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房间,黑瞎子正倚在窗前,单手拿着竹筒,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在手心里,冲我扬起微笑。那根竹筒从他出现起就一直没打开过。黑瞎子总是把它放在枕下,我以为那是一种其貌不扬的武器,不过他倒是从未向我传授过打狗棒法。
他指指竹筒末端的塞子,“里面装着一封信,给你的。”
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要给我看的东西了,兴许是卷轴。我满肚子疑问,拿过来摇了摇,却听到一阵水声,于是索性去拔塞子。
黑瞎子按住我的手,摇摇头:“不急。”又不紧不慢道:“小三爷可真的了解费洛蒙这东西?”
此话一出,闷油瓶的神色忽然严肃,向我们看过来,说了一句话:“你把蛇带来了。”
“受人所托而已。”黑瞎子道:“他迟早会知道的。”
“谁解释一下?”我看着他们。
黑瞎子坐下来翘起腿,“不如我们换个角度,荷尔蒙总明白吧。”
“我听说过费洛蒙这个东西,一种外激素,”我答道:“和某种蛇有关。不过我几乎是道听途说得来一些资料,可信度很低。为了找这种蛇,我才赶到这里。”
闷油瓶淡淡道:“用来生物之间传递信息。这种蛇的费洛蒙,能被某些人读取,所以幼蛇可以为人们传递复杂的信息。”
这是我所不了解的,我就问道:“那不是和信鸽一个用途吗?”
“可是能读取的人少之又少。”黑瞎子摇摇头,“我只见过一个读取得比较成功的案例。”
我低头目测竹筒的长度,大约有一条小蛇那么长,“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能读出来?”
黑瞎子道:“话说回来,见是只见过一个,但听说老九门以及各家分支里,历史上诞生了十多个读取者,都是道上的好手。这些人,也正好是……”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我道:“觉醒的向导。”
“一些秘史古籍里也有类似记载。”闷油瓶补充道:“以前的人,会给这种有特殊能力的群体取各种代称,甚至只当是通晓自然的异能之人。历史上这个人群的规模非常小,存在也非常隐蔽,断代现象很严重。”
我想了想,“规模非常小……有什么苛刻的先决条件吗?”
“摸金出身的。”闷油瓶道。
我心里一颤,陵墓地宫,往往是藏风聚水之地。这一块领域,说是天机玄理也好,封建迷信也罢,一代代流传下来,基本已经没人能准确说出个所以然了。老祖宗的东西,年代越久,就离神话越近,即接近世界之初,窥测万物之本。
所谓“哨兵”和“向导”的那些异能,让我有些想起了几大人类文明中原始的神。按照这个思路,至于蛇,女娲和伏羲不正是“鳞身蛇躯”?
这些都不适合现在立即思考。话说回来,如果我真的要像小白鼠一样,被注射某种激素,必须得通过一定的器材,但是黑瞎子两手空空。我便问:“直接一口干掉吗?”
“不消化,会拉肚的。”黑瞎子道:“你是第一次,为了保证成功率,可以先做个小手术。”
我不禁毛骨悚然,“怎么回事?你来操刀吗?”
他无辜地解释:“我说过有点麻烦,麻烦的人主要是我,你只要躺下就行了。”
“动哪里?直接注射不行吗?”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那些记录片中血淋淋的镜头。
他把食指按在自己人中穴上,“从口腔开刀,然后是鼻腔,我会把东西滴进去。”
“用鼻子闻出来吗?”我有点震惊。
“因为这种蛇用的就是这个部位。”黑瞎子像个推销的,“很有效果,不然你能读出来的信息十分有限。”
就在我差不多相信他之时,闷油瓶冷冷道:“会丧失嗅觉。”
我听了猛然心惊,看着黑瞎子,问他:“副作用多大?”
“超级超级大,不过你不会后悔的。”黑瞎子倒是不避讳,把竹筒抓了过来,“想想你的爷爷。”
我开口道:“我爷爷是自愿把鼻子搞坏的。”
黑瞎子好像特别了解一般,否认道:“不,真的是意外。狗爷本来就没有哨兵那么强的嗅觉,鼻子坏了之后,因祸得福,意外发现读取的能力增强了,”
“我不需要,普普通通就可以了。你不是说向导都有那种本事吗?”我忙道。
“你去趟机场,怎么还会讨厌走快捷通道?就算向导能够读蛇,不做手术也得花很长时间来适应的,信息不能读取完整。”黑瞎子道:“实话告诉你,这条蛇是你三叔留给你的。再问一遍,你确定?”
