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的土匪……娄酌推想着这事的时间,似乎已经是先帝时候的事了,而凉山匪患是盛番侯带兵剿灭的,也许面前这人是盛番侯?
肖愁道:“诶,祝黄昏,你再不去管管你在王城的月落苑可就得倒闭了啊。”
祝黄昏道:“没事,要倒了你便去收着嘛,正好你有个山海苑,合在一起叫个月落山海苑,还挺诗情画意。”
肖愁惊道:“啧啧,盛番侯大人竟然懂得什么叫诗情画意了。”
祝黄昏笑着冲上来勾住肖愁脖子,往下一带:“肖愁你一大把年纪了要点脸吧。”
娄酌看着这几个人,他筑基期时也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幻象,不过当时只见到了肖愁一人。
盛番侯……功绩最大的、平定四海的那位盛番侯,便是叫做祝黄昏。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诶,娄大。”祝黄昏松开肖愁,转而向娄酌道,“有空吗?练练呗。”
祝黄昏抽出一把轻薄银亮的细剑,剑尖指着娄酌,微微挑起眉,眼带笑意。
娄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笑:“刚平匪而归就想着找我试手?”
祝黄昏道:“怕了?”
娄酌不由自主道:“我不与你计较。”
祝黄昏不屑:“怂就直说。”
肖愁一把勾住娄酌,揽着他往外去,边走边道:“走,陪我去给新话本找找灵感。”
祝黄昏在后面跟了两步,却没追上去,道:“天下大同——恒基伟业。”
娄酌一路同肖愁走着,肖愁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与他所知肖愁很是不同,却也不觉怪异。
这幻境由心生,应是心魔,可此时却愣是看不出对他有什么害处来,不过自然,他也没摸透这幻境的用意。
肖愁道:“前些天你哥娄斟来信,叫你有空就回去,最好是这个月。”
你哥?娄酌疑惑,此时他才明白,现在他是在一个什么状态里了,肖愁年少时,大旭安定,尚有盛番侯神威不可侵犯时——这幻境中的“他”便是孤幽王娄酌。
他与孤幽王原先无怨无仇,但是在得知其与肖愁的关系之后多多少少有点介怀。
娄酌以一种旁观的心态看着“娄酌”点头道:“好。你一起去吗?”
肖愁一摆手:“罢了,我去又有人叨扰,眼不见为净。”
“娄酌”低笑,拉过肖愁来,按住他的后脑勺,撕咬一般吻上去。
娄酌呆滞,看这副熟练的样子,恐怕这种事是常有的。
果然肖愁本非心性凉如水,只是不对真情人不露真情。
肖愁推推“娄酌”,示意他放开,而“娄酌”也是乖乖松开肖愁。
肖愁面色微红,道:“回去了回去了!”
“娄酌”压住一点浅淡笑意:“不找灵感了?”
肖愁道:“不找了!”
肖愁慌乱地跑掉,而“娄酌”跟在他身后,回到先前出来那屋。
待肖愁方一进门,祝黄昏便从门槛上站起来,对着后面的“娄酌”道:“娄大,跟你吱个声,我想去江西走一圈。”
肖愁愣住,问道:“你去江西做什么?”
祝黄昏摊手:“看风景啊,听说江西楞上有一个姑娘,生得很是貌美,我去瞻仰一下。”
肖愁道:“啧啧啧……好走。”
祝黄昏来去匆匆地踏出大门,挥手道:“再见了您嘞!”
娄酌在一旁看得出神。
那时的大旭仍是天下之主,江山安定,偶尔有几个土匪想不开,差不多都给盛番侯或者别人剿灭了。
那时大旭神威,何人敢犯!
恨只恨,他为何没有生在那时!
“娄酌?”
肖愁转过身来叫他,可那声音不那么清晰了,似是隔了一层什么。
娄酌眼前的景象缓缓散去,而面前的肖愁的模样又与另一个他更加熟悉的模样重叠。
肖愁扶着娄酌的背,见娄酌醒来便马上松开,道:“醒了啊。”
娄酌看着肖愁,又马上瞟了眼四周,发觉自己还在巫山,才知已经脱离了幻境。
肖愁道:“你金丹已成,走吧,回去把长寿面热热还能吃。”
娄酌跟着起身,闻言一愣:“长寿面?”
肖愁回看他一眼:“今日是你的生辰。”
娄酌下意识顿住脚步:“我记得后日才是。”
肖愁道:“真当结丹一天就成呐?”
