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野外的一次狩猎,猛兽的目的就在于咬断猎物的脖子。所以我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在意了,甚至无暇顾及身后有怎样的声音。即使被蛇群缠身,也好过这个可怕的家伙。我知道自己的速度一定比不上他,只希望复杂的山洞体系可以为我增加一点筹码。
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变故突生,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加快速度向前飞奔,不敢稍作停留。
直到我听见有个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距离很安全,似乎那家伙没追上,我才放慢脚步。然后,同样的声音又出现一次,我顿时呆住。
是狗的叫声。并且还不是普通的汪汪汪,是小狗又尖又亮的“嗷嗷”声。
追我的不是人,而是狗?可那模样分明是一个男人,这个认知我实在没法接受。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的时候,有个人喊了声:“儿子!”
这真不是我亲爸的声音,我也还没怂到认人做爸爸爷爷。不过听声音,像个正常人。我没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某种动物奔跑的脚步声,接着又是那人说道:“真乖。”
总算明白了,这竟是一人一狗的互动。我稍稍松一口气,但仍不想出去露面。怎么可能会有人来这里遛狗?还不一定是宠物犬。我贸然回去,没准迎面就是一嘴的犬牙。
那个人又道:“小三爷,还在不在?”
他知道我在这里?既然这样称呼我,看来比我想象中的友善。可是我并不认识这个声音,我没有什么养狗的朋友。
我摸索着走回去,洞口躺着那个刚才袭击我的人,有只很小的狗咬着他的裤腿,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向外拖拽。吊桥上站着狗的主人,他套着一件有口袋的长袖,见到我后说道:“我姓车,小九爷想必跟你说过我了。”
我观察着这个人,道:“你就是那个千方百计要联系我的人?”
“对对对,”他快速地点了几下头,“别人都叫我车总,但我不是卖车的。我找你,是因为你的爷爷托付过我一件事情。”
这人一见面就想用这种方式博得我的信任,我当然得提防着他。我有意去试探他的意识,结果发现自己那种能力竟消失了。试了两次,就像被无形的绳子束缚住一样。有点邪门,不仅和闷油瓶之间的呼应消失了,这种事情也做不了。
我表面上神情无谓,问:“什么事情需要你这么快杀到秦岭来?”
车总不在意我不恰当的用词,指指那只狗道:“我想先让你看个东西。”
狗奴的儿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低头去看那只迷你小狗,它正在拖那具尸体。是咬死的,脖子上明显一圈犬牙印。这狗的嘴巴虽然不大,却能一击毙命,咬得非常深,脖子上血肉模糊。它如此轻易地杀掉一个成年人,车总的武器大概就是这只动物。
小狗把尸体完全拖出了洞外,对着脖颈又猛烈撕咬几下,样子十分凶狠,一点也不可爱。脖子上的洞口整个敞开,鲜红的肌肉组织里面露出一块黑色的东西。我原以为是肿瘤之类,小狗把那块东西衔出来,我才看清是蛇的头部。
我不由得诧异,问:“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车总招了招手,小狗听话地跳到他身边,敏捷地蹿进口袋里,动作快得像影子一样。车总摸摸小狗的头,一边跟我说:“你知道你的爷爷养了那么多条狗,为的是什么吗?”
我很讨厌这样子问问题故意勾起我的好奇心,就干脆道:“不知道。”
车总表现得十分耐心,“你看到的这具尸体其实不是人,这么说也不对……他原本是个人,不,现在还是人。我的意思是,他是那种人。不,他就是人……”
他似乎把自己绕晕了,顿了一下才直奔主题,“他的身体里寄生着一种蛇,那条蛇附在脊椎上,通过刺激神经来让他的动作达到人类的极限。再加上经过特殊训练,这种人的身手超乎你想象,就和蛇一样轻盈迅速,一般人很难逃过一劫。”
我踢了踢那具尸体,“所以就让狗来对付?”
