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老了,年近半百,身上布满沟壑,尽管眼中总是有神采的,但是掩盖不住身上独属于老人的沉沉死气。
像一支五更寒夜中窗台边的蜡烛,微弱的烛焰在风中摇曳着,将灭未灭。
这只是一个老人,一个位高权重的老人,并非无所不能。
他已经补不上这满地狼藉的山河了。
大殿中诡异的静谧,仿佛一触即发,却又像是激不起风浪来。
“父皇。”娄酌跨一步出列,“儿臣愿往。”
娄斟的表情蓦然空了一瞬。
使臣附和道:“太子殿下聪慧。”
娄斟转过头,看着娄酌,神色黯然,眸中一点幽蓝越发清晰,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再也经不起涟漪。
“此事押后再议。”
大殿中空空荡荡。
娄酌也无去处,便跟着娄斟回宫。
“娄酌。”娄斟忽然开口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你信命吗?”
娄酌愣了一下,摇头。
娄斟勉强挤出一个沟壑纵横的微笑,倒像极了苦笑:“好,不信就好。”
娄酌停下脚步来,静静听着娄斟的话。
“我信了一辈子命,到老了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有时候,尽人事听天命,最终是葬送自己。我不敢说什么人定胜天,但纵然天欲绝人之路,我们又为何不去试试迎着风浪而上呢?”
娄酌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着,忽然抬起,便看到娄斟正直勾勾盯着他,眼神热烈,倒教他一下子进退维谷了。
“我老了,知道得太晚,可你还有时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息声也被拉得无比悠长:“你当真想去庆国。”
娄酌点头:“儿臣有自保之力。”
“我信你。”娄斟道,“我信你。”
风雨天涯怨亦恩,飘摇犹有未销魂,能经寒彻是情深。
最终娄酌去到了庆国,三年,已经让那里有了一个国家应有的规模,百姓列开队来迎接凯旋的将士。
娄酌见过了庆国的皇帝,李瑞元搞得比娄斟还神秘,面见臣子都隔着几层厚厚的纱,不过听声音似乎年纪也不大。
娄酌被安排住的地方在庆国国都最繁华的地方,毕竟异国他乡,也无人知他喜静。
蜀中本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可是柳梢头上的月竟比不上寂寥的大漠残月,也没有惊鸿举杯的孤影。
事无百年好,古月有圆缺。
又怎知,天末起凉风,又一年。
他知道肖愁匆忙去了西北,甚至也许就是被他出格的言行吓得去的,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心来。
他恨未来得及尝尝那灼人喉肠的烟霞烈火。
“一口烟霞烈火饮不尽……”娄酌轻叹,不像是一个少年人应有的神色。
“殿下也尝过颉桓城的烟霞烈火?”
一人从墙后跳进院中,面容被月色朦胧,素色衣衫,佩剑却是华贵,手里拎着酒坛。
娄酌大惊,他全然没察觉到这人的存在,拱手道:“曾去过西北游玩。敢问阁下是何人?”
来人道:“李琼玉。就住在殿下隔壁。闻听殿下提到这烟霞烈火,想来也是爱酒之人,手中正好有友人从西北带来的烟霞烈火,想着不如来结交个朋友。”
娄酌道:“阁下好耳力。不过在下并非爱酒之人,只是偶然见过这烟霞烈火,感叹一句罢了,并不会饮酒。”
李琼玉笑道:“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爱酒之人可不一定会饮酒,譬如李太白,可他不还是被称作‘酒中仙’?况且,酒力如何,不妨碍我交个朋友吧?”
娄酌一直绷着的肩膀很有诚意地松了下来,道:“在下娄酌,字携卿,旭国二皇子。”
“殿下……不是太子么?”李琼玉顺着鼻梁按了按自己的鼻尖,“在下算是个皇亲国戚,不过也就富贵闲人一个。”
李琼玉十分自来熟地往前跨了两步,嬉笑着把酒坛捧到娄酌面前:“携卿兄,不如也来尝尝吧,不胜酒力也无妨,可以兑着白水少喝些嘛。”
娄酌的目光迅速在李琼玉身上过了一遍,发现似乎没什么危险,便颔首道:“多谢美意。”
他也不纠结了,随着李琼玉诡异的热情一同坐下,保持一定距离。
李琼玉为娄酌斟了一杯酒,兑了小半白水,推到娄酌面前。
娄酌道谢,接过玉杯,对着酒猛看,像是想用眼睛看出里面有没有下毒一样。
烟霞烈火被水兑过之后有一种淡淡的草木清香,酒水清澈得很,仿佛是谁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娄酌不再多想,一口闷下,早已做好了承受像先前在月落山海苑中那样灼人的烈酒,毕竟这连肖愁都说是烈火。
可是出乎意料的,这烟霞烈火倒称不上烈,仿佛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在胸腔中弥散开。那种感觉却又很快平静下来,归于虚无。
“怎样?”李琼玉笑眯眯问他。
娄酌放下酒杯,面色平静:“很好。可为何这烟霞烈火却并不烈呢?”
