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洒然一笑,当先迈步进了酒窖,拎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头便灌,酒水淋漓在他的衣襟上也并不在乎,一坛酒尽才抛下酒坛大笑道:“痛快!”
阮珏却是左手一弹,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高架上的一坛酒,酒坛被击出一个浑圆的小孔,酒浆倾泻而出,阮珏的脚步微动便已仰头接住了酒浆,酒如清泉,一滴不洒地尽数倾入他口中,一坛酒尽,他也还是那个皎白如月的美人。
萧十一郎拍手喝彩:“好功夫!”也不知是在赞赏阮珏石子破坛的功夫,还是喝酒的功夫。
阮珏的脸却忽然变得惨白,片刻间竟连嘴唇上的一点点血色都褪尽了,可他面上居然还是带笑意的,“阮某量浅,恐怕不能陪萧兄饮到最后了。”说着似乎是想走。
萧十一郎却猛地上前攥住了他右腕脉门,阮珏下意识地用左手相格,却被萧十一郎轻轻巧巧便避开了。习武之人的脉门极为重要,任谁也不会就这样将脉门送进别人手中,可阮珏的右臂却只是无力地垂着,全无抵抗之力。
萧十一郎失声道:“你的右臂……”
阮珏眉头微皱,原本温柔的眼眸中似是结了一层浅浅的霜,抿紧嘴唇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萧十一郎感到自己的手正在细微地颤抖,阮珏的右臂,居然早已经脉俱断了。
其实萧十一郎从开始瞧见阮珏的时候,就觉得他的身形实在很像连城璧,当年连城璧的右臂也是他亲手捏断的,这世间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可若阮珏就是连城璧,他为何要易容成现在这样?那个无垢山庄的连城璧又是谁?
萧十一郎想到这,不由得探手去摸阮珏的脸,阮珏不防他有这一招,脸微微偏了偏,却没能避开。
阮珏脸侧的肌肤触手细腻光滑,并无人皮面具的痕迹,这确然是他自己的脸没错。
“你干什么?”阮珏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层薄怒,却正好冲淡了此前眼中的霜意,反倒让他显得不那么有威慑力了。
萧十一郎有些讪讪地收了手,他现在才知道,好看的人,就算是生气,也还是好看的。“你身上的毒,是连城璧下的?”
阮珏显然仍旧在生气,虽然回答了他,语气却依然很生硬,“唐门之毒‘观音散’,一日中总会有两个时辰内力尽失……”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没有否认是连城璧下的毒,那沈璧君身上的蛊恐怕也是连城璧种下的了。
萧十一郎一把扶住他。“怎么回事?连城璧为何会有唐门的毒药?”
阮珏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倚着置酒的架子坐了下来,“沈璧君身上的灵犀蛊,又岂非与唐门无关?”
萧十一郎想了想道:“此前你说无垢山庄并没有我要的东西,难道连城璧下的所有毒都没有解药?”
阮珏淡淡道:“有解药的毒药,还能算毒药吗?”
萧十一郎道:“那唐门呢?若我直接去唐门,也没有解药吗?”
阮珏想了想才道:“若是能让唐门对症调制,那想必是有的。”
萧十一郎脸上又有了笑容,一把拉着阮珏起身,并顺手扶住了他,“走!”
阮珏微微一怔,“你要带上我?”
萧十一郎道:“若我去唐门一个来回,你还撑得住吗?”
阮珏摇了摇道:“确实不能,可我们难道不是第一次见面?你又知道我为人是好是坏?”
萧十一郎笑道:“能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了。为了朋友千里奔波,那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tbc
沙雕脑内小剧场:
阮珏:你干什么?
萧11狼(捂心口):我死了……
第七章 夜战
阮珏笑了笑道:“你的确是个令人放心的朋友,但我却不能和你走。”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以你的身手,即便中了毒,单凭一条铁链,如何能困住你?”
阮珏点头道:“确实不能。”
萧十一郎又道:“此前你说,连城璧想要你来,你便来自投罗网了。你到底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里?”
