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卓咬着笔盖,贴着敏真的头顶,在门框上划了一道,写上年岁日期。
敏真仰头望着一排标记,不同的字迹分别出自两个长辈的手。
“XX年4月,敏真到来。”
“XX年6月,元卓毕业。”
“8月,度假归来。”
……
“雨生论文发表。”
“敏真开口说话!”
“元卓二十五岁生日……”
……
短短一年半,竟然已发生了那么多事。
那繁花映衬下的欢颜笑语还在耳边,转眼,灯也灭了,幕布低垂,看客散场,只留满地狼藉冷清。
敏真鼻子发酸。江雨生似是知道她的心情,将手轻柔地放在她肩上,拥她在怀。
“没事。”顾元卓摸了摸敏真的头,“将来叔叔会买更大更漂亮的房子,再接你和你舅舅过来住。”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轻装便行,匆匆撤离了居住了两年多的家。
敏真自车后排车窗往回望去。
初冬阴霾的天空下,这座别墅像一头忠实的大狗,蹲在萧索的灌木丛中,探出脑袋,哀怨忧伤地目送遗弃它的主人远去。
再见了,曾经的好岁月。
***
江雨生名下的房子是学校家属公寓,其实条件并不差。
小区并不新,年纪约莫和敏真差不多大,楼房外墙随处可见雨水浸蚀的痕迹,但是庭院草木茂密,非常干净整洁。
相比之前精美而富有情调的别墅,大学家属区是世俗而充满凡尘温情的。
他们抵达时,恰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破云而出,落在晒太阳的老太太们身上。
老人们手里不停地打着毛线衣,苍老的面容,皱纹恣意地舒展。孩子们和狗儿则在花园里彼此追逐奔跑,将尖叫欢笑声撒满庭院。
空气中浮动的不是花香,而是卤肉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仔细一看,这里的一楼完全是一篇小商业区:便利店,理发店,熟食店,美容院,托儿所,药店……日常生活所需之处,在这里全不都能找到。
这里是另外一个类别的世外桃源。
江雨生的房子位于七楼,两房两厅,装修简洁,设施一应俱全。又因提前收拾过,空房的霉味已从敞开的窗口散去,留下来的只有清洁剂的芬芳。
毕竟当年追求江雨生的时候,顾元卓几乎日日登门,甚至一度小住过,对这里十分熟悉。
他将行李放下,把袖子一卷,立刻开始收拾新家。
曾经在家中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大少爷,如今跪在地上,半个身子钻进橱柜下面,给水槽换管道。陈旧的管道拧开后,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恶臭,顾元卓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浴室的花洒也需要换。餐桌有一个腿儿好像有点低,你也去看看。”江雨生含笑望着顾元卓专心修管道的身影,眼神有点发热,“那,我先带着敏真去买菜了。”
是的,买菜。
从此以后,再没有钟点工为他们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江雨生是苦出身,倒是无所谓。可顾元卓,他的十指就要浸在阳春水里泡得肿胀了。
“其实我们可以偷懒。”江雨生对敏真说,“舅舅我有学校的食堂卡,我们一家都可以过去吃饭。又便宜,味道又不错呢。”
“那我们也可以请人上门来修那些东西呀。”
“是可以,但是最好还是让你顾叔叔去做。”江雨生说,“要让他觉得,他在这个家里,有不可或缺的用场。他依旧是这个家里重要的一份子。”
敏真很担忧:“顾叔叔以后怎么办?”
江雨生说:“等他把债务结算完,他会回去继续工作。不过我希望他能换一份工作。更加踏实的,作息也更加稳定的工作,会对他更好。”
“他挪用了客户的钱,客户不来找他麻烦吗?”
江雨生轻拧着眉:“这个事情,有一个时间差。顾叔叔只要在委托日期到期之前,将窟窿补上,就会没事。”
“那他的钱够吗?”
江雨生叹气:“这是个还不能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答案的问题。”
“但是,”敏真注视着舅舅,“你已经准备好了救场方案了,是不是?”