车总道:“其实很早之前,有些盗墓贼就发现他们在野外被一种东西跟踪。可是那也只是猜想,因为没人抓得到,久而久之大家把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叫做黑飞子。你的爷爷第一个验证了猜想,用三寸钉杀掉了一个黑飞子。”
三寸钉这个名字听起来颇为耳熟,是我爷爷养的最小的一只狗,平时放在袖子里,乍一看和玩具一模一样。我突然想到,车总的这条小狗,和三寸钉属于同一个品种。
“你和我爷爷什么交情?”我问。车总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不像上一辈人。除非注意保养,生活得很好,但这种不沾血腥的人不会是道上的。
车总笑了笑,“总之是有点交情。黑飞子说到底就是某一群人的狗,他们在很小的年纪,身上会被种植一枚蛇卵,神经和思想都不再受自己控制。”
那只小狗乖巧地缩在他口袋里,和刚才的凶猛样子大相径庭。我道:“你说的黑飞子,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大脑还留在头颅里,所以有一点自己的思想。但是长此以往经过蛇毒的摧残,神经毒素遍布全身,其实基本没有思想了。”车总又陷入了语言混乱,“就算表现得和常人一样,还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的想法不能算是想法,因为不是自己形成的。因此他们只有不算思想的思想……”
我等着他理清头绪,车总转换了话题方向,简明扼要道:“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被终生催眠了。”
我心生寒意,“这种蛇的毒性居然这么可怕?”
他解释道:“不如这么说,蛇毒让人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中,这时候别人从旁干扰,容易催眠成功。而且控制黑飞子的那些人很有一套,就算是普通人也会变成傀儡。”
“这些都是我爷爷告诉你的?”我挑眉看着他。
“我和你爷爷唯一的交集,恐怕就是狗了。”车总想了想道:“我的背景远没有你们复杂,这是我最大的优势——反正你的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觉得自己活不久,只能请人把这些事情用口头的方式秘密地流传下来,而选择我这样的人,最保险不过。”
车总把小狗捧出来放在手里,“他说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狗鼻子可以嗅出黑飞子的气息,让狗来对付再好不过。你爷爷在一次意外中救过我的儿子们,我也是因为那次意外认识了他,还有和他差不多的一群人……”
我大概明白他口中的那群人是谁,就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爷爷到底想干什么?”
“黑飞子不是你的敌人,你爷爷是想让你注意黑飞子背后那个群体。”车总的话,不,应该说是我爷爷的话语意味深长,“这个群体是无形的,你必须逼他们现出原形。”
“这不是已经现出来了?”我说,“你儿子一口就把这家伙咬死了。”
一说起小狗,车总显得骄傲起来,“我儿子能立刻咬断他们的脖子,甚至把身体里的蛇也给咬断。不过咬死之后,我无法找到别的线索。比方说这具尸体,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去国家数据库里查找,也只会发现这个人住在一个小地方过日子,有着普通的几十年经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朋友之前和他相处时,也感觉不出异常。我说过的,终生催眠。”
听他的语气,我相信车总已经尝试过那样的调查。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脸,用脚把尸体拨正,道:“这个人的面部表情压根谈不上正常。”
拨过来之后,我说不出话了,因为只看到一张正常的死人脸,不恐惧也不怨恨,竟变得十分安详。车总说道:“本来就不是人了,刚才那么激烈,可能面部肌肉出了点问题。”
我看他一脸习以为常,道:“你已经习惯这种生物了吗?”
“最初我仿佛在做噩梦,和你现在的感觉差不多,不停地问自己世界是不是疯了。”车总用理解的神情看着我,我心说老子比你见多识广,更夸张的都遇到过。
“后来和你爷爷那帮人接触多了,慢慢懂了。我的儿子们只有五分之一是正常死亡,其余的死不瞑目。你们处理的那些事情,实在困难重重。”
“道理大家都懂。”我提出一个问题,“可是我没有狗,你送我一只吗?”
车总立马捂住他的儿子,大叫:“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你想都别想!”
我好笑地看着他,“你既然有很多现成的狗,难道要让我自己去宠物店挑一只,从小开始训练吗”
“我儿子和那些只会摇尾巴的不是一路货色。”车总下意识地辩护,接着道:“至于怎么养,你毕竟是你爷爷的孙子,到时候自然明白。以后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黑飞子这种东西,没有思想没有情绪,你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
我意识到了什么,车总看我脸色不对,道:“你们那些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总之,黑飞子是你们这种人的克星,潜伏在你四周,你却感觉不到心理上的杀意。”
我看了看四周,深吸一口气,“这里藏着多少黑飞子我也不知道,你的儿子最多可以解决多少?”
