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良久,还是说了阮珏的名姓和身份,“我对他确实所知不深,我遇到他时,他已中了‘观音散’之毒,后来受重伤之时,我亦不在场,实是不知这重伤是如何来的。”
唐水冷笑一声,“撒谎!你对他所知不深,也敢带着他来闯我唐门?‘观音散’确是我唐门之物,可名目素来不外传,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十一郎哑口无言,他既解释不清楚他同连城璧的关系,更弄不清楚真假连城璧间的关系,假连城璧到底为何要给连城璧下毒却不杀他?连城璧当日用‘袖中剑’杀死的男人又是谁?这些谜团在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没弄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连城璧在作为阮珏时告诉他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的?
唐水见他一时无话,便继续冷冷问道:“你是否七年前来过唐门?”
萧十一郎怔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唐水的双目凝在他脸上,觉得他的神色确实不似作伪,口气微微缓和了一些,“那你为何会和我唐门叛逆在一起?”
萧十一郎愕然,“你是说……他是……”他忽然间有些明白了,既然唐门家主说连城璧是唐门叛逆,那恐怕当真是叛逆的就是那个假的连城璧,如此一来,沈璧君和连城璧身上为何会被种下与唐门有关的毒就确然可以解释得通了。
想明这一点,萧十一郎心中忽然有了底气,既然假连城璧并非是与唐门串通一气,那沈璧君和连城璧的事情倒是当真好说了。
“他并非唐门叛逆。”
唐水见萧十一郎惊愕过后神色忽然笃定起来,便觉得他恐怕是想明白了什么。其实于她自己而言,面前这个名叫“阮珏”的男子虽然长得同唐衣全然一样,可就双腿这一条,就已足以令她怀疑他不是唐衣。但她也确实想要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因此见萧十一郎出言反驳,也并不动怒,而是沉声道:“你有何证据?”
萧十一郎缓缓道:“因为,他是连城璧!”
“连城璧?”这次吃惊的换成了唐水,“你说的可是那位侠义无双的‘无垢公子’连城璧?”
“不错,”萧十一郎朗声道,“这世间我谁都有可能认错,却唯独绝不会认错连城璧。”
唐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听闻你与连城璧有夺妻之恨,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内情?怎么我瞧着你们……?”她说着眼神又落在连城璧身上。
萧十一郎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对他有所亏欠,实在不能让他死,还请家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唐水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你对他亏欠,又和我唐门何干?”
萧十一郎道:“若我没有想错,他身上的毒当是你唐门的那位叛逆所下,这算不算是与你唐门有关呢?”
唐水无法反驳,但她心念一转,讥刺道:“你此前不是说对他所中之毒的始末一无所知吗?”
萧十一郎侧脸看了一眼怀中的连城璧,“我此前的确不知下毒的人和你唐门有什么关联,关乎他的性命,我实在不能不小心,还望家主能够谅解。”
唐水心中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她暗觉萧十一郎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看重连城璧了,似乎并非只是如他所说的心中亏欠所能解释的。但她作为唐门家主,素来极有城府,因此并不将心中所想表露出来,反而直接切入了自己关心的主题,“也就是说,你现下已明白下毒之人的身份了。”
不知为何,萧十一郎觉得唐水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他却仍旧感受到了她所问之中的急切之意,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连城璧成了唐门叛逆,那想必唐门叛逆也能变成连城璧了,两月前连城璧重返无垢山庄的消息想必家主也有耳闻?”
唐水点了点头,“确实,但这其中有什么缘故?难道是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不是,”其实萧十一郎自从那日得知阮珏就是连城璧后,心中也已经反复怀疑这是否又是连城璧设下的一个局,是否连城璧暗中与那唐门中人互换了身份,甚至利用那人控制了沈璧君和金阶白玉阁。可时至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就否认了唐水的猜测,倒不是说他心中已经当真深信连城璧与这一切阴谋无关,可他也确实不愿唐门家主将连城璧视为那叛逆的同党。
“关于他们的相貌,我虽然不能全然知道,却确实有一个猜测,”萧十一郎像是害怕唐水深究,立刻续道,“不知家主是否知道‘陆判换头’的传说?”