李琼玉道:“酒如人生。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天涯怨亦恩,飘摇犹有未销魂,能经寒彻是情深。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圣斗士同人文,清风明月会相逢,我的id是最后一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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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可真是好奇祝黄昏当年是如何治理破北军的,这蛮人怎恁顽强。”破北军营中,肖愁与单翼对坐,手边放着不少文献,多是破烂得没法翻的。
单翼也叹气:“听闻当年盛番侯在世时,破北军与镇南军堪称所向披靡。”
肖愁随便打开一本,便碎成了灰:“纸上谈兵。”
单翼道:“听闻肖教主认识盛番侯大人,可见过大人带兵时的模样?”
肖愁仰着头,想了想,道:“她喜欢诱敌深入将敌人包围,不过每次都是自己去诱敌。特别喜欢空城计。其余我便不知了,在战场上见得不多。”
“是吗……”单翼喃喃道,“不是盛番侯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尽管末将未曾见过,却总觉得也许会与肖教主很像。”
“与我像?”肖愁嗤笑,“我可没她那爱憎分明的胆识。”
单翼生硬地岔开话题:“末将以为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得主动出击。”
“匈奴现如今粮草不足,此时追击确实不错,可是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战力。”肖愁道。
单翼道:“不如我也学一回盛番侯?”
肖愁瞥他一眼,不屑道:“那我来做什么?就是为了让你去冒险的?”
“可是……”单翼惆怅,“唉……”
肖愁起身,抖抖袖子:“叹什么气,年纪轻轻就成日叹气。破北军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人少,因为开放了海商,人都分去了镇南军和定东军,安西军又忙着庆国的事,长此以往破北军自然就弱了,他怎么就不能想到西北这还有匹狼呢?最烦的就是西北人口不稳定,不便参军,东南多商贾,西南原本便事多。”
单翼皱眉:“我大旭堂堂大国,竟如此落魄。”
肖愁翻出一支笔,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再接住,随手抽出两张纸来:“我给娄酌写个信。”
“啊,说到太子殿下,”单翼抬起头,轻轻敲着桌面,“闻听太子殿下被送往庆国为质了。”
“什么?”肖愁笔没拿住,掉在地上,“娄酌去哪?”
单翼道:“庆国,为质,期五年。”
肖愁抿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在他身边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远赴异国他乡,也不知庆王到底有没有良心,能不能善待他,怎么都让人放不下心来。
“肖教主?”单翼见他神色惚恍试探着叫了一声。
肖愁回过神来,道:“拨两千人与我一同,其余人你带着,将边缘城池守好。找三百人,今夜便随我行动。”
单翼惊道:“您想做什么?”
肖愁道:“听闻匈奴那边有一员猛将,叫做耶律奇。”
单翼怔怔点头:“是有,听闻他勇武不凡战无不胜……”
“别什么听闻了。”肖愁打断他,“他再怎么战无不胜我也得锉锉他的锐气,今夜我就去找他。”
“不行啊教主!”单翼怪叫,“听……匈奴军中有一奇人,据说名叫莫枉,会异术。”
肖愁疑惑道:“莫枉?你把那个名字写下来。”
单翼在桌上写下“莫枉”二字,肖愁蹙眉道:“莫枉不是死了吗?”