我心动了,这个诱惑太大了。如果真是这样,三叔是什么时候交代黑瞎子的?我把记忆往前推,推到西王母国之行——那时既有三叔和黑瞎子两人,也有某种怪异的蛇。我登时头皮发麻,问:“这条蛇你保留多久了?”
“好几个年头了,还是在青海的时候。”黑瞎子无谓道:“怎么,你怀疑过了保质期?”
我下意识看着闷油瓶,想求助场外观众。他只是再一次地,安抚我忐忑混乱的精神。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黑瞎子把我带去了一间几乎荒废的地下手术室。闷油瓶也一声不吭地跟来,我以为他要给黑瞎子当助手,结果却只是坐在手术室外,又发呆了。
事实上,在两头不管的城乡结合区,很容易滋生出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产业。这下我不仅怀疑黑瞎子在广西混过,混的还是非法行医的行当。他轻车熟路地收拾整理房间,接着消毒器具,就差挂面“悬壶济世”的锦旗。
竹筒里的蛇被他拔出一个头,我还没看清它长着几个鸡冠,操作就开始了。黑瞎子的动作很娴熟,用手术刀切开它鼻腔前面的一对囊,再以空玻璃瓶收集囊液。利用完毕,捏着蛇头塞回去,那条蛇一颤一颤地挣扎着,料想不好受。
马上他对我做的手术,原理差不多正是如此。我还想试着反抗一下,“为什么作为向导,我不能用意识去读取?”
他笑了笑,驴头不对马嘴道:“你知道吗?据我个人调查,在这种蛇的社会体系里,分工很明确。有一类蛇行动力很强,对外界的声音和温度非常敏感,负责守卫整个族群。至于另一些蛇,则与第一类很有默契,负责……”
我打断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给你放松一下。”黑瞎子套上白大褂,拿起另一把刀,道:“以前这个房子是用来割双眼皮的,你需要吗?”
“你割一个试试?”
如果黑瞎子手术过程中突发奇想,真对我眼皮下手,我心想有闷油瓶在外面坐着,我吼一声救驾,肯定还是能保住这张脸和人身安全的。
局麻过后,脸就像发完酵的面团一样,任凭别人动刀子。黑瞎子在面团上切开一道口子,然后洒了点馅进去,我的感觉的确是这样,但是没多久,逐渐感到不轻松。
眼前陡然出现一幅不断收缩的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它很像是什么自然雨林的纪录片,镜头凌乱而破碎,后期的问题非常严重。断断续续的还有黑屏出现,我有股晕船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三叔的脸。那种体验很奇妙,他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身上满是污泥,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我的角度一开始是仰视,后来他又把我提了起来。
非要形容的话,这和做梦一样。不同的是,虚拟的梦没有逻辑,而费洛蒙是发生过的历史。
画面开始扭曲,像一张纸那样被揉作一团。这张纸上,三叔的眉毛聚成一个点,万分诡异。在这荒诞又真实无比的幻境里,我听到吴三省,亦或是解连环的声音说:“最后的信息,给吴邪。”
我知道这应该是老家伙最后的讯息了,因此吊着一颗心听完了整段留言。三叔提到了我的向导能力,其实我的爷爷早就知道,襁褓中的我和他是一类人。从一开始,这个事实就是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利剑。因为那些拥有独特能力的人,似乎逃不过“命运”,逃不过某些看不到摸不着的黑影。
他说得模糊,言辞中某些内容甚至和我在南宁的经历有微妙的相似之处。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种主观意识在和你作对,而你只能把身边的一切,归咎于隐形的上帝。
很多问题三叔依旧没有回答,这段话的意义,在于给我传递一种信号。
据说全球的顶尖黑客不过一百多人,也有人称,真正的高级黑客根本不会在这个排名里。就是这个道理,要想与之斡旋,首先需获得对方的IP。前面的几代人,都在找这个“真正的黑客”。最可悲的莫过于,系统崩溃了,却以为是自己失误造成的。
无数的影像灌进我的大脑,当时在场的除了三叔还有黑瞎子,后者好像只是充当助手的角色。在影像结尾处,声音慢慢弱下,他们两人的话题一转。我仿佛听到三叔对黑瞎子说:“你和这把刀还算有缘分……卖给了我,最终却还是被你……”
几年前蛇沼的记忆我可没忘,这段对话泄露出的信息指向性很强。不会吧,难道小哥的刀被他拿去了?看来这事我非管不可。
再一晃神,我看到了手术室里结满蛛网的墙角。黑瞎子不知所踪,旁边摆着沾满血的手套、纱布和手术刀。我咽了咽口水,舌根上一股子铁锈味。
