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被此情景震慑,韩邈闭上了嘴,身边安平想要上前,也被他拦了下来。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不远处的小道。也不知等了多久,一锅石料终于熔成了犹若金汤的浆液。
“成了!取吹管!”甄琼突然高喊一声,退开了半步。一旁等着的张窑头立刻拿起了铁管,凑上前去。
烧陶制胚,是张窑头祖传的本事,能轻松拉出比纸还薄的泥胚。然而这吹玻璃的活计,却是刚刚接触。他不分昼夜,练了不知多久,为的不正是此刻吗?
铁管在玻璃液中轻轻一搅,带出了浓厚一团,张窑头轻轻转动吹筒,鼓起腮帮吹了起来,那坨金液随之晃动,轻轻一颤,鼓胀了起来。
这就是吹造吗?韩邈不由睁大了双眼,就见张窑头吹出了大致形状后,飞快把铁管放在了一个拉胚机上,脚下轻踩转轮,手上持着铁钎,轻巧的拨弄起那团玻璃。明明该是坚硬无比的玻璃,此刻却似软液,随着飞转的轮轴和铁钎变化着形状,直至转轮停止,化作了日常可见的器皿形状。
那是一个广口的杯子,上下一样宽,还在口上压了个尖尖的凹陷,应该是用来出水的,形制十分的古怪。然而再怎么稀奇的模样,也抵不过此刻心头的震撼。韩邈是见过如何制陶的,也知道如何冶铁锤锻,但是两者都无法同吹制玻璃相比!它太轻松,太飘逸,太神乎其神,就如造化拨弄,让原本暗沉坚硬的的石料,变作光洁圆润的宝物。就算是亲眼所见,也让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奇哉……”看着那小小的玻璃杯,韩邈忍不住感叹出声。
“嘿嘿,这便是造化之力了!”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
韩邈抬头,就见甄琼已到了身边,脸上的汗珠应该是用袖子擦了,现在一道黑一道白的,看起来颇为滑稽。但是他眼眸发亮,神采飞扬,大声道:“夺天地之功,显造化伟力。自然能生出的,吾等亦能造出。这便是以技近道!”
想要让石英石融化,需要至少一千七百度的高温,但是加入了方解石、石灰石、砒霜、硝盐等物,就能使其降低融化温度,得到晶莹剔透,罕少杂质的玻璃。这不是造化之力,又是什么?!
这一句,如击黄钟,振聋发聩。韩邈望着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小道,心底陡然生出了钦佩。哪怕贪吃怕事,整日没个正型,这人也是有道心的,一颗如这玻璃一般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
比起来,他这世俗之人,倒是显出了污浊。金银虽好,铜臭难脱。
轻叹一声,韩邈正色道:“是愚兄小视了你。这等造化之力,着实让人叹服。”
听到对方的夸奖,甄琼简直连尾巴都要竖起来了。可不是嘛!只短短两个月,他就把重复实验做出来了!还是从头到尾,从窑炉建造开始的全副流程!就算放在大益朝,这也是值得夸赞的本事了!
如今连韩邈都被他震住了,以后玻璃器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砸了也不心痛了!
一想到可以过上各种溶液都往玻璃杯里倒的日子,甄琼就觉得浑身舒畅,比三伏天叼两根棒冰还爽!
看着甄琼那副兴奋的小模样,韩邈不由露出了笑容:“这玻璃一出,我怕也能大赚一笔,少操劳十数年。贤弟想要什么,只管道来,我皆会应允。”
这已经不是区区分润可以报偿的了,他不介意甄琼提出更多的要求。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绝不会吝啬!
想要什么?“咕”的一声,肚里发出了响动。甄琼吞了口唾沫:“呃,我想吃火锅……”
这些天先是泡在窑厂,日以继夜研究材料,随后又受了伤,被清粥小菜喂了许久。他是真有些馋了,天都冷了下来,不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吗?
韩邈皱了皱眉:“火锅是何物?”
“就是弄个铜锅,涮些羊肉、牛肉什么的……”甄琼舔了舔嘴唇,强调道,“我能吃发物了!”
韩邈:“……”
满腹澎湃的心思,此刻全化为乌有。看着甄琼那渴盼的小眼神,韩邈忍不住笑了,边笑边摇头:“原来是拨霞供,既然贤弟想吃,我便命人备来。”
金山银海,锦衣玉食,对他而言可能真没什么用处吧?
