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愁皱眉:“魂魄有损?我魂魄能损到哪去?”
娄酌道:“死心人死一魄,倘若你想好转,只得放下执念。”
肖愁闻言,微微低头,眼角眉梢染上点笑意来,仿佛那烦人的头疼从未存在过一般。
肖愁道:“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没想过放下?可我又不是吃斋念佛的和尚,终究,拿不起也放不下。”
娄酌忽然走近,折起衣袖拂去肖愁面上的水珠。
肖愁下意识退半步未遂,撞到桌椅,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水痕,是泪痕,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有时候情难自己,就不算是莺莺燕燕的悲秋伤怀了。
肖愁看到娄酌衣衫,道:“你是只有一件衣服好穿吗?虽然很好看,但就像是没换一样。”
娄酌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广袖长衫,黑得不拘一格,绣着银色暗纹,乍一看挺简朴,其实贵气得很。
他道:“并不,也会换……”其实只是他见肖愁四季白衣,便顺应着终年黑衣了。
“好好。”肖愁敷衍着,“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我这离去几日,漠北那边的流寇应当能被引出来了,我便先走了。”
娄酌随着肖愁赶上半步:“我送你出城。”
肖愁道:“破北军营我留了空间阵法,哪用得着你送?”
“等等。”娄酌忽然福至心灵般问出一个问题,“《幽净迢迢》的著者,是你吗?”
肖愁被他这一下问愣住了,下意识点了一下头,又马上摇头否认。
娄酌了然,面上是面无表情看着肖愁。
肖愁心虚着推开娄酌,中指在自己掌心画上一个阵法,道:“告辞。”
肖愁来去如风,娄酌也不能奈他何,只是怆然一般揽住最后一缕白光。
他摇摇头,走出门去,到院中,李瑞元负手站在门前,见他出来,问道:“教主走了?”
娄酌点头,随着李瑞元一同坐到院中石椅上:“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知庆王可能解答?”
李瑞元摊手:“知无不言。”
娄酌问道:“庆王当年,为何抛下盛番侯侯位,转而去往蜀中起义?”
“这个啊……”李瑞元手肘撑在桌上,摸摸下巴,“当年我来到大旭王城时,还只是个小孩,比你现在还小几岁。小孩嘛,心思多也细,我与盛番侯的师徒情分其实淡薄的很,自知配不上盛番侯这位子,又见不过王城的人情冷暖,思及我幼时启蒙老师教我,海晏河清比荣华富贵重要的多,觉得我的师父——盛番侯她定然是不会在意什么荣华富贵的,她此举兴许只是不想让这个位子空置,而我看着王城,只觉得还不如回我的楞上,但我又回不去啊,于是便到了蜀中,与几位结交好友一同起义。”
娄酌又问:“那往后呢?如今交战之地已经是生灵涂炭了,何谈海晏河清?”
李瑞元摇头:“我若不这么做,接下来旭国还不知得出什么事呢。总有人要背负骂名,而我又不在意这些,岂不是正好?”
娄酌皱眉:“什么意思?”
李瑞元站起来,负手背对着娄酌,偏过头来笑着看他:“若是我成功了,我自然有胆子破旧立新,把世家势力除去,安定西北。若我不成,能把旭国的太子要到身边来看五年,给天下与我吃一颗定心丸,也不担心往后了。再不济,我也能加速这个国家的灭亡。”
朝代更迭,历史涌动,这其中风流人物数不胜数,而青史留名的又能有几个?
而一个人若是有了不为名誉所累的觉悟,即使是碌碌无名,也绝不会一事无成。
“好!”娄酌也站起来,微微眯上一点眼,“就看我娄酌将来,能否入你眼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漠北。破北军营。
肖愁想想,来到囤积武器的地方,捡起一把沈旭送来的□□弓,问道:“这玩意好用吗?”
一边的将士道:“禀教主。自然是好用的,只可惜这把坏了,不如您拿把好的试试?”
肖愁放下:“原本就不多,怎还坏了?不能修么?”
小将士摇头:“属下不会,营中怕是也无人会。”
“肖教主。”张弦思走进来,“兴许在下可以一试。”
肖愁直起身,摊手向地上武器:“请。”
张弦思废话不多,直接坐在地上先徒手把东西拆了,捣鼓起那些细小玩意去了。
肖愁问道:“你怎会这些东西?”