阮珏想了想,轻声道:“没有,我只是错估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的心脏仿佛被扯了一下,因为他觉得在刚才的一瞬间,虽然阮珏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他却忽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悲哀和疲倦。
他看起来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像是看遍了一生的霜雪。
萧十一郎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轻声问道:“这错误难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
阮珏垂下眼睛笑了笑,掩住了那些几乎令他难堪的情绪,“还重要。”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然后忽然闪电般地探出了右手,点住了阮珏的几处大穴,“你自己自然是不能走的,但我是大盗萧十一郎,若要盗走一个人,却不需要问他能不能走。”
阮珏吃了一惊,看着萧十一郎,双目中泛出一个颇为复杂的眼神,有不可置信,有嘲讽,甚至还有无措。
萧十一郎转身将阮珏负在背上,大步向着酒窖外面走去。
这一次,没了阮珏的脚镣作提醒,萧十一郎很快就被无垢山庄的人发现了,可他不但不做遮掩,反而更加挺胸抬头地向外走。
无垢山庄的仆从和护院此前多少都见过或听过萧十一郎,此刻见他如此坦荡地出现在山庄中,背后还负着一个漂亮的男人,都惊得呆了。
但他们毕竟是无垢山庄的人,素日里受过无数的训练,因此,片刻之后,就立刻醒悟过来,有人马上去报告连城璧,剩下的人则操起兵刃,企图阻拦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却显得无比自在,甚至比从前作为无垢山庄的主人时都更为自在,对发生的所有变故全然充耳不闻,两只手只是紧紧地护着背后的阮珏,但凡有人攻到他近前,便或躲闪或用脚,清开道路。
不断有越来越多的护院打着火把向他们围拢过来,如同萧十一郎夜探沈璧君的那个晚上,可不同的是,今日的萧十一郎心中安然,全无当日的凄惶和绝望。
萧十一郎带着阮珏就这么一路不停步地向前走,终于到了无垢山庄的前厅,近不了他身的护院和家丁乌泱泱一片跟在他们身后,仿佛是一道缀在他们身后的火龙。
然后他们就在前院里看到了连城璧。
自割鹿大会后,这是萧十一郎第一次见他。
连城璧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衫,手中把玩着一把玉骨的纸扇,依然坐在他的轮椅当中,看见萧十一郎过来也不见怒色,眉目间全是一片谦冲柔和的笑意,仿佛来的不是闯庄夺人的不速之客,而是一位盼望已久的老友。
连城璧道:“不知萧大侠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萧十一郎终于顿住了脚步,他觉得比起上次见面,连城璧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似乎……是更像仁义无双的连城璧了,就连此前火一样疯狂的眼神,也已经隐没在一片琥珀色的柔光之中了,但萧十一郎却觉得这样温润无瑕的连城璧让他觉得莫名恶心。
“客气了,远迎倒不必,只要连庄主肯让开路放我们离去,萧某便足感盛情了。”萧十一郎说着又向前踏出几步,立刻就有一个黑衣汉子闪身挡在了连城璧身前。
萧十一郎嘴角微勾,露出了一颗犬齿的齿尖,显得他愈发像一头落入重重包围却犹有余勇的头狼,“紧张什么?我能拿堂堂无垢山庄的连庄主如何?”
话音刚落,便见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片金光闪烁,萧十一郎早有防备,脚下微动,还没等众人看清,他的手中便已多了一柄单刀,霎时间刀影飞舞,将一把金针尽数磕落在地。
萧十一郎双目定定地盯着连城璧,一眼也不去瞧站在众人护卫中的沈璧君,笑道:“连庄主当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只是我却嫌这招数用得实在有些没新意,我看当日老板娘有句话说的极对,连庄主实在是拾人牙慧,毫无创建!”
连城璧也不恼,甚至连笑意也一分未减,“萧大侠可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说完也不等萧十一郎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不是神兵利刃,也不是口诀秘籍,而是阴谋诡计。既然有用,多用几次又何乐而不为呢?”
萧十一郎道:“这次岂非已经不管用了?”
连城璧道:“哦?若当真没用,你怎么不敢回过头去瞧她一瞧?”
萧十一郎虽然知道他这话实在是在诱他上套,却仍旧忍不住转过脸去瞧了一眼沈璧君,她依然像从前一样优雅高贵,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为她更添了几分色彩。但萧十一郎注意的却是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着深深的屈辱,显然她已经明白,连城璧正是在利用萧十一郎对她的钟情来对付他,这对于一个妻子,特别是深爱着丈夫的妻子来说,实在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萧十一郎只觉得心头被扎进了一根极深的毒刺,怒道:“你若爱她,就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她!”
连城璧却不为所动,仍旧微笑道:“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放下你背上的那个人,你可以带走沈璧君。”
萧十一郎下意识地收紧了护住阮珏的手臂,他心中已经怒极,连眼中都憋出了红血丝,却片刻也没有生出放下阮珏的念头。
连城璧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你对拙荆的爱意也不过如此,怎么,难道你是被他那张脸蛊惑了吗?”
