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自然是最负英雄。他算是与倦收天来往得最多的北宗之人,又与原无乡交情也不错。故每于四海游历归来,总会顺道上山与两人叙旧。
原无乡快步上前,笑着招呼道:“呀,最负兄久见了!你来得实在好快!书信前日才到,人今日便来了,实无愧江湖消息灵通第一人呐。”
最负英雄笑道:“原兄仍是如此好客周到。消息灵通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江湖人,一句话可以活人命,也可以致人于死地。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你该希望从此看不到我。”
原无乡故意绷住脸,长叹一声道:“可惜,该来的总也避不过,看不看得到你,结果也是一样。时也,运也,我既躲不过天命,又何苦躲着你!”
最负英雄忍不住大笑起来:“豁达如原兄,如此难得一见的无奈自悼,倒要好好欣赏了。”
原无乡也笑了起来:“怎样了,你敢笑我老了吗?”
最负英雄打量着眼前人依旧温润清俊的面容,与初识时并不见多少差别,哪里来的老态一说,只是眸中添了更多的从容与慧识,又转眸看了看自家师兄倦收天,不似当年,又远胜当年,长叹道:“你们——唉!你二人避居高山,当个快活神仙,老的人从来只是我等江湖倦客!”
倦收天放下柳小九,在旁听了几句,问道:“师弟,你在信中所言的要事究竟为何?”
最负英雄并未答话,看了看原无乡。
原无乡俯身拍了拍小九儿的肩,柔声道:“乖九儿,且随你的倦道长去看小兔子吧。”抬头,冲倦收天眨了眨眼睛。
倦收天会意。柳九则欢喜地拉着倦收天走去后院,不一会儿,后院便传来惊奇的呼声:“小兔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呀!”
其实没怎么样,兔子还是兔子,就是肥了点,呃,不止一点点。
原无乡想象着此刻某大道长以不变应万变无辜的脸,暗自偷笑了一下。
忽地,听最负英雄沉声道:“掌教有令,倦收天于立云坪修业一甲子,时机已至,当归北宗,即日动身。”
原无乡一怔。
本不该有过多惊讶,也无从质疑些什么,似乎只是一件已经明白了很久的事情它终于明明白白地发生了——春去春来,山南山北,花开花谢,天上人间,终不知该如何纪念——蓦地,无言,心头一空。
最负英雄顿了顿,接着道:“南北两宗约定以一甲子为期,令汝二人试练‘巧夺无极’剑阵。即便剑阵未成,也无须气馁。此功本是传说。想来这一甲子于你们自然不会浪费,只怕早已飞升化境。汝何须悲伤遗憾?”
原无乡哑然道:“最负兄言重了。”
这才想起二人已练成“巧夺无极”之事并未告知各自宗门。也许在自己看来巧夺无极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是道真的传奇武功,也不在于它究竟有何等样的作用,而是——想了想,仍旧未说。未来自有机缘,顺其自然便好。
最负英雄见其沉吟不语,又道:“你莫不是不情愿与师兄分开吧?”
原无乡笑了:“吾等虽不如最负兄能行游天下,洒脱自在,但也早不是孩童,已经没有了诸多限制,未来两宗之间走动亦是常事,何须此时纠缠难舍。”
最负英雄奇怪道:“汝何事萦怀?”
原无乡沉吟道:“两宗有令,自当遵从。我只是在想,你来此目的绝非仅止于此。即日启程,你二人走得这样急,莫非有了何等变故?”
最负英雄叹道:“原兄,我经常觉得其实你还是笨一点算了,如此就不必再操劳辛苦。”言毕,自怀中取出一张拓印,铺在石桌之上,指点道,“说来话长,且看来,这便是你去年交予我探访的路观图,总算有了些眉目。”
原无乡点头道:“最负兄实为江湖情报高人,交汝必有结果。近年因‘巧夺无极’修炼至紧要关头,吾与倦收天都不便下山,只得请托于最负兄代为探访。辛苦了!”
最负英雄道:“免褒免谢,汝曾说此物从西华镇村民身上得来?”
原无乡道:“确实。此中究竟有何等秘密?”
最负英雄脸色凝重起来,正色道:“我尝试以此图为指引,多次找寻,却屡次迷道,无功而返。直到一路西行,终于探得关窍,深入一处山谷。初时安谧如普通林野,待过了一处山坳,竟现三五部族扎营而居,观其相貌衣着皆不是中土之人。然此地非是关外,本不该有外族,且如此之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我滞留了三日,却苦寻不得异状,几欲放弃。在临行前夕,深夜登上一处高峰,隔着山头望过去,一看之下,大吃了一惊!”
