冒险上路。
根据天气预报,这场雪或许会持续到元旦,居民嗅到了菜价物价高涨的可能性,纷纷囤菜囤肉。结果,物价飞涨提前成了现实。
霍子安整理了食材仓库,幸好他和陈朗心对食材管理严格,大致上的储存够这几天用的。毕竟是京城,就算遇到气象灾害,食物的供应会很快恢复,所以他们并没有太担心。
唯一迫在眉睫的,是平安夜和圣诞的两顿晚餐。菜单已经发出去了,临时修改菜单有损声誉,他们必须保证能按照计划上菜。结果盘点完食材,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漏洞:没有姜。
姜恰好是这两顿晚餐的重要材料。因为姜不是稀有的贵食材,负责采购的厨师对库存就没放在心上,直到要开始备料前一天,他们走遍了十公里内的菜市场和超市,竟然一块姜都买不到!
到了24号上午,雪依然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气象局发布了红色预警,放眼望去,大雪把高楼大厦和房子覆盖上了白色的皮肤,马路上的绿化带仿佛成了一条条的雪河,媒体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真.白色圣诞”,各种关于气象异常的分析、科普、造谣、浪漫想象充斥着舆论。这些议论把今年的圣诞渲染出了传奇色彩,但身在里面的人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餐厅里,大家在琢磨的只是:特么哪里能找到姜啊!
魏国恩道:“要不让小邵他们去大超市一家家的找,北京那么大,我就不信买不到姜。”
霍子安不赞同,这事费时费力又不确定,马上要开始备餐了,不能把人手再分配出去。
陈朗心托腮:“要不用姜粉得了!”
霍子安心想,万不得已,这也是个办法,虽然姜粉的风味和生姜完全不同,要做很多额外处理,而且这么大量的姜粉,一时也很难筹集……
这时,林枫挺身而出:“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试下去几个酒店的餐厅里借调,’有德楼’里中餐厅应该有不少存货,我这就问问去!”
霍子安制止了他,觉得为了姜去别的餐厅筹借,有点小题大做了。正犹豫不决之际,由良辰拄着拐杖进来了。他看见大家团团围着开会,问道:“怎么了?”
陈朗心告诉了他。由良辰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去邻居家要好了。”
“我们不是拍两块姜炖肉,去跟街坊借,能借那么多吗?”魏国恩质疑。
由良辰肯定道:“能,多问几家就有了。”他熟悉胡同的习性,进入寒冬,菜价就贵了,老头老太太们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大量购买大葱、姜、白菜、土豆囤在家里,和晾干的茄子、豆角一起作为餐桌的主要蔬食。虽然现在很容易买到大棚栽种的反季节菜,但这种精打细算已经成了生活习惯,年年如此。
由良辰分派人去跟街坊要姜,街坊听到是霍子安要的,哪里会拒绝?二十分钟不到,装在塑料袋里、快递盒里、菜篮里、报纸里的姜块,就一一送回来餐厅。
霍子安摸摸由良辰的头,赞道:“良辰脑子真快。国恩,下午把羊腿都烤了,分送给街坊。”
林枫见这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心里觉得不太痛快,仿佛他白松露的大功劳也被冲淡了。
他打量着由良辰:这人除了开餐的工作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松松垮垮的,不是一个人戴着耳机听音乐,就是在门口翘着那只好腿抽烟。林枫来餐厅一天多,差不多跟所有同僚聊了一遍,大致了解了餐厅的人情关系。他知道由良辰此前一直管外场,跟他的职责重合,他还知道由良辰是胡同小餐厅的房东,就以为他是靠着这层关系进了餐厅,本身并没有什么学历或经验,霍子安拍他马屁,大概也因为租着他们家房子吧。
他对由良辰就没怎么放在眼里。
趁由良辰在整理酒柜时,林枫凑了过去。“您的脚好点了吗?”
