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悻悻地收下钱,而后想了想,把什么东西硬套到我手腕上。我一下子就哭笑不得了,是几串编制的手串成品,乍一看像颜色鲜艳的佛珠。他估计也知道,几十块赔一篮果子完全是不平等交换。
“不用,不稀罕。”我说着就要把东西拿下来。
正当这个关头上,远远地有一群穿着警服的雷子进了园门。我心里发虚,打算脱身离开,毕竟得先和闷油瓶汇合。我只好把小贩的事扔到一边不管,马上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溜得没影。
神奇的是,冥冥之中我和闷油瓶有种无形的感应。很快我就凭着莫名的指引找到了他,他和那个贼在湖旁一条隐蔽的小路里。
情况一目了然,他擒到了那贼,对方双手反剪被紧紧压制着。闷油瓶看到我后,重新分开我们两个相连的意识感应。我移了几步,看到小偷的脸,居然是那个自称阿岩的男人。
“大老板饶命!”他认出了我,一脸惊慌地向我求情:“我只是混口饭吃,拿钱替人办事!”
我很纳闷,心说什么情况,这人顶多就是个爱开下流玩笑的普通混混,哪里会有通天偷盗的本事?先前闷油瓶对这人的警觉难道不是空穴来风?
地上躺着个广口塑料瓶,我捡起一看,里面灌了水,底部沉着一颗小小的椭圆形的蛋。我掂掂瓶子,道:“实话告诉你,雷子已经进公园了。”
他听了之后更加恐惧,声线颤抖起来,“东西给你们……给你们!放了我!”
看这怂样,根本不需要我和闷油瓶费什么心思。“坦白从宽。”我说,又想到他可能连坦白从宽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就道:“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我们就放你走。”
根据他的叙述,他平时的工作就是在黑市上为出钱的雇主办事,没有真本领,整天混日子。因为上了通缉令,于是入夏的时候逃到广西来,继续在当地的黑道上做事。机缘巧合下和赌石老板的女儿认识,那姑娘也是没眼力,渐渐就迷上他,被骗得彻彻底底,给他住旅馆、垫付日常花销。
我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真够缺德的。然后呢?”
接下来的故事顺理成章,黑市上有人开高价,雇人偷走那件东西。他接下了单子,利用老板女儿男朋友的关系,拍卖之前就和酒店人员混熟了。那是最后一件拍卖品,保安在后台本来警戒心就变低了,他便使使小花招,成功玩了把顺手牵羊。
我道:“你也太大胆了,不怕被当场抓个现行?”
“我就是干这个的,没得办法。”他哀求道:“放了我吧两位老板!”
我提醒他:“你还没说雇主是什么人。”
“一个男人,一看就是有钱人。”他道:“北方口音,姓霍。别的我不晓得,真的,真的!”
我和闷油瓶互换了下眼神。
霍?当年霍老太太死后,听说霍家的两个兄弟包揽了大权,人送外号大霍害和小霍害。我在中南部活动,倒没有怎么接触过,只远远地看过几面。听北京那边的风评说,貌似他们做事都不怎么漂亮。
“你还不能走。”我道。
他脸色惨白,死死地看着我,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我补充道:“不会让你进局子的,我只是想带你一起去见见你的雇主。”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心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是你能明白的。我让闷油瓶松开他,又道:“乖乖待着,不要跑。”
他应该见识过了闷油瓶的厉害,我倒不怕他逃走。他的眼神依然局促,我问他:“你的真名叫什么?”
“黄岩。”他答道,愣愣地看着我,忽然激动起来,“老板,你缺不缺跟班的?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杀。我没有地方去,其实一直想安定下来……”
我一时松懈了下来,冷笑道:“你所说的安定,不就是想找个新老板?”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摆摆手,示意多说无用。黄岩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珠子,问:“老板爱买这玩意儿?”
“不是,说来话长。”我扯了扯那串东西,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说起来,就是用红绳串着,深红种子的尖端染了一点黑,质感非常硬。
“这叫相思子。”黄岩发现来了机会,便一个劲和我拉近关系,“到了夏天,广西的路边会疯了似的长出好多,人民公园里经常有人卖这个。又好看又有寓意,不过不能吃。长得像红豆,但是咬开里头全是毒,听说前年出了件事……”
“行了行了。”我意识到这个人扯闲篇的功夫一流,就起身走向湖边。
他在我身后大声道:“回去送给老板娘啊!”
