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水心中一阵刺痛,怔怔出神道:“他竟这般放不下……”
连城璧不再说话,两人对坐沉默了半晌,唐水才回过神来,面带黯然,低声道:“你说,他是不是回来了?”
连城璧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像是他。”
“怎么说?”
连城璧道:“如果按照我此前的推论,原本我的应该嫌疑更大,可对方偏偏要用刀,这便将嫌疑都集中在萧十一郎身上了。”他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其实嫌疑是在我身上还是在萧十一郎身上,在唐家人的眼中应当并没什么差,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的硬将罪名套在萧十一郎头上呢?所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若是将矛头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想必破绽要更少一些。”
唐水若有所悟,“你是说,凶手心中对你有所不同?”
连城璧勾了一下嘴角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对我的脸有所不同,若是唐衣本人,想必只会对这张面孔怒意更炽,又如何会曲意回护呢?”
唐水眼中露出凶狠的光,“会不会是陆家的那个男人?”
连城璧漫声道:“家主是说赵鹰?”
唐水飞快地瞟了连城璧一眼道:“我知道,萧十一郎说你已杀了他,可你当时……伤得那么重,会不会他其实也……没死?”
连城璧神色平静地道:“想必不会,因为陆家的家主得知其兄死于连城璧的袖中剑,此刻恐怕已带人前往无垢山庄讨说法了。”
唐水心中一震,这段时间以来,连城璧从未迈出这间院子一步,可江湖事却仍是全然在他掌握之中。同这样的人为敌,滋味恐怕实在不会太好受。“连庄主果然下得一手好棋。”
连城璧微笑道:“家主过奖了,”其实这倒也并非全部出于他的布局,当日萧十一郎见他生命垂危,只顾着带他求医,竟将他的袖中剑落在了那客栈之中,懂行之人只要看过赵鹰的伤口,再联系遗落在地的凶器,哪还有猜不出来的?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其实家主又何尝不是位高明的棋手?”连城璧的目光落在唐水脸上,不知怎么的,唐水忽然就觉得那柔和的目光变得分外刺人起来,“其实家主根本就不想阻拦凶手行凶吧?”
唐水无法反驳,她确实无法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唐衣的人,甚至于在这七年中,她曾心心念念想过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除掉他们,现今,她的愿望就要被别人实现了,她为何要去阻拦呢?
连城璧看着女子面上闪过的强烈怨毒,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要杀死恶鬼,自己首先就要堕为恶鬼,复仇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很难回头了。”
唐水抬起眼看他。
连城璧缓缓道:“等到凶手替家主除掉最后一个仇人之后,家主不妨将计就计。”
唐水面上浮起一丝愕然,“你肯帮我?”
连城璧的眼中燃起了两簇火焰,极危险,却也极有力量,“我只是觉得,凶手的目的并非只有复仇一个,我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目的。”
萧十一郎走进唐家堡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几日,唐家堡中连续死人,确实是最为敏感的时节,他也曾提出要将连城璧接出唐家堡养伤,以免唐家的人疑心到他们头上。
可连城璧却总是摇头不允,并说既然唐家堡总图已失,避将出去反倒刻意,不如索性顺其自然。
萧十一郎觉得他所说也有道理,便如此一日日耽了下来。这一来,他也算是渐渐习惯了唐家日渐紧张、猜忌的氛围。
可今日,自他进门起,虽被蒙住了头面瞧不见,却仍察觉到了唐家浮动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气息,竟像是……隐隐的杀气。
萧十一郎越靠近连城璧的居所,心中的弦便绷得越紧,他忽然想起昨晚临别之际,连城璧从背后唤住他,轻声和他说话时的样子。
当时连城璧一边说“晚上风大,披件外衣吧”,一边将一件黑色披风掷给了他,那时萧十一郎还觉得很高兴,此刻,他恍然觉得难道连城璧从那时就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了?
胡思乱想间,萧十一郎已走到连城璧所住的那间跨院门口,却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竟不敢去推那扇木门。
萧十一郎在门口站了片刻,又觉得连城璧向来远比他聪明,若是他当真发现了什么不对,一定会有办法提醒他,况且瞧他此前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倒不像是会有事的感觉。
怕只怕……连城璧又背着他去谋划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萧十一郎心中突地一慌,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支漆黑的弩箭,萧十一郎知道唐门下毒的法子千奇百怪,不敢硬接,只得侧身闪开,脚下一错就想后退,可紧接着就感觉到背后一道金刃破风之声。
萧十一郎避无可避,只得一跃窜进院中,大喝道:“连城璧!”