由良辰转头看他:“还得养一段。”
“您可够勤奋的,大雪天拄着拐杖来上班了。”
由良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口应道:“今儿活儿多,吧台总得有人盯着。”
“这还不容易,我分派两人管吧台吧。您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交接,把酒柜的存货、供货商的名单和报价拿出来,我找人跟上。”
听了这话,由良辰看了他半晌,心想,“原来这孙子要我的酒柜。”酒是餐厅盈利的大头,他对林枫不熟识,也不信任,干嘛要交出自己的权柄?
而且他自知不是真的“二老板”,在餐厅里总得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他刚开始进入侍酒的领域,上了一些时日的课,眼界大开,察觉自己的段位跟海默有不小的距离;现在餐厅的酒单,基本还是依循海默的思路来订的,外界的好评不少。由良辰继承了这厚实的基础,设想总有一天自己能跟海默一样,做出符合霍子安风格、又有自己格调的酒柜。他在这上面是有心气儿的,林枫刚来了一天半,就想要他缴械,把他当二愣子了?!
于是,他对着林枫牵嘴一笑:“好啊,我这里正好忙不过来,你给我找两人帮忙呗。这摊事儿不复杂,跟个一两年就明白了。”
这话一听就没诚意,还要讹他两人。林枫也是老江湖,当下换个由头道:“人手的事好说。我管着餐厅的营业,要是赔了钱可是我的责任啊,您酒水这一块的进货出货,关系着餐厅挣不挣钱,总得我这边把控吧。”
“那当然,我会时时跟您汇报,”他把酒单顺手塞给林枫,“我们以前的侍酒师喜欢独立品牌的酒,选择的国家和年份不太随大溜儿,您掌掌眼儿,给点意见?”
酒单林枫是看过的,但并没太上心,现在只好认真地从头到尾检验一遍。
看着林枫一脸懵逼的样子,由良辰暗暗好笑。林枫之前工作的大酒店,由良辰去过它的西餐厅,酒单上都是一堆土豪爆款酒,可见并没有合格的侍酒师。林枫对这些独立厂牌,大概连听都没听过。林枫硬着头皮敷衍道:“太多小众的酒也不行,而且价格不高,销售额上不去啊。像这一款……”林枫指着一个名字相对容易念的。
由良辰立即接道:“这一款昨晚就走了一箱。”
林枫尴尬极了。
这时候,霍子安正好来看由良辰,听见了后面的对话。他给了由良辰一个“别欺负新人”眼神,然后对林枫笑道:“经理,来巡视工作吗?”
林枫用场面话交际了两句。由良辰却不跟他客气了,“餐厅事儿那么多,您就省省劲儿吧,这里我能应付得来。真有不懂的,我也不能问你,外行指导内行,越干越乱。”
霍子安有点惊讶,由良辰不太跟人掰面的,这林枫怎么惹到他了?见场面尴尬,霍子安的管理情商立马上线了,缓和气氛道:“林枫,他说不用管,你就偷偷懒呗。酒这块专业性很强,就是我也是外行,酒单怎么订、酒怎么卖,就让良辰自己决定好了,到时营业额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不过我想不会有问题,这一个多月酒的销售非常好。”
最后一句,霍子安婉转地称赞了由良辰。林枫岂能听不出来,霍子安话里话外,终究是偏向由良辰的。他是个老油条,暗悔自己太轻率了,他以为由良辰没有当上餐厅经理的位子,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合霍子安心意,既然是个“手下败将”,欺负几下也没什么。没想到霍子安对他似乎相当偏爱,而且这吊儿郎当的服务员脾性还挺硬,不是那种可以随意踩踏的人。
这次他认了栽,反正餐厅经理的位子是他的,他身后还有秦有德做大靠山,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把餐厅掌控在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侍酒师这种神奇的职业吧。
侍酒师是可以考级的。四三二一考上去,最牛逼的可以得到顶级侍酒师(master sommelier)的头衔。目前顶级侍酒师在北美只有百来头,而中国……根据可能过时的数据,考到第三极的只有三四个人,往上,没有了。所以呢,中国侍酒师比大熊猫稀罕多了!