口腔里的创口拉得不大,麻醉药效还没过。我下了手术台,揉了揉酥麻的脸,吐出一口血。应该用了止血药,出血量没有想象中的大。
地上竹筒的塞子没有盖好,鸡冠蛇跑了出来,爬到墙角,试图在钢筋铁泥中找到出口。我看着它毫无意义地努力摆脱困境,不知怎么一下子觉得真可笑。我随手抄起竹筒,朝它砸了过去。准头太差,被它逃了。
手术间的门被闷油瓶打开,黑瞎子拎了一袋馒头跟在后面。蛇正巧逃到他们脚边,所以还是逃不过被装进竹筒的命运。
黑瞎子用力把塞子敲了进去,我刚想开口说话,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幻境中晕眩的感觉尚未退去,我迅速弯腰,呕了个干干净净。吐完早饭,胃酸也呕出来了。我身心俱疲,嗓子眼火辣辣地疼,几乎发不出声音,就伸出食指指了指黑瞎子。
黑瞎子道:“先漱口,然后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止痛药。”他把那袋馒头塞给闷油瓶,离开了房间,
闷油瓶在洗手台倒了杯水,递给我。我保持弯腰的姿势拽了拽他的袖子,尝试发出一个音节:“你……”
他立马把水凑到我嘴边,精神上安抚了一下。我漱完口,疲劳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道:“我是说……你的那把黑金刀,在他那里。”
“我知道。”他淡淡道。
“你不要了吗?”我心想你不要了,打折卖给我也行。
“他要去办点事。”交代完这一句,闷油瓶就闭口不谈了。
我追问:“办什么事?”
他一幅不想说的样子,我的语气不自觉变得强硬:“又有什么问题?别再吊我胃口了,你说不说?”
“你的精神暗示,对我没用。”他看了我一眼。我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时非常地尴尬。
胃里空荡荡的,熬不住,我只好拿个馒头过来开始啃,“瞎子借你的刀,别不是去杀猪祭祖吧?”我胡乱猜测着,边啃边和闷油瓶离开了手术间。
馒头很有南方的特点,又甜又粘。我忽然想到,口腔里还有创口,自己就能吃东西了?我有些慌,用舌头舔了舔创口,惊奇地发现它愈合得差不多了。还是说黑瞎子医术高超,本来开口就小?
黑瞎子拿着盒药回来,听完我的疑惑,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以平常的口吻道:“哦,自愈能力强是好事,那你也用不着止痛药了。”
说完,他从盒里抽出两板药握在自己手里,顺手将竹筒放下,很自然地走向门外。好像在他看来,那些生理上的异常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对我来说,却是巨变。
我急急喊住他,道:“你忘带东西了。”
那条蛇在竹筒里间歇挣扎,黑瞎子扬扬手,“我不要。吴三省留给你的,你想要就带走。”
我想听的正是这一句话,于是一阵窃喜,把它拿起占为己有。黑瞎子转身,说道:“它会引来不少危险,好自为之。”
我难得看到他认真的脸色,正想开口调侃他养蛇养出了感情,他又接着道:“就连你,也不可能预料到所有情况。”
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黑瞎子不给出任何解释,从身上找出车钥匙后,开锁上了车。我看看身边的闷油瓶,用眼神传达疑问。他视若无睹,跨进了车厢。
黑瞎子开车还是很稳的,我握着竹筒同他说话:“这种蛇能泡酒喝吗?”
“我很久以前就想试试,主意是不错,可惜没机会。”他表示支持,笑道:“延年益寿,滋阴补阳。你要是泡了,记得送我二两。”
这种蛇的主要作用,是信息记录和读取。等我充分利用完,倒点黄酒封在罐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毒性如何。我用竹筒的另一端敲敲闷油瓶,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我问:“你要几两?”
“他不用补,”黑瞎子笑得挺欢快,“阳气足得很,不肾亏也不精虚。”
男人间的话题很容易变得原始而粗俗。闷油瓶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言不发。他那块意识领域固若金汤,对外界完全封闭。他也不参与进我们的话题中来,可见已超出了正常人的境界。
没过几天,我从黑瞎子的三脚猫功夫班结业了。
黑瞎子本人十分高兴,他说他又多了一个活着的徒弟。这话听起来有一种耸人耳目的深意,我拎着大白狗腿问他:“在我之前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