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并不懂怎么哄小孩子,待之与常人无异,欠身谢道:“我不饿。感谢你的好意。”
九儿看着太新鲜,不舍得松手,歪头想了想:“嗯,道长一个人吗?娘亲说,今日要与大家在一起呢。”
丰年足食,万家团圆。若能岁岁年年,四海靖和,天下晏清,复又何求?
倦收天笑了:“我不是一个人。”
九儿怔怔地看呆:道长为什么笑得这般好看,九儿一定是方才吃多了甜酒有点头晕了吧?
究竟要经历过多少无悔的甘愿,才会明白能醉人的从来不是酒。直到有一天,自己醉了,醉得分不出日月星辰指引的方向,眼中心底只有一人的身影幢幢。而此时,早已烟云过尽,昨日难在,不复初见。到底是人变了,还是自己也变了?终究,只有江山未改,而朱颜凋零,红尘依旧涛涛。
倦收天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
九儿磨磨蹭蹭地松开手:“道长要回家了吗?”
暮色方起,倦鸟归巢,此时每一个行走在不同路上的旅人都会有相似的眼神与情思。
倦收天眸光愈发温柔起来:“是。”
“道长等我哦。”九儿转身蹬蹬地跑回后院中去,稍待片刻又跑了回来,一伸手递来一物,“道长上回救过九儿,娘亲说要知恩图报,所以,嗯,九儿想送道长一点心意,以后让它陪道长吃饭,好吗?”
小小一双手掌捧出一物——原来是只兔子,形貌幼小。
倦收天低头见九儿期盼的目光,不忍再拒绝,将之接过托于掌心,道:“好,多谢你。”
一手持着拂尘,一手提着两个小酒坛,只好把小兔子揣进衣襟之内。想来兔子是极为畏寒的小动物,窝进去就觉得十分暖,耳朵都不舍得露出来,舒服得不想动弹,十分乖巧模样。
正欲道别,后厢房又行来一人,边走边吩咐如何如何置办今夜酒食等诸多事宜。倦收天并不好管闲事,提着酒坛子就要出门,却被此人追上来拦住,语带惊喜问:“你是金道长?”
倦收天一怔,估摸着对方是在叫自己:“抱歉,我并不姓金。你若无事,我还要赶路。”语罢,继续往门外走。
此人却道:“我叫柳七,是此间酒肆之少东。我方才与原道长分别不久,未料竟在此处又遇上金道长,真是好巧。”
倦收天眉头一动,止步回身,问道:“嗯?你遇到原无乡了?他人在何处?”
柳七见平时不敢搭话的“厉害”道长开腔,受宠若惊,忙猛点头道:“是啊,就在镇外的密林遇到。原道长好像出了趟远门刚回来,他人可好了,还送我——嗯,金道长,你怎么走了?”
既然来了,总是要走的。此时的柳七转眼也就忘记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自然不会料到最终心心念念想上道真学艺的自己至死也心愿难偿。而从未想过修道只知道贪玩的小弟九儿却成为未来道真北宗又一位栋梁之材,并在北宗最艰难的时候,追随着最高指标“北芳秀”不离不弃,道心不移,一路行到了最后。
此后的柳七总觉得自己脑中似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总觉得忘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偏又想不起来。直到后来有这么一天,当他眼前又是一片似曾相识的火海血雨,突然想起了曾经也有这般一模一样的情景,那时躺在血水中的自己,盖在身上的是被利斧切碎的残破尸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呛得窒息的血腥气。不同之处只在于上一次的自己是如此幸运,遇上原无乡而逃出生天;而此时,当利斧落下来的时候,惟一庆幸的是,小九儿昨日缠着原道长抱他上山去看小兔子与最敬爱的金道长了。火势已经太大,兀自燃烧着的屋梁一段又一段地坠落,整座城在惊恐中燃烧,在燃烧中毁灭。
在没有人知道的未来与已经注定的因果交织而成的人间,此时仍是丰年守岁,一片祥和,富足的镇民们正为除夕大年做着各种准备,走门串户,笑颜相对。
而这位根本不姓“金”的倦道长走路简直是用飞的,身形一晃,人已经到了镇门城墙之下,抬眸望向镇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峰。
山隐隐,雾绕绕,锁不住翻腾的思绪,阻不了难掩的欣喜。
是你回来了吗?
日暮乡关,家在何方?