虽然高级餐厅极多,北京很难见到侍酒师,大部分都是略懂酒的服务员,或者是外援。但侍酒对餐厅营业其实很关键。食物的利润并不多,餐厅必须靠酒水盈利。侍酒师的工作是订酒、存酒、管理酒库、制定酒单、酒价、为客人推荐配餐酒等等,工作挺繁杂的,包括了无数邮件来回、谈判、体力活、服务、销售,还得时时留意葡萄酒庄的动向、气候变化……
所以呢,侍酒师可不只是穿得帅帅,在桌边倒酒的服务员。随着中国食客的素养见识提高,对酒的要求不再是那种爆款酒、土豪酒了吧,所以未来对侍酒的需求肯定会增高,爱酒的妹子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方向哦。
第105章 圣诞大餐
林枫走了后,霍子安在由良辰耳边道:“你说你会听话的,刚一天,就跟人干起来了?”
“我说我会听你话,没说要给别人当孙子。丫就一棒槌,自己的位子还没坐热,先来抢人摊子,傻逼!”
霍子安笑道:“他初来乍到,没什么安全感,先找个人来磨磨刀很正常。你管的酒水是餐厅盈利的关键,你不服他,他肯定不能放心啊,不找你麻烦还能找谁?”
“我操,我服个屁,他来一次我敲他一次。”
霍子安哈哈大笑,赞同道:“没错,不能惯着他。”他对林枫有不少疑虑,有由良辰抗衡着也是好事。他又想,林枫竟然这么快就找由良辰下手,可见此人急功近利,另外,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跟由良辰的关系吧。想到这里,他多少放了心。
在他心目中,林枫就一功能性的员工,能完成工作就可以了,他对林枫的疑虑,其实更多是来自于父亲。父亲既然知道由良辰,那么不可能没发现他和由良辰是一对,父亲没有把这事儿告诉林枫,那就说明,父亲也没太把林枫当回事。他把林枫弄进餐厅里,大概只是纯粹的想掌握自己的动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吧。
父亲对他的提携,是双刃剑,必须小心经营,如履薄冰,既不能被父亲吞噬,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戒心而损害了得之不易的父子关系。这是霍子安近来最操心的事了……
由良辰不知道霍子安心里转了那么多念头,见他有心事,道:“他不惹我,我绝不招他。你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
“嗯,林枫这个人也不是没好处,他在外面吃得开,也有管大场子的经验。有优点就有缺点,他要不欺你头上,你就当看不见,要他欺负你,我收拾他!”
“好,”由良辰笑了。
由良辰这声“好”说得轻率,霍子安贴近他一点,严肃道:“我真会收拾他,你不信?”
由良辰又笑:“信!”
霍子安有点泄气了。每次他真心地说一些“保护你”“照顾你”的话,在由良辰看来都像是在搞笑。由良辰对他实在太不依赖了!即使像海默那么独立的,只有两人的时候她偶尔还是会娇弱一下的,而由良辰完全不玩这一套。
霍子安搂着他,不满道:“你能多依赖依赖我吗,我都感觉不到当人男朋友的乐趣啦。”
由良辰乐了,他觉得霍子安这哪是要“当人男朋友”,分明就是变着花样儿撒娇嘛。霍子安每隔段时间都要来这么一下,顺着他就好了。
于是他放轻了声音道:“好吧。我脚伤了,子安哥哥,能帮我把上面的酒拿下来,让我检查标签吗?”