单翼点头:“听闻十余年前东海妖人也唤作莫枉,也许此莫枉非彼莫枉呢。”
“也对。”肖愁把纸翻过来盖住,“他坟头草都长了有人高了。那今夜我变去试试那二位深浅,看看他们是否名副其实。”
“肖教主!”单翼不知为何便欲哭无泪起来,“那莫枉当真有异术,匈奴人当他天神一般,想来也是不好对付的,还望教主三思啊。”
肖愁道:“他会异术我便不会了?匈奴人迷信得很,耍点小把戏就把你当神,不必放在眼里。”
“真不行,教主,不如我们再……”单翼追着肖愁往外,被肖愁拍了一下肩膀,定住动弹不得。
肖愁走出帅帐,朗声道:“调三百人与我,最好要有点武功弟子,会点轻功的,要是没有就从铄金阁调人来。”
一直跟着肖愁从风华教来的管事道:“教主,铄金阁有两百人与您一同来西北,随时待命。”
“你是?”肖愁微眯起眼看他,他又三年不曾打理风华教事务,新人都不面熟。
管事道:“属下常言。”
“哦,我见过你名字。”肖愁道,“夫人派你来的?”
常言道:“残梦夫人说不放心教主,叫属下跟着,随时与她联系。”
肖愁嗤笑:“她手伸得倒长。算了,你叫那两百人等着,看我指令行事。”
常言道:“是。”
肖愁牵来匹行将就木的,消瘦的战马,也不上马,就站在边上拍拍马脊背:“真是对不住啦,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麻烦你,不过万一我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折损太惨了也不好,委屈你一下了,我会尽量让你活着回来的。”
西北吹来的风携带着粗糙的沙砾,沾在他的素色衣衫上,握住风华剑拉起缰绳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差个挡不住脸的带纱的大斗笠,也挺像个话本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士。
消瘦的战马耷拉着眼皮,拖着嶙峋的骨脊,无力的马蹄深一步浅一步地踩在柔软的黄沙中,被肖愁轻轻拉着往西去,两人留在沙中怪异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抹去,连同背影消逝在苍茫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各位小天使qwq我前两天没摸到手机非常抱歉,发现点击量多了两个,非常快乐,今天发四章抱歉抱歉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他跨过了娄酌的墓碑,来到大旭疆域的尽头,进入匈奴的地界。
沙子糊了他一脸,他却始终不在意一般仰着头,连眼睛都不揉一下。
一个蛮人骑着壮马来到肖愁面前,将长刀插入沙中,用蛮语问道:“你是什么人?”
肖愁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也是懂一些蛮语的,不过会听不会说。
他抬起头,与马上的蛮人对视,在浓密的须发中找到几个穴位,出手打上去。
在蛮人身子不稳时,肖愁把蛮人从马上拉到地上,摔人家一口泥沙,在蛮人的咒骂声中封了他的穴,抽出沙中的刀。
他把灵力注入刀中,毕竟凡铁,不是每个都像风华剑那般日日温养,一下子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灵力,碎成了锐利的星尘,随即被掩盖。
肖愁牵住瘦马的缰绳,问道:“老马,你可识途?”
老马很给面子地出了两声气。
肖愁道:“你若识途,便自己回去吧,大漠风沙遥万里,带你出来是我对不住你。”
他放开缰绳,头也不回地走了。
匈奴的营帐聚集在一起,连绵成一片,远远看着就像大漠中的鬼城。
肖愁趁着天色渐暗,偷偷溜进营地边。
照理说帅帐应该配置稍微好一些,稍微大一些,这里有两间如此的营帐,大概一间是耶律奇的,一间是那莫枉的,匈奴王没那么想不开亲自到这来。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该先去哪个了。
他躲在一个沙丘后,探出头看着两间营帐进出的人,见着南边帐中走出一将军模样的人,进入了北边帐中,没多久又出来,又回南边帐中。
北边帐进去的人少,也许这就是那个莫枉的所在。
肖愁起身,踏着举世无双的轻功跑进营地中,来去无踪迹。感谢大漠寒风,本就浅淡的脚印一落下便马上被掩盖了。
他用灵力生生从后边进入帐中,却有流矢从他脸颊掠过,肖愁封住这营帐,帐中就站着两人,一人是他,另外是一个站在烛火阴影中,眼角眉梢透着阴郁,周身笼在黑袍中,只露出脸的男人。
肖愁原先还没在意,直到那人先开口:“肖教主,别来无恙。”
那张脸可真是眼熟,五官身量分毫不差的,唯独气度不同。
肖愁脱口而出道:“莫枉!”
莫枉将自己从阴影中抽出,露出拿着一点没变的脸,手中拿着一条长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