娄酌看一眼天色,他来时是天明,此时方才破晓,犹见曙光,显然不是同一日。
娄酌问道:“漠北事务安定了吗?怎么就过来了?”
肖愁道:“我有事,又正好是你生辰,便顺路拐过来了。听闻你不在府上,我估摸着你也快要结丹了,便来巫山找找。”
娄酌跟着肖愁下山,待到回到娄酌府上,已是日上三竿。
肖愁去厨房溜达了一圈,再出来只是淡定道:“面坏了,无事,你等会儿,我再做。”
娄酌抬起头来看着厨房,心道:难道这是肖愁亲手做的?
肖愁钻进厨房里,利索地翻出一大堆东西开始洗手做羹汤。
约莫半柱香时间,肖愁才叫一直侯在外边的娄酌回去坐着,顺带着端了一碗面出来。
他把碗放到娄酌面前,筷子往面里一戳,道:“别等凉了。”
娄酌慢悠悠捧起筷子,道:“多谢……”
肖愁拉开椅子,在娄酌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我日后也不必以师徒相称了,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娄酌手下一顿,微微往上看着肖愁,轻轻咬着下唇。
肖愁大喘气道:“你出师了。你已经金丹期了,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了,功法什么的我都给你了,你现在也只能自己悟。”
娄酌放下筷子:“那我当……”
“便叫我‘肖愁’或是‘断念’吧。”肖愁斩钉截铁道。他当然知道娄酌纠结的那点破事。
娄酌思量着,若是时时刻刻唤着“断念”二字未免太薄凉,寒人心,不如就叫本名,倒也顺口。
娄酌抬起头来,道:“肖愁?”
“嗯?”肖愁原本是侧坐着,偏过头来看着他,手抵在眼角,把微微上挑的眼角更拉长了些,眼中带点困倦的笑意与纵容,“什么事?”
娄酌看着出神,转移话题道:“我去查过行刺主使了,便是庆国的华栩公主。”
“公主?”肖愁皱眉,“怎么给招惹上姑娘家了?”
娄酌低下头,寻思着此事该不该全盘托出。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娄酌仍是低着头,只是用眼睛看着肖愁神色:“先前与华栩公主有些过节,寄信时竟被她发现,找到了那儿。”
肖愁挑眉,象征性地点两下头:“哦,这什么仇什么怨啊下手这么狠,活像是我抢了她男人似的。”
娄酌忽略后半句话,目光迅速在肖愁身上扫了一边:“你受伤了?”
“没有。”肖愁笑着,手指在太阳穴上敲动,“一个小杀手罢了,哪能奈何得了我。”
娄酌果断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把面吃碗。
空碗被肖愁抽走,晾到一边:“毕竟都结丹了,你志向也不可能在得道升仙,修炼也可以缓缓了。”
肖愁问道:“你这有多余的客房吗?”
娄酌想想,点头:“有,西侧悉是。”
“好。”肖愁站起身来,神色如常,“我去睡会儿。对了,按说你出师我是应该送你样东西的,但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你便自己想想,我起来了再告诉我。”
娄酌犹豫一会儿,然而肖愁已经转身准备走了,只得道:“好。”
他送肖愁到房门外,直到见着了肖愁直接扑进屋里才离开。
他到自己书房去,安心坐下,关住门窗,点上灯,从架上抽出一本《般若波罗密心经》来,摊在桌上,低头仔细研读,却不自觉出了神。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个阶段:堪破,放下,自在。
可是若不堪破又如何放下?不放下又何谈堪破?两者相依存,却也全然相悖。
他算是个不错的人了,也能尽量脱离片面地看到自己的缺点,娄酌自认是一个过于偏激执迷的人。执迷有时候是一种力量,可是若想长久,还需得有自然的心境。
旁人可以平凡世俗,可他不能,否则将来便会轻易被天下苍生的担子压垮。
追根溯源,他的执迷与偏激都是为了什么呢?似乎打小他便鲜少有在意的东西,唯一一个在意的人是他遥不可及的,难道这就足以让他不得明悟吗?
人一旦同自己较劲起来,便成了一场漫无边际的纠缠了,至死方休,堪称“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而多年来的历史证明,一味同自己较劲,只能走上一条茫昧的不归路。
娄酌望着浅淡的烛火出神,佛家精髓便在一个“禅”字,可禅又是什么呢?禅意又是何种意境呢?