回答他的只有无数“噗噗”乱响的弩机之声,萧十一郎猛提一口气,旋身跃起到半空,悬悬避开那些弩箭。
他这才发现,连城璧的院子中,早就埋伏了无数黑衣甲士,人人带着鹿皮手套,显是为了防备那弩箭上的剧毒。
萧十一郎跃起的时机极准,正是在他们第一箭射出,第二箭未装的一瞬间,待得他们欲射第二批箭时,萧十一郎已落在了那些黑衣甲士之间,为防误伤唐门子弟,弩箭自然无法再射。
可那些甲士显然训练极有素,只听一声娇喝:“布网!”
黑衣甲士纷纷弃了弩机,将负在肩上的绳索掷出一头,片刻间变成了一张大网,向着萧十一郎兜头罩了下来。
萧十一郎不得已只得气运双臂,撑在网上,暴喝一声,人便破网而出。
可身子刚跃到半空,却忽然感到丹田内变得空空如也,提起的那一口气也立刻泄了,身子猛地向地面坠去。
甫一落地,一柄长剑已抵在萧十一郎咽喉之处,却是当日在唐家堡门口被他踹了一脚的唐阳,想必此前在背后袭他,将他逼进院中的也是此人了。
“萧十一郎,我唐门‘逍遥散’的滋味怎么样?”唐水立在院墙之上,英气的脸上满是冷峭的笑意,“你一定很奇怪,你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中招了,对不对?”
萧十一郎不愿同她多说,只问:“连城璧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他感到四肢居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看来这什么“逍遥散”果然十分厉害,他自进院以来,一直非常小心,唯一触碰过的,便是那绳索所制的大网,只不知是因他触到了网,还是在运气时吸到了药粉。
唐水闻言柳眉倒竖:“大胆萧十一郎,我唐门向来待你们不薄,谁料你们竟恩将仇报,不但杀我唐门子弟,竟还害了我七叔性命!连城璧早已被我药翻捉了起来,现下轮到你了!”
这下萧十一郎也有些吃惊了,失声道:“唐七先生死了?”
唐水怒道:“你还有脸问?若非你昨晚和连城璧里外勾结,合谋下了毒手,七叔又如何会……”说着眼眶中落出泪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萧十一郎心中暗暗叫苦,可口中仍旧分辨道:“家主明鉴,害死七先生的绝不可能是我们,他是城璧的救命恩人,何况我们还有求于他,如何会出手加害?”
唐水冷笑一声:“有求于七叔?我看只怕未必吧!自你到唐家堡以后,何曾对解药配制的进展多问过一句?倒是连城璧,还曾私下问过我几次,我现下想来多半也是故作姿态罢了,你们当真想要连夫人的解药吗?只怕若我七叔当真配出解药,萧大侠你恐怕才要头疼了!”
萧十一郎一呆,竟无法反驳。
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日夜悬心的便是连城璧的身体,解药之事,既然唐七先生说配得,那便是配得,他竟没能想起来多过问几句。他为什么居然好似对此事毫不关心的样子?他绝不希望璧君一生为蛊毒所控,可唐水为何说若是有了解药他反会头疼?
萧十一郎心中大乱,半晌才道:“若我不愿璧君解蛊,只需不说便可,又何须费这么大周章?”
唐水面露鄙夷之色,“那岂非显得你太过凉薄寡情?遇见似你这等见异思迁的男人,也算是沈璧君倒了大霉,”说着右手一挥,招呼手下,“将他抓起来,押到地牢里去!”
“是!”黑衣甲士齐声喝呼着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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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灵犀
唐家的宗牢位于唐家堡的西南角,虽然名为“牢”,实则是一间围墙高耸的院落,因为其是用来关押唐氏宗族中犯错之人的,故而条件远胜于地牢,但即便如此,条件也是极为简素了。
连城璧坐在只有一张薄被的木板床上,抬眼打量这间狭小的房间,由于没有窗户,他其实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能闻到房内有一股长期不透气留下的酸腐而潮湿的气味。
连城璧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托了唐衣的福,也不知被关在地牢的萧十一郎现下如何,不过那人一向是卧在烂泥堆中也是能安然入睡的,想来过得也不算太坏。
也许是因为身处在黑暗中瞧不分明的原因,连城璧觉得自己的听力仿佛更加敏锐起来,他听到了外面的更声、风声,以及一个从远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来的是个女人,连城璧听着她一步步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站定,接着用钥匙打开了门,门外的月光投将进来,连城璧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注意到原来这间屋子的房门里还有一道结实的铁栅栏。
来人确是一个约四十许的女人,容貌普通,长发紧致地挽在脑后,穿着一身洗旧的莲青色长裙,臂弯里挎着一个食盒,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利落,连城璧注视着她,露出一个微笑道:“今夜月色不错。”
女人的目光同连城璧的双眼对视了一下,便立刻像触电一般缩了回去,面上闪过一副既痛楚又慈爱的神色,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好像看起来并不惊讶?”