如此,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甄道长:啥?金山银海都能要???亏了QAQ
韩邈:……
阿拉伯那边似乎是12世纪才掌握了酒精制作香水的方法,甄道长不小心给提前了百来年,真的是意外啊嘿嘿嘿=w=
第28章
并没回府, 韩邈按照甄琼提出的要求, 在窑厂摆了一桌。铜锅细炭, 清水入葱姜并干菇虾米,烧至滚沸。芝麻磨成酱,加咸韭花提味儿。没有选用拨霞供原本该用的野兔肉, 而是取三个月大的羔羊,选腿肉细细切成薄片。
用筷子夹住纸一样薄的羊肉片,置入沸水, 沉浮几下, 便烫白微卷。沾上些酱料,塞进口中。肉香、芝麻香混在一处, 油脂四溢,肥美异常。甄琼吃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只恨少了红油腐乳和辣椒油,要是再添这两样, 才是人间至美!
要不回头自己做些豆腐乳吧,反正也不怎么难。就是辣椒是真没见着,也没有番茄, 番薯, 土豆和玉米……唉,这大宋朝吃食虽多,但是缺了几样,总觉得遗憾啊。
心中感叹不已,却也没耽搁甄琼猛往嘴里塞肉, 一旁还摆了鸭肠、鸭血、老豆腐、莲藕、海带,以及一些肉丸和蔬菜,满满登登一桌,这才是吃火锅的气氛嘛!更棒的是,跟他一起吃的人,跟那些如虎似狼的师兄弟们截然不同,光往锅里放东西,却不怎么捞,全便宜他了!
嘴角吃的冒油,额头也冒出汗来,这时候再来一口冰镇的乌梅汤,真是浑身舒爽!
对面小道吃的酣畅淋漓,韩邈却有些漫不经心。这玻璃虽然烧出来了,但想要造出价贵的杯碟,还需要漫长时日。毕竟窑工们原本是烧陶的,哪里知道达官贵人们的喜好。必须再招几个心灵手巧的匠人了,可是玻璃如何造,仍要小心保密,挑人恐怕要费些功夫。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只要先造出能装花露的小瓶就好。甄琼提出的酒精浸泡法果真有用,如今花露研制已初见成效。到时候花露、花水、乃至新款的牙膏子,都可以一起贩卖,配上玻璃器皿,必然能卖上高价。等在东京打出韩家花露的名头后,自然有人上赶着销往别处。
还有韩相公也喜欢调香,尤善梅花香丸。到时也要制一款梅花露,专门送去才好。
脑中纷扰,他吃的更慢了,直到面前的铜锅空空,只剩下些萝卜白菜,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发现对面那人也停了筷,盯着锅子,眉头紧皱,像是在思索什么大事。
韩邈不由问道:“贤弟怎么不吃了?可是有心事?”
甄琼已经吃了九分饱了,此刻盯着上下漂浮的菜蔬,幽幽道:“我在想,师兄们曾经说过的……”
韩邈一凛,立刻竖起了耳朵。难道他师门里还有些别的传承?
“……海鲜涮火锅也特别美味。还不是用清汤,是用米汤,煮完之后就是一大锅海鲜粥,也不知吃起了是何滋味……”甄琼的声音都飘渺了,透着股深深向往。
韩邈:“……”
呵呵。放下了筷,韩邈笑道:“海鲜要到冬日才有上佳的冻品,现在倒是吃蟹的时节。取橙一枚,剜去果瓤,填入蟹黄、蟹肉,上锅用酒、醋蒸之,就是蟹酿橙了。贤弟可想试试?”
甄琼听得眼睛圆睁,口水都快下来了,用力点了点头。
韩邈微微一笑:“回去就让厨娘做来。”
四时美味,他还是能供的起的。
※
然而说是如此说,最终韩邈还是把厨娘请到了窑厂,为甄道长加餐。
实在是炼制玻璃比想象的还要复杂,虽说能烧融玻璃料了,但是退火、配料比,乃至吹制加工仍旧有不少急需解决的问题,须得甄琼一一处置。
好在甄琼也不挑剔,有好吃的就心满意足,干起活来就更起劲了。
眼见烧制工艺步上了正轨,韩邈也不逗留,回去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只让安平每日汇报小道长的动向,以确保这人没有想一出是一出的乱来。
只是没过半个月,安平又带回了些古怪的消息。
“用辘轳把水引到房顶的桶里,然后泼洒而下。这不是飞瀑吗?”韩邈听到这消息,简直一头雾水。这法子在元宵节也有见过,都是按在灯山上的景观,甄琼在浴房里做一个是要干什么?
“不是飞瀑,道长称之为‘花洒’。”安平赶忙解释道,“出水口还专门烧制了个新物件,有点像莲蓬。”
那不还是个飞瀑嘛。韩邈摇了摇头:“他建来做什么使的?”