“我儿子虽然厉害,体型还是小了点。”车总说道:“我们尽快回到地面上吧。”
他说得倒轻巧,我道:“我现在困在这里,不知道路怎么走,只好爬树。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说了半天,车总仿佛才想起回答这个问题,“小九爷说你在陕西的山里,秦岭这地方,你是不知道……我一时心急,就带着儿子赶过来。而且在北京听说霍家闹什么蛇灾,你们小一辈的就是不怕事儿大。我知道现在事态紧急,所以抓紧时间来跟你讲明白。”
我被他的逻辑搞得相当无语,“你大可以在山脚下等我。你冲进来之前有没有留个人在外面接应?有没有带GPS导航?”
车总摇了一下头,又摇了第二下,依然乐观道:“有我儿子在,死不了。”
我语气凉凉的,告诉他:“如果困在这里出不去,吃什么喝什么?你儿子都不够我们两个吃一顿。”
车总神色一变,看了看他的儿子,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我道:“我可以把我腿上的肉割下来,千万不要动我儿子。”
我说了那么多话,口干舌燥。我对腿毛半点兴趣都没有,和这种人说话没有任何的意义,就冲他摆摆手。局外人住在象牙塔里,思维真是单纯得可以。
我抬头看看青铜树,心说还是得老实爬上去。闷油瓶那边如果解决了,他能找到这里吗?要知道秦岭占地上万亩,山洞不知延伸得多远。
我重新回到树上,转头问车总:“这棵树什么来历,你听别人讲过吗?”
车总反问:“谁会知道这个玩意儿的来历?你确定爬树吗?我是从山洞进来的。”
“你进洞的时候是你儿子带路的吧。”我说道。
车总说对的,我又道:“那你儿子怎么进来的?这里有黑飞子,它闻着气味一路跟踪。现在我们想出去,你儿子又该怎么带路?”
“它能原路返回。爬树太累了,我带着儿子不方便,如果它体型再大一点,或许才可以自己爬上去。”
“你出发时就该想到这点。”我道:“一只狗再神通广大,终究不如人聪明。”
车总饶有兴趣地对我道:“别这么武断,你爷爷养过一条黑背,那一条可是比人还精。”
我爷爷养的狗,确实每一条都出了名的聪敏。我回忆着小时候去爷爷家,不仅不能把它们当宠物看,还要孝敬长辈一般,五花肉必须三层连肥带瘦。其中有一条黑背是狗中龙凤,和爷爷特别亲近,简直如影随形。
我道:“是叫小满哥对吧,个头和小狼崽差不多的那条。”
车总的儿子从口袋里探出头来,车总揉揉它的脑袋,按进去,道:“你爷爷说,你小时候还被小满哥救了一命,好像是遇见了一头熊……”
“是一条蛇。”我纠正道:“那时玩心重,在老家太阳落山也不回去。我爸和小满哥到林子里找我,它当场咬死我身后的一条毒蛇。”
那个时候年纪小,对生死没有概念,只记得家人都十分后怕的样子。那年小满哥十多岁,相当于人类的晚年,但在它一跃扑来的瞬间,那种爆发力不逊色于任何一条军犬。
现在想想,那时我就对蛇有了阴影,也是那时起真正把狗当作战士一样看待。可惜,就在我渐渐懂得了人与狗之间的情谊时,爷爷被死神带走,那条小满哥也在爷爷墓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青铜树发出叮的一声,我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去,一个黑影消失在视野边缘,似乎十分逼近。我心道不好,早该想到那种东西不只一个。车总立刻掏出他的儿子,小狗像箭一般射了出去,随即不见踪影。
车总一步步后退,躲进洞口里,情急之中对我道:“你怎么就没带条狗出来?你爷爷好歹是狗王。”
“我对小动物没兴趣,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我回道:“在城市养狗很麻烦的。”
话虽如此,此时此刻我内心却无比希望有一条像小满哥那样的狗,我们也就不用这么怂了。青铜树枝互相交叉,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偶尔听到一两声动静,分不出是车总的儿子还是黑飞子,那声音直让人心惊肉跳。
声响离我们越来越近,车总嘀咕:“怎么还没好?”
我心想,只怕他的儿子不是万能的。车总犹豫再三,掉头跑进洞穴。我没有离开,站在洞口张望,暗骂他为了小命抛弃儿子。其实,我也觉得走为上计,但那洞口黑漆漆的,莫名叫我不敢接近。
我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猛然听见闷油瓶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小,我怕自己听错,没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