炊烟袅袅,岁寒暮色中最温暖的所在。
原无乡挽起袖子,快速折腾罢前院后屋的杂事。一进入伙房,毫不意外地看到灶台上几乎未动的存粮。叹息一声,从带来的包袱中掏出自故友处淘来的鲜笋山珍等食材,便埋头忙活起来。
待诸事齐备,熄了炊火,天色已不早了。居然还没有等到人回来,原无乡不免有些奇怪:倦收天从不在镇上多待,莫非今日遇上什么事情了吗?若是今晨所遇之事,以倦收天的能为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跟去看看也好。
出了院门,还未行出多远,远远便见山道上正行来一人。
一个只见过一眼就难以忘记的人。
逐渐黯淡的天光依然在西边山谷中徘徊不去,天际的月色已飘然而至,将明未明的星辰还很淡,很淡。
阡陌交通,红尘茫茫。究竟是什么主导着日升与月落,春来与冬至,又是什么让你我不曾错身,相逢于天地之间?
倦收天行得不快,抬眸,远远亦望到一人。
一个不需要记住,从未忘记的人。
脚步非但没有加快,反而停了下来。
薄雾蒙蒙。
万物都融化于这一天一地的山水之间。
你从何而来,而我,又因何而在?
直待近到了咫尺间,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好友何故怔忡,你无事吗?”
回答的人却提出另一个问题:“南宗可有为难你吗?”
原无乡接过酒坛子,与之并肩上山,笑叹:“每次回来,你必问此句。好友,你仍对南宗有所成见呐。再说,我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吗?”
倦收天居然不客气地点头道:“是。”
原无乡无奈了,又问:“镇中可有发生何事吗?”
倦收天道:“无,一切安好。怎样了?”
原无乡道:“见你许久未归,恐怕有事,嗯?你怀中揣了何物?”
倦收天径自推开院门:“过会儿再给你看,现在,我饿了。”自顾自走入卧房里间。
原无乡笑道:“是,是,倦大道长请,准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去到外间,点起蜡烛,布下杯盏,添上酒。
三分薄醉,满室馨香。
倦收天忽道:“你有心事。”语气甚是肯定。
原无乡也不惊讶没能瞒住他,放下酒盅道:“这次回南宗,见师尊身体大不如从前,他并不愿别人知晓,只言是宿疾无妨。小师妹常在其身侧,知其不愿令众人挂怀,一味强撑,甚为忧心。”
倦收天道:“你不是有位朋友的朋友是神医?”
原无乡一怔道:“真是好记性,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讲过。确实,需要求助之时,吾可有此方向。”顿了一顿,黯然道,“可是师尊性子刚直难劝,恐怕不会轻易就医。一旦就医必是瞒不住人,他总是担心被其他人得知了状况,恐对南宗不利。”
倦收天提醒道:“南宗的事情,吾只能听,不作评论。”
原无乡笑道:“吾明白。你不嫌我烦就好。”
倦收天摇头道:“不会。烦人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人。是汝说的,吾会一直听下去。”
原无乡展颜一笑,伸手又夹了一大筷子好菜到倦收天盘中,道:“哈,汝真会说话。可为何总对其他人不假颜色,让人误会你是无情寡淡之人。”
倦收天道:“非是无情,只是少情,少即多。就像你爱看的月亮,天上只有一个,是以珍贵。”
原无乡笑得更欢,眉眼弯弯:“好,好,好,原来是在夸奖自己吗?呐,多吃点,待吃饱了才好有力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吃罢丰盛团圆饭,原无乡忽地拍额道:“呀,差点儿忘了另一样宝,等我。”
倦收天已经吃饱,摆手道:“够了。”
原无乡摇手指道:“耶,不行,吃了它,来年好发财。”
倦收天支在桌上,早习惯了原无乡的奇思异想,只懒懒地回应:“你要发财做什么?”
原无乡带笑的声音从伙房传来:“这个嘛,不算坏事吧?嗯,给你买好吃的呀。”
哈,我会信你吗?不过,好吃的嘛——
春卷端上来的时候,炸得金黄油亮,个个饱满,在玉盘中垒起来,好一盘黄金白玉。只用看的,就想要一试,谁还管发财什么的。
原无乡放下盘子,招呼道:“春卷儿,须得趁热,嗯——”故意上下打量眼前自小一身金的好友,“春卷,卷啊卷,呵,倒是与你真像。”
倦收天夹起一个,咬了一小口,趁吹凉的时候,仔细看看馅儿,由山菇与鲜笋细切,包裹着炸得酥脆的豆皮,怪道含在嘴里尽是鲜香,好吃得舍不得开口说话,便拿眼神瞪他:
胡说,哪里像了?
原无乡用筷子轻击酒盅,叮叮悦耳,言笑晏晏道:“都姓倦嘛,你本家。”
倦收天也不反驳,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两腮鼓鼓,认真地嚼完,抹了抹嘴,突然站起来道:“我也忘记了一件宝,等我。”
走去里间摸索了一阵,取回来一个什物。
嗯?