“自然知道,”唐水没有犹豫便答道,这故事正是他们蜀地流传的传说,自幼生长在这里的人只怕没有不知道的,甚至于丰都县还有供奉这位陆判的宫观,“你是说……”
萧十一郎点头,“陆判身为地府判官,调换凡人的头颅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此等奇事向来只能是传说,可换头做不到,换脸当真也不能吗?”
换脸?江湖中当真能有施此奇技的大拿吗?
萧十一郎见唐水眼中仍是不大信服的神色,便道:“总之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恐怕除了那位唐门叛逆,就只有连城璧自己才知道,家主若想知道真相,何不自己相询?”
唐水重新将目光落在萧十一郎脸上,这男人的脸上居然还有了一点笑意,仿佛已是胜券在握,她心中十分不痛快,但也确实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极有道理。
“阿星,”唐水扬声唤了一个青衣小婢进来,“去把七叔请来。”
青衣小婢应声而去。
唐水又对萧十一郎道:“我唐门以毒药闻名江湖,但自古医毒不分家,我七叔便是唐门中的杏林圣手,我可请他来医治连庄主。”
萧十一郎正要道谢,唐水又打断他道:“你先别急着道谢,我有条件的。”
“家主请讲。”
唐水眼风扫向连城璧道:“你要将连庄主独自留在我唐家堡。”
萧十一郎立刻站起身来,收紧了手臂道:“其他事情家主尽可提要求,但这件事我不同意。”
唐水眼睛微眯道:“你不同意?”
萧十一郎情知若是自己将连城璧独自留在唐门,即便可救得他性命,但唐家若是想从他那里问得唐门叛逆的消息,不免会在他身上动手段,若是唐门叛逆果然与他无涉倒也罢了,可若是两人当真有什么牵扯,连城璧不知还能否活着踏出唐家堡。
想到这,萧十一郎不由得抱着连城璧退了一步,唐水瞧出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唐家堡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吗?更何况,你即便能治好他身上的伤,我唐门的毒,又岂是旁的人想解便能解的?”
萧十一郎知道她说的有道理,顿时僵在原地,唐水也不拦他,只是冷笑着看他。
萧十一郎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此时他全凭我用内力吊着一口气,若我留下他,他只怕会立刻气息断绝,不知唐门中可有人懂得起死回生?”
唐水一怔,脱口而出道:“你居然舍得耗费修为为他续命?”这可更是奇了,老话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连城璧想要了萧十一郎性命,缘由大家都能理解,可这萧十一郎却偏偏舍出自己的修为甚至是性命来救连城璧,这可着实令人费解。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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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水有话说:我瞎了,除了真爱,这事儿实在不好解释……
注:陆判换头的故事来源于《聊斋志异·陆判》,大致故事时说一个叫尔朱旦的书生因为胆大又性情豪爽,和地府姓陆的判官成为朋友,陆判一次在尔朱旦醉酒后为尔朱旦换心,使得尔朱旦高中。后来尔朱旦嫌弃自己妻子相貌不佳,请求陆判为妻子换脸,陆判为他妻子换了一个官员已死女儿的美貌头颅,后来引发的一些问题,感兴趣的可以自行百度。这里说是蜀地传说只是为了和丰都以及换脸扯上关系,都是我瞎掰的。
第二十一章 我愿意
唐水最终还是同意了萧十一郎一直抱着连城璧看诊。
唐七先生自进了花厅便一声都不言语,甚至不等唐水吩咐便将手指搭在连城璧手腕上,一搭之下,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抬起脸来便冲萧十一郎翻了一个白眼。
萧十一郎平白无故吃了一记白眼,心中也觉得莫名,但他一颗心全都系在连城璧的伤势上,一时倒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只生怕面前这位老先生张口便道连城璧没得救了。
老先生黑着脸又换了连城璧另一只手的脉搏来摸,越摸脸上的颜色越难看,眉间皱出了一个大疙瘩,简直下一秒就要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
萧十一郎觑着他难看的脸色,心中越来越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他的伤……”
话还没问出口,唐七先生便已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问话,下颌的花白胡子果然气得翘了起来,撒开手道:“你哪里寻来这被庸医治得半死不活的活死人送到我这里来,抱走,老夫不治!没得坏了我的名声!”