连城璧仍旧笑着,“你既然不肯将杀人的罪名冠在我头上,想必是怕唐家人一怒之下立刻杀了我吧?我想我的性命对你来说也许还有用?”
女人终于抬起眼来直直盯在连城璧脸上,“连庄主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的性命于我儿确实还有大用,今日我来,就是想和你做笔交易的。”
连城璧微微剔了一下眉毛,叹声道:“原来你是唐衣的母亲?没想你居然还活着?”
女人冷笑一声,忽然从脸上揭下一张极薄的面皮来,霎时间便成了一个乌瞳长睫、肤光胜雪的美貌妇人,眉目间同连城璧很有几分相似。
“唐家谁会将一个面目普通的厨娘同当年的苗疆第一美人想在一处?”
连城璧瞧见她的样子倒也不惊讶,这段时间以来,他已在唐家将唐衣的过往查了个清楚,故而知道,唐衣的母亲何嫣然乃是苗女,几十年前,也曾是艳名远播西南的美人,不过自从嫁入唐门后,便潜下心来相夫教子,此后倒是声名不显了。
据唐水说,唐衣的生父早亡,这位何夫人一人带着唐衣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唐衣叛离唐门后,唐家原本想要处死她抵罪,也是唐五爷出面作保,才被送去城外的家庵苦修,不出一年,便郁郁而终了,现如今看来,竟不是这么回事。
连城璧心中念头转动,口中却问道:“听闻唐五先生于你有救命之恩,还曾教授令郎机关术,你为何反倒杀了他?”
何嫣然冷哼一声,面上忽地浮起一抹愤怒的薄红“你以为他安着好心吗?他、他是为了……”她似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连城璧却立刻明白了。
在这样的家族中,一个艰难抚养幼子的美貌寡妇,旁人想从她这里图些什么,实在是再显然不过了,如此说来,唐栾为何肯力排众议教授唐衣机关术倒也不难理解了。
只是没想到唐栾此人居然能十几年如一日装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至死都不被人察觉,如此水准,连城璧觉得连自己也要自叹弗如。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别开了目光。他虽然也善于伪装,可毕竟自幼修的是君子之道,如此禽兽行径,实在是连听都觉得是污了耳朵。何况,他的修养也实在不允许自己令一个女人为自己的不幸感到难堪。
连城璧轻声道:“夫人既说是有交易要谈,那连某便洗耳恭听了。”
何嫣然的神情倒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察觉到连城璧转换话题的体贴,眼中隐隐生出一点温度,忽道:“你的性情倒是同我儿从前有些相像,只可惜,他没你这般好福气。”
连城璧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好福气吗?这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生在无垢山庄,许多旁人一生也求不来的东西,他生来就有了。可他幼时似乎也曾恍惚觉得,那些其他人唾手可得的东西,他这辈子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甚至不能有。
何嫣然见连城璧沉默不语,猜想他大概是不甘于所有的一切都被自己的儿子夺走,便道:“其实连庄主也不用生气,若是你舍不得,我儿拿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不能还给你。不但如此,我还能救你脱离唐家的牢笼。”
连城璧轻轻一笑,“夫人可是想让我做你们母子的提线木偶?”
何嫣然也不否认,反而从袖中摸出一只朱红色的瓷瓶,问道:“连庄主可知这是何物?”
连城璧道:“还请夫人赐教。”
何嫣然道:“这便是那‘灵犀’蛊的解药。”
连城璧心中一时透亮,难怪她要杀了唐七先生,如此一来,若是想要解药,自己势必要同她交易了。
何嫣然见连城璧有所了悟,便继续道:“‘灵犀’之蛊原本脱胎于我苗疆的情蛊,连庄主想必知道,情蛊此物为雌雄双生,分别种于相爱的男女体内,从此便可矢志不渝、同生共死。”她轻轻摩挲着那朱红瓷瓶,“可惜,这情蛊只有一处不好,若是既想要对方矢志不渝,又不想和对方同生共死,便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