江雨生不禁莞尔。
先贤们说的对,同一个聪慧的人交谈,其乐趣能胜过所有生理上的快感。
“是的。”江雨生说,“但是这个方案就像核武器,我手里有,我也不畏惧去使用,但是,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用它。”
“为了照顾顾叔叔的男性自尊心。”敏真皱着鼻子,有点不屑。
“不要这样。”江雨生说,“其实我同他掉个个儿,我也会和他一样的。你要记住,敏真,尊严远比爱更重要。尊严是人活在这个世上的一口精气。”
“可你又不会因为帮他还钱而看不起他,羞辱他。”
“这事是很复杂的……”江雨生叹息,“不说这个了。来,买条鱼回去烧着吃。”
这晚,江雨生下厨做饭,饭后顾元卓和敏真负责洗碗。
这里的厨房还不如当初一个门厅大,一家人挤进来,摩肩接踵。不是你洒了我一胳膊水,就是你踩了我的脚。
敏真看到顾元卓在百忙之中还会抽空去亲吻江雨生的脸,于是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家中气氛僵持已有些时日,生怕两个长辈感情出现波动。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孩子最为敏感。
她最大的噩梦,就是失去这个家,再度流离失所。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贫穷与富贵并无差别。
而只有江雨生知道,顾元卓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江雨生自己也比以前要浅眠许多,顾元卓一声低而轻微的叹息,总能把他自睡梦里惊醒。这似乎是一种深深相爱的情人之间特有的灵犀。
白日里镇定洒脱的笑颜,到了半夜脱下来,露出愁苦消沉的骨肉。夜深人静时,黑暗伙同所有阴郁的负面压力四合而来,压得人如坠深海。
无法呼吸,见不到光。
背后睡着的恋人是自己的救生艇,可是顾元卓不肯攀附上去,总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游回岸边。
江雨生并不怪他太固执。人总有自己的倔强。独立坚强是顾元卓脱颖于众多富家子而成为独特个体的标记,也是让江雨生当初爱上他的原因。
只是钱始终有一个很大的缺口。顾元卓已将所有能脱手的全部换成了钞票,也依旧填补不满这个漏洞。
第43章
顾元卓满脸痛苦:“真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痴憨, 白活这二十多年。我当初哪里来的自信, 觉得自己能将这个事做得周全?”
江雨生安慰:“那是因为你相信你父亲。”
“是。”顾元卓叹,“我相信他会□□住, 很快回转。我填进去的资金很快就能赚回来。我觉得他不会辜负我, 令我失望。”
顾卫东不是个关心孩子学习生活的父亲, 但是他独立支撑全家,创下辉煌家业, 是儿子心目中最信赖和仰慕的偶像。谁都没料到这个偶像崩塌起来, 如此迅速且不堪。
顾元卓扶额哂笑,声音桀桀, 听着令人心酸。
“你曾经劝我谨慎, 我还和你吵架。现在想来, 真想给那时的我一个拳头,把自己打清醒过来。”
“没人能准确预料未来。”江雨生说,“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先知。而你信任父亲,这是天性使然, 并不是错。元卓, 你也是受害者!”
“那么,我的错, 就是我的自大。”顾元卓用力揉搓着脸,“王师兄都告诉我了, 关于我爸之前一直找人在职场上扶持我的事。哈!你说这究竟是父爱呢, 还是他在做一个很长的局?”
“我想令尊还不至于这样设计亲儿子。”
“将我的事业道路铺满金砖,让我以为自己天纵英才, 无所不能,膨胀到了极点。然后,再放出自己资金有困难的消息,引我一头热血地主动去支持他。他若开口求我,我都还会三思,会和你商量……他真了解我!”
“知子莫若父。”江雨生紧紧拥着顾元卓,“元卓,我想帮你……”
“再给我点时间。”顾元卓长叹,“我约了我妈明天吃饭。”
“阿姨最近如何?”
“她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除了搬了个家外,其他一切照旧。”顾元卓哼笑,“我想对于她来说,我爸早就死了,墓木已拱矣。不过我不怪她。”
“那她会帮你吗?”
顾太太是知道儿子为了丈夫挪用了资金的,可惜字如金,谨慎如一位老道的官方发言人,轻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丈夫死得凄惨,她没放在心上;儿子活着挣扎,她也不放在眼里。她已不食人间烟火到了极高的境界。
顾元卓如何向母亲求助,敏真不得而知。但是那天深夜顾元卓回到家中,神色明显比以往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