萧十一郎听他这意思,仿佛是能治却不愿意,心中有些着急,“前辈……”
唐水却已抢先道:“七叔,这人和我唐门有重大干系,若是能救,还望七叔施救。”
唐七先生冷“哼”一声,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却到底不能抹了家主的面子,冷冷解释道:“我晓得,你瞧着他长着小九的脸,忍不下心来。可老夫今天就把话放在这,这小子绝不是小九。”
萧十一郎听他这话,便明白这“小九”恐怕就是那位唐门叛逆了,如此听来,似乎同唐门家主的关系非同一般?难怪此前一提到他,唐水就明里暗里总有股急切之意。
果然唐水眉目间就显出了急躁,“七叔,我晓得他不是老九,可他却晓得老九的下落,我……”
唐七先生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动容,他叹了口气道:“家主,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我唐门家规不得手足相残,否则定是人人得而诛之,你……”
唐水极响地冷笑了一声,“手足相残?难道还不都是他们逼的?”
唐七先生显然也熟知内情,一时无法反驳唐水的话,只得又道:“好,咱们且不谈小九的事,就说这臭小子,他中了我唐门的‘观音散’,却是一日一日缓缓被下了极小的剂量,这样确实能活更长的时间,毒素却渗透的极深,要拔出来不但艰难,还要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便也罢了,却又偏偏肺腑都受了许多零碎的内伤,嘿……看起来像是洛阳云海门的‘风摧秋叶掌’,哼,七年前那一夜的惨状你也瞧见了,他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也实在算是命硬了。”
“风摧秋叶掌?”唐水的面上露出既愤恨又吃惊的表情,她的双目立刻锐利起来,盯向萧十一郎,像是想把他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萧十一郎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被连城璧杀死的那人的面目,却发现根本没有太多印象,只得道:“我去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杀死了那个打伤他的人,随后就呕出很多血来,”他说着还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愿回忆当日连城璧那副惨烈的模样,“我当时也没来及问伤他的人到底是谁。”
“死了?”唐水双眉一轩,脸上浮出一个狠戾的冷笑,“死得好!若非是他,老九又怎么会担上那么大的干系?”
唐七先生也皱了皱眉,似乎是对唐水的话很不满,却终究没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瞧向萧十一郎,续着前言道:“原本你用真气维系着他的最后一口气也就罢了,却不知信了什么庸医,竟给他喂了黑顺片、老山参等回阳救逆之物,嘿……你可知这黑顺片的毒性同‘观音散’根本是相克的,老山参却又能加剧‘观音散’的毒性,这许多药性在他身体里来回作乱,你可是同他有仇,巴不得要他多受些苦楚?”
萧十一郎听他这样说,脸色一时如死人般惨然,他不通药理,一心只想系住连城璧的性命,不料却反而害得他受更多痛苦,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事物,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几乎要被酸楚的波涛所淹没了,双臂仿佛灌了铅一般,几乎要抱不住怀中的连城璧了。
唐水自萧十一郎进来后,头一次在他脸上瞧见这样灰败颓丧的神色,接着,她便看见这个仿佛是铁铸成的男人的眼中流出了眼泪,先是一滴,接着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涌出眼眶,这场景的反差实在太大,以至于唐水甚至感到十指尖仿佛麻痹似的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明白自己是一时被这男人的悲痛所触动了。
唐七先生却仿佛已经见惯了生死,对于萧十一郎的痛苦根本无动于衷,仍旧用沉闷的声音道:“老夫从医数十载,重伤如此的虽然少见,但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可死志如他这般坚定的,却实在没瞧见过,他自己已不愿再活下去了,再好的医者也救不得一心想寻死的人,何况要救他,就须得要极强的意志力,方能让他忍过那些个痛苦,你说,这样的人,老夫为何要救他?”
萧十一郎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都全部暴起,仿佛是在用全部的意志力忍耐着痛苦,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求你……”
唐七先生原本以为他是在求自己,还想要拒绝,却猛然发现萧十一郎这话居然是对着怀中的白衣男子所说的。
萧十一郎颤抖着将嘴唇贴在连城璧的耳边,眼泪都落在了他的耳边和颈间,“连城璧,我知道你能听到,我求你……求你活下来,求你……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求你……不要死……”
连城璧却仍是那样死气沉沉的样子,既无痛苦,也无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