原无乡忙问:“究竟看见了什么?”
最负英雄指点出图中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崎岖小道:“穿过此地,便是山谷深处。夜间,此地竟然火把通明,如同白昼。外族之人正在此处机密山谷之中训练军士,观其兵甲林立,守备严森。人数之众,令人骇然。”
原无乡皱眉道:“这个方向往西——难道是天羌族人吗?越境而居,虽处无人深谷,亦是一种挑衅。且深夜操演兵士,其行奇特,其心昭彰。”
最负英雄道:“你二人闭关既久,对外界所知不周。你们可知,近年来外族与边陲子民时有冲突。而北宗附近的民众深受其扰,已多次登山请援。葛教掌已有意与之对抗,这才是我此行立云坪请回师兄的原因之一。”
原无乡惊讶道:“事态已至如斯了吗?”转而又忧心道,“听你之意,北道尊有意力阻外族入侵,而根据你的情报,外族兵甲精良,且早有准备,你料北宗此举胜算如何?”
最负英雄道:“若此时不战,容其坐大,必成大患。眼下虽只是侵占了边疆少人之地,若不能给予痛击,绝不能遏止其心所向——染指中原,瓜分土地,意图昭显,不如趁早借地势之便利,驱其出境。”
原无乡仔细地又看了看路观图,捉摸着周围的地势环境,道:“话虽如此,然以一派之力抗一族之威,若无强援,未必上算。且行军之法讲究阵法配合,这与武林单打独斗之事并非相同。北宗可有向其他道门盟友求援?”
最负英雄道:“以目前所测之实力,双方尚可一战。未来变数,恐怕未知。若事态真不可控制,求援势在必行,相信掌教也已有了此种考量。”
原无乡想了想 ,又道:“我可往南宗一行,寻求助力。”
最负英雄摆手道:“恐怕多有不便。你不在南宗已久,有些事情并非想象中轻易,唉,一言难尽,在此仍要多谢盛情!”
原无乡却道:“力护百姓,驱除邪恶,本是吾道中人应为。南北两宗虽素有隔阂,然一体同根,岂有坐视不援之理?我相信师尊同样是明理之人。”
最负英雄也不好再作推辞,只得道:“如此,真是辛苦你了。”
原无乡道:“该然。不如收拾行装,明日一同动身,分别行动。由吾将柳九送回家,再去南宗。汝与倦收天先回北宗。天时不早,我去备些餐食,你进去同倦收天说明情况吧。”言罢,自顾自忙去了。
最负英雄却并没有马上进入院中,而是站在原地,又看了一遍地图,抚摸着上面一个战斧形的标志,总觉得哪里似被遗忘了,又或者这个东西在哪里早就已经见过。
之后,烽火硝烟。在吃紧的战事中,最负英雄见到一个人的那一刻,瞬间想起了这张图,以及这个标志;也想起了另一个容颜相似的故人。在行走江湖的那些寂寞岁月里,热闹都是别人的,到底有几分欢喜,只有自己知道。因缘际会下,结交的朋友自然也是不少,曾有三五知己东山高卧,醉饮提刀;也曾上天入地,万里奔袭,意气纵横;相识虽多,相知有几?当年,也曾与君同行;此后,又何复当初?故人与仇人变成了同一人。于是,自己落下去的每一刀,都是割舍,不能回头,也不愿回头。如果有什么事情与你长久认同的家国、天下与道义相违背,那么,无论对方曾经是你的什么人都已经不再重要。从此一刻起,彼此就只能以不共戴天的方式存在,无可挽回。
看了一阵,漫天云霓皆褪去,夜色如幕布一般挂下来。
倦收天走出来找人的时候,见最负英雄仍在苦思些什么,一如往常般直接道:“我听说了,回北宗,灭外族,明早动身。”
最负英雄呵呵轻笑出声:“真痛快,可惜没有酒。”
原无乡走来,晃了晃手中的坛子,笑吟吟道:“谁说无酒?且是少有的珍藏。”
最负英雄欢喜无限,击掌道:“新酿?果然还是原兄懂我!”
倦收天却皱眉道:“吾拒绝饮离别之酒!”
最负英雄被他说得一怔,颇有些尴尬。
原无乡却一脸轻松,上前拍着两人的肩,笑道:“非也非也,非为离别酒,而是英雄酒!原无乡恭祝两位战场之上,旗开得胜,扬吾道真雄威,庇护千万子民。”
倦收天不客气地点头道:“这个可以。”
最负英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得好!今天喝个痛快!待得胜归来,再与原兄长饮尽欢!”