张弦思道:“沈大人教的。”
“哦?”肖愁也蹲下来,饶有兴趣看着张弦思,“我不曾听闻沈旭收徒。”
张弦思用袖子抹去额头汗珠:“是,沈大人未曾收徒,可大人毫不吝啬,有人提问必定解答,也将平生技术倾囊相授。”
“哦。”肖愁闭上眼,“那他应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张弦思手上动作不停,漫不经心问一句:“教主此话怎讲?”
肖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睁开眼拾起地上一个散落的零件,拿到眼前来晃晃,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他知道自己老了,在最后还想给大旭多做点事,恨不得再活五百年,熬到大旭终结。他还想看到有年轻人能将他的意志继承下去。”
张弦思装好东西,轻轻拍拍,问道:“什么意志?”
肖愁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道:“沈旭生在书香门第,做官也很顺利,规规矩矩。但在先帝那会儿,文官忙着内斗,他这个在翰林院里玩奇门遁甲的闲人还是没闲住,跟着去了玉爵国战场。穆兴帝登基后,他去贫苦之地做了五年地方官,再回来,直接到尚书,没过多久这个败家东西又去捣鼓一些□□之类的东西了,一来便是十余年,也未曾娶妻收徒。前几个月娄锦德还有杨家的几个败类不是准备逼宫吗,穆兴帝被困在宫中,当时他也在,唯一在。这个人说不得为大旭做了什么大好事,至多也不过是后世提起来有一个能臣罢了,但他最后还会想把这一点念想传下去。”
张弦思默然。
沈旭想传的念想是什么?是甘于平凡而危难时风雨不动的心,平凡者千万,可能有这样的魄力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肖愁道:“他老了,娄斟也老了,我也该老了……”
他风华尚在,不过靠仙术依存,皮相仍是如此不错,可是心里已经不是拔剑踏歌的少年人了。
确实,有些人接受不了自己已老去的事实,青丝成白发,面容垂下,精神日渐萎靡,这确实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而岁月绝不会为此而停留,就算样貌保住,可是与现世的格格不入感是难以消去的,这才能看透许多东西。
老去是岁月的报复,也是岁月的恩赐。
他肖愁暂且不懂世事少年时,沈旭、娄斟不也是,一晃二十年过去,往日已经无迹可循。
肖愁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此生唯有一次脱离朝堂,去江湖中走一遭,书上说的快意恩仇纷扰前缘我还未曾体会过。”
张弦思一下愣住,不知道肖愁对他说这些做什么。
肖愁拍拍张弦思的肩膀:“沈旭都教过什么人啊?”
张弦思想想,道:“不多,有意向沈大人讨教的还是少数人。”
肖愁阖眼,苦笑着点点头,竟似极了温柔:“年轻人,以后大旭的大梁就要交给你们挑起来了。”
“肖教主。”张弦思道,“您回宫一趟吧,沈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了,大夫说他没几年了。”
“他病了?”肖愁猛然瞪大眼,转而低下头来,“好,我这就回去,你再叫单翼多帮我带几日。”
肖愁的空间阵法连通了九阙宫,从九阙宫到王城要不了多久,他一下山便直奔沈旭府上。
“沈瑬君!”沈府的大门向来拦不住他,他推开门便风风火火地去往沈旭屋中。
守门的护卫怕是新来不久的,问边上的护卫:“这是哪位啊?不用拦吗?”
另一侧护卫道:“这位是沈大人至交好友,不用拦,也拦不住的。”
王城里已经很冷了,沈旭房内烧着地龙,弥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粘稠的药味。
“沈旭。”肖愁站在沈旭床边,“你病怎么样了?”
沈旭似乎是半晌才听见,慢悠悠转个身,盯着肖愁看了半天,才道:“肖教主,你怎么来了?”
“我又不是死漠北了。”肖愁坐在他床边,“怎么病的?”
沈旭道:“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习惯就好了。”
“那你为何就只能活几年了?大夫说几年?”肖愁道。
“五年。”沈旭转过身去,暗自苦笑,“好在能等到殿下回来。”
肖愁不语,近似高傲地侧着头看着沈旭。
沈旭勉强支着身体起来,推推肖愁。
肖愁起开,问道:“你去哪?”