我更情愿自己那时踢翻的是什么护身符,平安驱邪或者好运连连之类的。至于相思,我前几年倒是经常想闷油瓶,怪不好意思的,俩大老爷们之间不适合这些。我光棍一个,没有人来跟我谈爱情。
我朝闷油瓶招招手,他随我来到不远的湖边。我问他:“还听得到雷子的声音吗?”
“他们刚刚在申请公园的封锁权,但没有成功,”他淡淡道:“现在打算离开。”
“那还挺好。”我松了口气,总算躲过了国家机器。“刚才在路上,你听到那些人提起吴家小太爷,所以我的存在肯定暴露了。”我道:“我不知道霍家怎么会出现,那俩兄弟做事一向彪悍,秀秀都不敢惹……总之,我得见霍家一面,给他们个交代。”
闷油瓶静静地看着我。
我叹口气,“等一下去会会他们,估计我们的蛇卵是保不住了。反正我有瞎子的那条蛇,这次没算白来。”我想了想道:“你之前说,刚到这里的时候,察觉到了一股势力,可是目前为止,只有姓霍的冒出来。”
“不是霍家。”闷油瓶认真道:“霍家到这一代,都是普通人。”
“你想,从头到尾,没有其他人了。”我说。所以,是真的存在一群善于隐藏自己的人,还是闷油瓶产生了错觉?我甚至有点怀疑三叔那番话的可信度。
但眼下没有时间给我去想这些了。
黄岩跑过来道:“两位老板……”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转过身,小霍害站在不远处,他应该刚到没多久。
事实上小霍害本人是一个大祸害,年龄还比我大。那种人一个眼神丢过来,就知道他有没有把你当东西看,和这种人打交道挺累的。我在思考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要不要问问老太太的公墓维修费涨了没有?
黄岩挨过来几步,小声道:“吴老板。”
“说。”在我看向黄岩的瞬间,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他从我手里夺走瓶子,迅速发了狠一般跑开,奔向小霍害。
本来闷油瓶脚下迈出一步,想去追他,却又很快改变主意,把腿收回。我激烈地思想斗争一番,也觉得贸然跑过去不妥,就眼睁睁看着蛇卵被交到他人手里。黄岩与小霍害其间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几秒便结束了。
瞬息之内已成定局。
我惊叹于方才黄岩装怂的演技,绝对称得上天衣无缝,骗得我都没感应出他的说谎情绪。那边小霍害晃了晃瓶子检查,黄岩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看着他们,不情不愿地对闷油瓶轻声道:“我们可以走了。”
小霍害的脸转了过来,我冲他漠然地点了下头,算是狭路相逢打过招呼。他什么表情我是不知道,近视眼,看不清。小霍害一句话不说,领着他的人离开。我和他甚至没有任何交流,蛇卵就飞到了他的手里。
我们两个输家站在原地,刚才黄岩的陈述有几句话是真的都无从知晓。憋屈的是,还没有讨论是否合乎情理的余地,本来就无任何规则可言。我深吸口气,道:“该回去了。张家的队伍还守在公园外面吗?”
闷油瓶点头,“我们从西北角走,那里没有人。”我此刻什么话都不想说,就和他原路返回。闷油瓶在四周设的“屏障”一直没有消失,我心说他这个“家族间谍”想当到什么时候?
我们回到斜坡,满地深红的相思子沿着层层石阶一直向下铺散,几乎覆盖了整条坡道。
我准备下台阶,闷油瓶开口道:“等一下。”
我吓了一跳,难不成他想在这拍照留念?这场景应该只适合结婚照吧?
他神色严肃,“你的那辆车,现在被雷子拖走了。”
我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嚎,“拖吧,让警(和谐)察处理去,本来就不是我的。”
出了大门后,我站在路边飞扬的尘土里,挥手拦出租车。看得出闷油瓶有点紧张,大抵因为张家人还在附近。一直以来,我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欲望都没有消失,我寻思着如果自己被张家发现就会洪水滔天世界末日?不大可能吧。
无论如何今天的拍卖彻底乌龙了,那个赌石老板衰得够呛。蛇蛋被偷,石膜被破,整块石头都将不文一钱。
拦出租的时候总陷入墨菲定律的怪圈,我们等了好久,走走停停前后超过两百米的距离,路上开过五花八门的车,就是没有空载的出租车。连闷油瓶这样的神人也无计可施。没有的士,也没有地铁,于是我走到对面的公交站台,低头研究公车路线和时刻表。
接着,闷油瓶过了马路,站到我身边来。
“你身上有硬币吗?”我抬头问他。
他却仿佛听不见我的声音,一把拉过我,目光投向驶来的一辆黑色北京现代。我笑了一笑:“想买车的话我们回去从长计议,别看了。”
北京现代慢慢停靠在路边,后排窗户缓缓降下,露出了我自己的……准确地说,是张海客的脸。
光看脸肯定认不出来,但是这个人的表情我已经无比熟悉。张海客的眼里露出一丝惊讶,闷油瓶向前一步,似乎想把我挡在身后。我定下心神,直接走到车窗前,用蹩脚的港腔正面道:“雷猴啊。”
张海客看着我,也模仿着江南口音慢悠悠道:“做啥?”