萧十一郎怒瞪着他,没有说话。他注意到,说到阮珏的脸时,连城璧的手指轻轻收缩了一下,他在紧张什么?
萧十一郎突然福至心灵,细细盯着连城璧的脸道:“说起来,我觉得阮庄主实在有些像一个人。”
连城璧的手指似乎是想要抽动一下,却被他硬生生地止住了,就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纵身跃起,护在连城璧身前的黑衣男子立刻拔出手中的单刀,向着萧十一郎攻来。不料,萧十一郎却并不与他相斗,而是伸脚在他肩头一借力,越过了挡在前院的一众人的头顶。
黑衣汉子这才明白,萧十一郎方才只是佯攻,他根本不是想要攻击连城璧,而是要逃走,可惜他明白的有些晚了。
萧十一郎之所以能做武林中第一的大盗,固然是因为他名声够响,刀法够强,还因为他一流的轻功。
只是错过那么一瞬间,他便再也追不上萧十一郎了。
萧十一郎一连在数人肩上头上借力,便已落在了无垢山庄的门口,再几个起落,人就融进了黑暗的夜色中,去得远了。
院中的众人一时都有些难以置信,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中,萧十一郎居然负着一人逃走了,这实在是无垢山庄的奇耻大辱。
黑衣汉子膝盖一软,便跪在了连城璧面前,叩下头去谢罪,“属下无能,请主人责罚。”
连城璧沉默着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才轻声道:“起来吧。”
黑衣汉子又叩了一个头,才缓缓站起身,却仍旧低着头不敢看连城璧。
连城璧道:“单凭你们是不中用了,去把赵鹰给我找来。”
黑衣汉子立刻觉得两颊上火辣辣的,他宁愿连城璧狠狠地责罚他,也好过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连城璧道:“行了,你们都散了吧。”
一众仆从护院这才敢各自散去了,前院中只留下了连城璧和木头一样的沈璧君。
连城璧道:“你怎么不回去?我会吩咐琥光给你熬一点甜汤,你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他的语气温柔,看向沈璧君的眼中也饱含着缱绻之意,仿佛仍旧是那个合格的、完美的丈夫。
沈璧君的心却已经冷了,可她实在没办法,她明知道眼前的男人骨子里实在是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可她还是说不出的爱他,这种爱意似是根本不受她的控制。沈璧君感到自己已经沉到了一个四处无光的地方,唯一可以看见的光便是连城璧,纵使他身上发出的是足以冻毙她的寒光,她也会如飞蛾一般扑上去。
沈璧君动了动嘴,还想说些什么,连城璧却又道:“回去吧,你瞧,琥光已经来接你了,你也不想让我不开心的,对不对?”
沈璧君浑身一震,终于还是垂下头去,依言朝着琥光走过去,身后传来连城璧的声音:“琥光,夫人今日受了些惊吓,你煮些甜汤,服侍夫人好好休息。”
沈璧君的双眼已经模糊,甚至看不清迎过来的丫鬟的脸,琥光却中规中矩地应了连城璧的话,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别害怕,有奴婢陪着您呢。”
tbc
第八章 诛心
萧十一郎生怕无垢山庄的人会追上来,一路负着阮珏脚步不停地出了姑苏城,才将他放下。一转脸就看到阮珏乌黑清亮的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他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立刻抬手解开了阮珏的穴道,阮珏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你……”萧十一郎慌忙伸手扶他。
阮珏摆摆手,缓缓道:“不碍事,只是穴道被封太久积郁的淤血,吐出来反倒好一些。”
萧十一郎的手悬在半途不知是该伸过去还是收回来,停了一瞬终究还是伸过去放在阮珏背上,用真气缓缓为他推功过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阮珏才轻声道:“你不该带我出来,于你于我于沈璧君都不是好事。”
萧十一郎沉默了一下才道:“别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知道人的性命比别的什么都重要。”
萧十一郎觉得阮珏身上有种可怕的自毁倾向。
特别是在他说出那句“还重要”的时候,萧十一郎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类似于自我献祭的情绪。他曾经觉得阮珏和连城璧很相似,他甚至怀疑阮珏是否才是真正的连城璧,可在那个时候,他觉得比起阮珏的脸,那种自我牺牲的情绪才是真正让他放弃那种怀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