倦收天只淡淡道了一句:“嗯,又多骗一次酒喝。”
原无乡笑得开怀:“庆功该然,被骗也值得。”
最负英雄酒虫引动,早不可耐,一掌拍去泥封,仰头便是一大口,呛得直咋舌,却是眼前一亮,连连高声叫好,再大饮一口,反惊诧道:“你几时也会酿这么呛的酒!”
原无乡负手而立,笑道:“噫,相交一场,汝难道不知吾亦是极有脾性之人?”
最负英雄大笑,将酒坛扔给了倦收天。
原无乡似有不甘道:“这酒只有呛吗?”
当然不是,芳香醇烈,酒亦似人。
最负英雄笑而不答,却问:“此酒可有名号?”
原无乡道:“暂且无名,汝来了,是汝之口福。”
倦收天道:“胆肝裂。”
最负英雄一怔,大呼痛快:“真是好名。”
原无乡亦笑得开心,点头道:“果真好名。”
最负英雄已经很久没有来立云坪了。江湖中人行到哪里都是寂寥,今日这么热闹的团聚实属难得。三大一小,四人围桌用餐。原无乡布了一桌子菜肴,堆得盘子上下叠起来,恨不得把几年的份都摆上桌,也不管四人是不是吃得完。
倦收天忽道:“你在担心什么?”
原无乡布菜的手一顿,又笑道:“诶,怕你饿。”
倦收天看了看他,也不点破,甩袍坐下,器宇不凡,拿着筷子轻敲他手背:“那动作快些,吾饿了。”
原无乡笑着招呼:“最负兄,你可要快些吃,你师兄抢菜可厉害了。”
酒浓菜香,自然是主客尽兴。席间,最负英雄有讲不完的江湖故事,小柳九听得入神,缠着不放。且由着他们闹腾,原无乡率先起身前去整理明日的行李,之后,独自步出院门,信步崖边。
山间青霭已化作了浓稠的夜色,月隐星淡,积雪澌溶。山前瀑布,于月下闪着银光。白日里风中隐约的阳春暖意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寒意正入骨痴缠。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声:“你有心事。”
原无乡回头浅笑,摸摸身边的老松树枝干:“可还记得初来此地的情境吗?”
倦收天看了看他,点头道:“初来此地,你便坐在树下石凳上,要我替你擦脸,吾不肯,你便拿我的衣裳擦。”
原无乡哭笑不得道:“哈,已经是大先天的倦道长怎可如此记仇呢?”
倦收天道:“重要的事情,我都会记得住。不过,我更关心的是,这一次,你要做多少烧饼给我?”
原无乡无奈地取出一个小油纸包,道:“临别在即,你就只记得饼吗?好吧,仓促之间,时间不够,就只做了这么一点儿。”
倦收天不客气地接过纸包藏到袖子里,道:“在我吃完之前,便会回到此地。”
不过三五枚薄饼,这是未将战事放在心上的意思吗?
原无乡笑了:“哈,真有自信。”
倦收天道:“可惜剑阵虽成,尚未能至臻,否则你我若能开阵,那就更快了。”
原无乡道:“耶,剑阵不过小成,六成威力罢了,不可轻用。”
倦收天道:“待此战结束,当回此地,再登顶峰。”
原无乡无奈道:“武痴如你,武之幸,道之幸,却是吾之不幸。”
倦收天淡看其一眼:“不准偷懒。”
原无乡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两人并肩远眺群山,一时无话。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最负英雄似醉非醉的声音,和着筷子敲敲打打声,杯盘叮当,正唱道:“……男儿血性,志趣四方,当平天下恶,再扫狼烟祸,袖手拂衣,孰与灵犀,了了归去……”
原无乡忽地低声吟唱起来,清亮的声音如泠泠春水,只一人可以听见:“卿若中天日,吾若云上月,时时无拂见,但共一片天。”
夜色似要将人吸入天幕一般,云层压得极低,寒意愈加逼人。
倦收天伸手过来,如往日一般握住原无乡的手。巧夺无极的特殊双体同修之法门,于行功过程中需散出大量热能以保血脉之顺畅。原无乡最是怕冷,往年冬天最讨厌练习此功。是以,刚开始时都是倦收天先将九阳功体散离了自身,原无乡则披着倦收天的衣服在旁与自己纠结斗争,直待周遭都热融融得差不多了,才肯甩掉衣服继续进行。
原无乡也回握住他。
风抚动,衣袂飘荡在一处,一时金,一时银,再分不清。
原无乡忽地皱眉道:“嗯?奇怪,今夜烟气为何如此之大?”
倦收天也道:“确实,似乎还有一点点特别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