佛祖未言。
他收回心神,不自觉看向西边,忧心道:肖愁常会整日不起,显然不正常。
诸多迷惑不解,其实也抵不过一个担忧的念头。
他始终是红尘中人。
肖愁一睡能从黎明到黄昏,今天还好些,尚是白日里起来的,像是游魂般飘到娄酌书房门外,声音仍然懒散:“想好了吗?我先进来?”
娄酌把门为他开开,道:“想好了。”
肖愁进来随意在地上一坐,倚着墙,仍像是没睡醒的样子:“说吧。”
娄酌带上门,转过身看着肖愁,咬咬牙:“我有一个问题,一个请求,可以吗?”
肖愁想也不想道:“随你。”
娄酌道:“你为何总是彻夜不眠,在白日里睡呢?”
肖愁闻言,原本依然迷蒙的眸子清亮起来,直勾勾看着娄酌,哑声道:“前尘过往,你知之甚少,我又该从何说起呢?”
娄酌走到肖愁身边,缓缓蹲下,取下腰间白玉佩,呈在肖愁面前:“安知我不知?”
肖愁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玉佩,却又收回手来,抵在唇边摩挲:“你的皇叔,孤幽王,死于谋反你可知道?”
娄酌道:“我不仅知此,我还知他与你关系匪浅。”
肖愁手上一顿,挑起眉:“消息还挺通。是,可后来他死了。夜深人静时,烛光冷清,你可知为何古来对月多愁绪?”
娄酌不知其意,但下意识认为肖愁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肖愁深吸一口气,道:“夜深不入梦,不会痛心。”
肖愁仿佛是解脱般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有多少年没能推心置腹地将自己所想,以及那些讳莫如深的念头尽数倾诉了。
简直就像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娄酌心头仿佛被揪了一把,忽然心疼起面前的人来。
古往今来,为爱痴狂殉情者不在少数,而肖愁又陷得何其深,何其……让人心疼。
娄酌忽然俯下身去,像个小孩一样埋首在肖愁怀中,闷声道:“我的请求是……”
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到了这般地步,其实是他逾越了。
肖愁也是无可奈何,伸手去推娄酌,冷不防被娄酌把袖子掀了上去,修仙之人寒暑不侵,他也始终一身简单素白的广袖,袖子一被掀上去,手臂上的痕迹便尽数暴露了。
伤痕新旧不一,有生生抠出来的,有刀割出来的,有烫出来的,一齐出现在肖愁白皙的手臂上,很是触目惊心。
当初从西北往宣城路上,在客栈里所见一切都在此刻涌上来。
娄酌按住肖愁手腕,凑到肖愁面前,气息流连在肖愁颈间:“疼吗?”
肖愁毫不避讳,忽然施力挣扎发现挣不开,暗骂小兔崽子力气已经这么大了,嘴上道:“习惯了不就好了吗。”
娄酌有那么一刹那,是很想把这个人按在地上打一顿的。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娄酌道:“求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他紧绷的肩膀骤然松下来,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手一般无力地垂着。
肖愁看着他,轻轻叹气:“我答应你就是了。”
娄酌抬起头来,看着肖愁的眼睛。
肖愁道:“我答应。别吵了,放开。”
娄酌也是听话得很,乖乖松开手,利索地起身。
肖愁整好衣衫,撑着地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
“该死的。”他骂道,抬手按着太阳穴。
娄酌这么多年对肖愁身上的破毛病还是能有一点了解的,肖愁头疼的厉害了便会一个人呆着,可谁知道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出什么事。
肖愁摆摆手,道:“无事你就先出去吧。”
娄酌这回便不听了,而是不嫌事大道:“你可知我做过一个怎样的梦?”
肖愁给气笑来:“我哪知道你做的哪阴沟里的梦?”
娄酌道:“我梦见一场大雨,你站在雨里,你伸手想去拿你的风华剑,却被残梦夫人拦住。”
肖愁愣住,喃喃道:“十八年前的烟霏上阳雨,你的梦还挺灵验。”
当年上阳那场雨,他自刎未遂,被残梦夫人劝下来,之后就出了东海的事,他也没空去想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了,只是当年肉身凡胎,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那时他才懂那些话本里殉情的痴男怨女——倘若爱到骨髓里,又怎会在意相守的形式呢?哪怕是黄泉也是人间仙境。
娄酌道:“倘若这是你当年就有的毛病,金丹之后也该好了,可如今只能说明,这是你魂魄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