场面非常平和,地球没有爆炸,周围的车辆继续川流不息。
那辆北京现代里共四人,四个座位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心里没来由地忿忿不平,“香港佬就是奢侈,你们配了多少辆车?”
他用手比了个天怒人怨的数字,然后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别给我们添乱。”
我心说你们的最高领导人已经告诉我不少事,再在我面前摆架子玩神秘,太没劲了。我也不想大费口舌,就拣重点对张海客道:“不用再蹲点了,该走的早走光了。”我又指指身边的闷油瓶,补充道:“完全没招,你看小哥都两手空空出来了。顺便,蛇卵是被京城的人家抢的,你们准备杀到天安门广场吗?我看行。”
张海客的眼神一下子从原本的“怎么冒出了你这个傻逼”变成了“你这个傻逼怎么知道这么多”。
其实我很怕突生枝节,毕竟闷油瓶一直不遗余力地阻拦我见张家人,大有问题。为了避免冷场,我自顾自说着话:“去的话带我一个,我还能帮你们认路。抢到手之后四六……那玩意儿应该不能分,那就孵出来后你们养半个月,再换我半个月,最后做个蛇肉火锅,大家分了吃,是不是很公平?”
他终于觉得和我无法沟通了,转向闷油瓶道:“你一直和这小子待在一起?”
我抢先替闷油瓶回答,随口道:“待一起好几天了,我们睡的还是同一间房。”
张海客又把目光放回我脸上,看了很久,表情慢慢变得奇怪,不知想笑还是想哭。我感觉到他内心生出了种奇妙的情绪,正想继续探个明白,就看见车厢里的一个手下转向张海客,附在耳边张口说了句什么。
张海客的脸色立马不对劲起来,闷油瓶那面不改色的模样也消失了。就我一个愣头愣脑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但也保证不是什么好话。
张海客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一样,看着我艰难地开口道:“吴邪,你……”
闷油瓶立刻打断他:“没有。”
我?没有什么?我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听着不知所云的对话,满脑子问号。但我只能假装波澜不惊,强行镇静。
张海客确认似的道:“还没有吗?”
我立刻发挥演技,不露声色道:“那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只要他问应了这个问题,哪怕没有正面回答,我也能听出蛛丝马迹。这个能让闷油瓶紧张的问题,说不定与那个不许接触张家人的禁令有关。不料张海客的表情更微妙了,“你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权干涉。当然,我希望最好能……实现双赢。”
我想了想又道:“那就取决于你们的态度了。”
这是个万能金句,接下来他的回答就是关键。张海客却道:“不用在意我们的看法,其实早在之前我就有过猜测了。不过,这个话题,还是回去再讨论吧。”他甚至面露窘色,我感到他心里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波动。
第7章 卷一:石破天惊(7)
回去讨论?我从未想过出现这种回答,瞬间思维短路。这就好比前一秒还在牛排红酒商讨百万美金订单,下一秒对方却打开电脑说,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件私事吧。
我心里打着鼓,嘴上就回应:“好说,我也喜欢互利互惠。”
张海客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像白天见鬼一般,但似乎又碍于什么事情,不便直接说出来。他最后只是指了指身后道:“后面那辆别致还有空位,你们上车吧,回旅店。”
我还没说同意,闷油瓶就率先走了过去。我不能把自己搞得下不来台,于是被动上了车。别致里只有司机一人,我用港腔对他说了声你好,结果他鸟都不鸟我。
张海客的那辆现代开进了马路,这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暗号,停在角落里的其他几辆都陆续驶来。他们并没有嚣张地摆成一个车队方阵,而是在同一条车道上接连跟随,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