霍子安欣然答应:“行!你别动,坐在这儿等着。”
结果在这忙忙碌碌的平安夜,他把后厨扔到了脑后,给由良辰当了半天的苦力。
到了傍晚,雪不但没停,而且飘成了鹅毛大雪。没有风,雪片悠悠地往下掉落,一步三迟疑的,终于缓缓落到了人的头发上、肩膀上、鞋尖上。整个世界慢了半拍。
直到餐厅的玻璃门打开,轻快的音乐流淌出来,世界才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走进餐厅,温暖的空气立即裹了上来,先是脸颊、耳朵和指尖,然后暖意渐渐地遍布了全身。服务员微笑着接过大衣,挂在了门口的衣柜里,再把人领到了座位上。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中间的白色圣诞树吸引。树的枝叶跟外面一般的洁白,但上面挂了色彩缤纷的装饰,仔细看,是各种各样的小糖果、巧克力和小糕点。服务员端上了热巧克力和菊花茶,给客人一个小藤篮,请他们去圣诞树那儿摘取自己喜欢的“果子”。
晚上七点,餐厅已经坐满了人。
霍子安出来遛了一圈,跟熟人打打招呼。他还以为这么大的雪,上座率会少一半,没想到情况相反,客人不但全来了,而且因为怕堵车,来得比预定的时候都早。
由良辰那边已经忙开了。热饮和气泡水从吧台源源不绝地端出来,虽然平安夜晚餐是配了酒的,但还是有客人要多开一瓶葡萄酒或香槟。
霍子安走到吧台时,由良辰给他倒了半杯红酒。“今儿人真多啊,”由良辰道。大小餐厅加起来,客人有七八十人,餐厅自开业以来,还没做过这么大规模的场。
霍子安:“你也喝点?”
由良辰倒了酒,两人碰了一杯。同时给八十人做晚餐,工作繁重而且时间压力大,但或许是因为大雪天和餐厅温馨的气氛,霍子安倒是挺放松的。他摸了摸由良辰的脸,笑道:“圣诞快乐。”
然后他回到后厨,准备上菜。
服务员在每人前面放一块雪松木托,在上面撒上奶白色的干燥碎屑。
“米上来了,”服务员道。
这次的菜单是以北京日常的食物为题,第一道就是“米”。在这种高级法餐厅,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上米饭,客人都好奇这些日常食材会被玩出什么花儿来。
那些白色碎屑类似婴儿食品里用来做米糊的米粉,只不过制作工艺完全不同,是用丝苗米膨化、调味,再压制成小碎片。服务员在米粉上放上新鲜煎制的带子。带子被黄油煎得略焦,裹着咸辣味的米粉放进嘴里,米粉酥而味重,带子嫩而鲜甜,嚼在嘴里有一种吃零食的愉悦,咔哧咔哧的,三两下就吃完了,意犹未尽。
第二样开胃菜端上来了,题目是“白菜”,难道是法国传统料理,把包菜裹着肉蒸吗?
食物端上来时,大家又新奇了一阵。白菜被处理成薄脆的菜片,掀开白菜,里面藏着芥末冰淇淋和胡萝卜奶油慕斯。原来是芥末墩儿的解构版,白菜烤干后甜味浓缩,像饼干一样脆甜,沾着略有点呛的芥末冰淇淋吃,旁边的胡萝卜慕斯清甜,可以调节刺激的口味。
两样前菜大胆地用了辣椒和芥末,客人的胃口很快就被吊起来了,都想,接下去的菜可不能软下来啊,会有更出乎意料的东西吗?
然后一个灰色的石头盘子放在了他们跟前,服务员给他们上了……一根大葱。菜名是“大葱”没错,但主厨真的给他们上一根烤得焦黑的葱?食客里不乏经验丰富,知道有些卖概念的米其林餐厅挺彪悍的,会给客人烤一棵花菜端上来,而花菜就是棵普通的花菜,连装饰都没有。
面对前面的大葱,服务员请他们用刀子划开。葱叶外层焦脆,里面却还是汁水丰盈的,划开后,裹在里面的煎田鸡腿、袖珍玉米和芦笋热气腾腾地滑了出来。田鸡肉细嫩鲜甜,吸足了大葱的香味和炭烤的烟火,竟然有了中餐里爆炒的烟火气,在寒冷的冬天吃这样的食物,让人倍儿滿足。
这时,配餐的酒换了一种,服务员端来了果味丰盈、甜度较高的白葡萄酒。
前菜就剩最后一道“鸡蛋”了。因为前面的菜味道太丰满,很难想象大厨要怎样持续保持兴奋感,客人的期待值不由得高了几分。
鸡蛋上来了,就是一盅平滑的鸡蛋羹。他们还以为蛋羹底下肯定藏有什么,但一勺子滑到底,毫无阻碍,里面什么都没有啊。服务员笑道:“稍等,这菜还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