居然是一只活跳跳的小兔子,通身雪白无一杂色,毛发蓬松雪玉一般,被突然惊动了,正竖着一对耳朵东张西望,两只后爪正悬空扑腾着。
原无乡正奇怪哪里来的兔子。
倦收天塞进其怀中道:“送你。”
原无乡接过一团软馨,小兔子正仰面无辜地瞪着他,更加莫名所以:“这是何意?”
倦收天不客气地伸手摸了摸原无乡鬓边毛团儿,认真道:“都有白毛,你兄弟。”
原无乡惊讶地看着他一脸肃然,配上吃得油光可鉴的嘴唇,噗地一声笑开:“卷卷,你学坏啦!”
笑闹一阵,两人走出屋外,站在崖边赏月,如同之前几十年来每一个有明月的夜晚。
山崖口的风,严霜冻雪,两人却早非多年前为了驱寒而挤在一处取暖等待日出的小童子。如今的他们,拥有精纯的功体以及先天修者的体魄,超凡的尘外之姿,并肩站在一处,无比夺目。
远目是山,山外仍是山。
白驹过隙,云舒云卷,历经过了多少个春秋,与你看过同一片山川,同一片天地。
并肩坐到崖边,小兔子依然趴在倦收天衣襟里,探出个头,原无乡正屈指逗它来舔。
倦收天侧目看他,淡淡道:“它会咬你。”
原无乡不信:“耶,卷卷都说它是我兄弟了,怎会咬我?”
倦收天皱眉道:“不要叫我卷卷。”
原无乡故作委屈:“想咬我的人是你吧,这样瞪我,卷卷你好凶!”
倦收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突然道:“原无乡,该练功了。”
原无乡立马笑不出来,清咳一声道:“今日过节,我才回来呀,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料理。”急忙指着屋内一桌子杯碟道,“你看你看,这么多,不如明日再——”
倦收天不为所动地回绝道:“一日不练,已觉生疏,况乎月余?若不是因你回南宗,也许,再闭关一月,此时已近功成。”回头也看了一眼屋内桌面,淡淡道,“那些,简单,我来!”说着就要起身。
原无乡惊吓到一般,率先跳起来,摆手道:“此等小事,不敢劳动倦道长,让给吾来就好。”
倦收天眼中已有笑意:“好,吾帮你。”
原无乡了然道:“见你如此雀跃欲试,看来是找到破解之方了?”
倦收天点头道:“思量月余,确实有了些眉目,仍需放手一试,你可敢吗?”忽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紧紧地捏成一团,又挥袖扔出去,裂成碎片,飞花一般飘落在不知深处的云谷。
原无乡眼利,见其书信边缘都已泛黄,知是时日久远之物,想来该是北宗所有,自己不便开口探问,遂正色道:“太危险的事情,如无十足的把握,不如缓行?”
这次回到南宗,也非只是探望师门亲友。特地找师尊密谈了一夜,关于巧夺无极的最后关窍如何突破。但师尊给予自己的忠告,却让自己更为不解。若真到了最后那必经的一步,到底是该尽听前人所言,抑或是追随着你我长久的默契放手去闯呢?
倦收天忽道:“汝怕什么?若输了,吾保护你一生,你嘛,就给我烙一辈子饼。”
原无乡好气又好笑,这人是越长大越霸道了,这都什么和什么,正待说话,风中隐约传来“嘭,嘭,嘭”的响声。
两人怔了怔,转目望向崖下不远处的西华镇。
似有星辰落入凡间,散作华彩点点,今夜除夕,今夕何夕。
山巅晓月初窥人,人间烟火烂漫时。
此时,距道羌之战还有一年。
第十四章 巧夺无极
春讯迟迟。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长。
立云坪上的积雪尚未消融,有人已经忍不住欣慕起人间春意。
久未下山的原无乡与倦收天,结伴而来。
晨风料峭。山道上的树木裹着厚重的白霜,似被冻住了一般。
原无乡边行边举目张望,一见枝丫间不时晃过的点点新绿,就定要拉过倦收天一起来看:“好友快看,又有叶芽儿抽条了!”
嫩绿的叶芽才露出小尖尖,傲然无畏地在风中轻颤。
倦收天看了看,与之前几次一样,点了点头。
这一处峰回路转,向阳的坡面上,视野开阔起来,远眺群山,勾起几分记忆中略有相似的景象。华年偷换,屈指暗惊。他二人若非儿时得遇机缘入道修真,待这一甲子过去,早已是耄耋垂暮之年,也许已于何处荒山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