沈旭道:“还走的动,去院中。”
肖愁道:“外边天寒,你出去做什么。”
沈旭望向窗外:“看,下雪了。”
风雪缓落,很浅很薄,冷到人心里。
“走吧。”沈旭披上狐裘,出门去,肖愁跟在他身后,缄默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之前没摸到手机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沈旭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菩提树,现在是冬日,依稀能看出起枝繁叶茂的样子。
树下有石桌椅,桌上放着一个棋盘,几粒棋子散落其上。
沈旭到椅上坐下,收捡起那几粒棋子。
肖愁在另一边坐下,道:“大冬天你跑外面来做什么?”
沈旭抬头,望着风雪,透过枯枝望着云雾迷蒙的天:“我坐在菩提树下,观棋不语,前世,今世,来世,患得患失。”
“闭嘴。”肖愁捻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正中,“别给我念这些有的没的,你知道我听不懂。”
沈旭笑着在肖愁子边落下一子:“自会听懂的。”
肖愁摩挲着手中光华的棋子,斟酌许久终于伸手将子按到盘上,指尖在撤离的那一刹那遇见了一片雪花,温润柔软的,就像是一个吻。
沈旭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从罐中抓来一把棋子,问道:“你认为太子殿下如何?”
“……”肖愁放入罐中的手停住,许久才憋出一句,“颇有魏晋遗风。”
“是吗?”沈旭惊讶,“我看殿下挺规矩的啊,哪像是魏晋的样子?”
“那是。”肖愁淡定落子,“魏晋特产——不务正业、不修边幅、好南风。”
“啊……”沈旭了然,“没想到重蹈覆辙了啊。”
肖愁把棋子一撂:“小兔崽子想不开罢了,等他登基之后,管他想不想得开都得给我想开来。”
“教主,你心乱了。”沈旭将没有退路的子包围,再一粒粒拾起收好,“你想到了什么?”
“娄酌。”肖愁趴伏在桌上,埋首在自己臂弯间,“娄斟。天下苍生。”
“教主。”沈旭道,“你心里装太多,可是很累的。”
肖愁轻轻摇头。
沈旭问道:“难道你不累吗?”
肖愁闷声道:“累,累啊,可我不敢休息啊。”
“那就在此安息吧。”沈旭放轻声音,“趁着一场大雪,最后一次酣畅淋漓。”
肖愁放松下来,静静趴在桌上,任风雪散落,染白发梢。
家国二字压顶,纵然你顶天立地,也是禁不住这风浪侵蚀的。
沈旭拆下自己的发髻,把那根绣着梵文的白色布带搭在手腕上,挽起肖愁的长发,用布带扎好。
肖愁一动不动在桌上呆了一柱香时间,半死不活爬起来,问道:“给我说说最近的情况。”
“好。”沈旭把自己垂落的发丝搭到身后,“简单点说,就是王、曾、罗三大世家在暗地里结成联盟,但是暂时不算稳固,若他们统一战线,娄家的皇位……”
“懂了。”肖愁了然,“王玉宇、曾涛、罗世帆这三个人必须死对吧。”
沈旭摇头:“世家的力量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其后继有人,杀了这三人,还会有人将这世家的联盟做起来。”
“简单。”肖愁道,“这么多年,我也该做些实事了。”
“肖教主。”沈旭按住他的手,“你已经为大旭做了很多了,无论是代表大旭还是个人,我都希望你能休息一下。”
肖愁把他的手掸开,起身整好衣衫,下意识摸向自己被束起的长发,倒是有了几分年轻人当有的意气:“山河一日不定,我便一日不歇,一日不安息。”
……
这个年过得并不是很好。
家家户户还是照常贴对联放鞭炮,可是对于罗家而言就很不友好了。
春节前十日与前一日,王城里出了两次奇景——烟花鞭炮响彻整夜不休,炸出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来。
王家与曾家,先后被吞噬在了两场烟火下。
王府与曾府上,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满眼触目惊心的鲜血与尸体。
只有那些朝中清流一类无关人等才苟且偷生。
今夜,第一束流光在夜空中炸开时,罗世帆便开始心惊不已。
今日下了很大雪,街上仍然是热闹非凡,唯有罗府大门紧锁,内里的灯火却是明亮的。
罗世帆在屋中,闭眼坐在一碗凉茶前,静听着夹杂在风雪中的焰火声。
“笃——笃——笃——”三下缓慢有力的敲门声打乱了他的心慌。
罗世帆怒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