“呃,据说是要沐浴用的。”安平说这话都觉得尴尬,又赶忙补了句,“小的想伺候道长沐浴来着。他非要自己洗,还嫌不方便,才弄出了此物……”
听到这用处,韩邈倒生出了些兴趣,思索了一下今日行程,发现没什么太要紧的,便道:“过去看看吧。”
正好也瞧瞧窑厂的进度,眼看就要十一月了,前后折腾了快三月,若是做的差不多,也该让甄琼回来休息一下了。
※
“水调好了再往桶里倒啊!”边享受着哗哗流淌的热水,甄琼边冲外面吼道。
他造这个花洒可是简易版,没法调节水温,要是一盆热水送上来,怕是要烫脱一层皮。不过好在他如今在窑厂打出了名头,那些窑工们还是相当听话的。
其实造这淋浴设备,还是因为窑厂的条件合适。这么多窑天天烧着,不顺带烧点热水,实在是暴殄天物。有了热水,再弄俩大木桶,做个简陋的手动水车,接两条竹管子,可不就能冲澡了吗?等到天热了,再把木头改成黑漆铁桶,水都不用烧了呢。
热水倒头浇下,甄琼惬意的搓了搓脸,也不关阀门,就着那热腾腾的水雾,从一旁的小陶瓶里挖了些东西出来,涂在了头上。
这是他当初制牙膏时攒起来的皂液,用来洗头最方便不过。浴盆泡澡虽然舒爽,但是洗头实在太麻烦了,他又不习惯让丫鬟小厮进来替他倒水,还是这种花洒用起来最省力!
仔仔细细揉了许久的头皮,把里面的油脂都洗干净了,甄琼才把脑袋移回花洒下,冲洗起来。洗头也是大事,师兄们教导过他,一定要勤加清洗,还要把皂液冲净了,才不伤头发。听说草本派那边还研制出了护发的皂液,能减少脱发呢。虽然金石派和草本派向来不怎么和睦,师兄们还是攒了私房钱,偷偷跑去买防脱发的皂液。唉,对道士而言,头发太重要了,就算发髻能遮斑秃,也还是多些头量才好。
确定洗干净了,甄琼又草草冲了冲身,这才关了阀门,飞快捞过屏风上挂着的衣服。都十月底了,天越来越冷,也就洗澡时有点热乎劲儿,出来就难熬了。
胡乱套上衣服,又拿了布裹了湿发,他一溜烟回到自己屋中,结果一推门,就傻在了当场。
“怎么不烘干了头发再出门?”韩邈到了也有一会儿了,知道甄琼去沐浴了,就在屋中等他。谁料到这小道就这么半湿不干的跑了回来。
最看不惯这个,韩邈皱了皱眉,大步上前,把人拉近了屋,顺口吩咐道:“安平,取个熏炉来。”
甄琼哪能想到情况会如此发展?一时不查,就这么被人按在了软榻上。心慌意乱的等了半天,发现自己还坐着,没被压躺下,只是头上多了双手,拿着布巾揉来揉去,帮他擦头发。他这才回了魂儿,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的窑厂,不能来吗?”这一问里透着心虚,韩邈好笑的反问道。这小子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能!当然能!”甄琼赶忙表态,“我就是以为你最近挺忙……”
“是挺忙的,过来散散心。”韩邈把沾湿的布巾扔在一边,接过了安平递上来的长柄熏炉。抖了抖那又黑又软的长头,熟练的熏蒸起来。他小时候也常帮弟弟烘干头发,倒是顺手。只是韩遐年纪稍大后,就不爱让他碰了,他这个做兄长的反倒有点寂寞。
见两人这般亲近,安平也乖觉的送上了茶水,退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放了香料的熏炉,冒出袅袅青烟,摇曳不定。
天气太凉,湿发一会儿就变得冰冷,手指和熏炉的温度骤然明显了起来,穿梭不休,让人头皮发麻。甄琼再次紧张了起来,只觉有什么在心底挠来挠去,脸上热的发烫。天还亮着呢,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不是,难道晚上就好了吗……
内心挣扎不休,甄琼哪还敢开口,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见他突然不吭气了,韩邈笑道问道:“听说你在窑炉附近弄了个飞……花洒,如此从头淋到脚,岂不是次次都要打湿头发?”
听他问起花洒,甄琼才回过神来,赶忙道:“就是洗头的时候才用花洒啊。这些天在窑炉出汗太多,头发起油,总要洗干净才好。”
一般人不是还要用发油梳拢碎发吗,怎么反倒要洗掉油脂?韩邈挑了挑眉:“没想到你如此爱干净。”
“头上油太多,会掉发的,不可轻忽啊!”见韩邈不怎么在意,饶是甄琼也忘了紧张,非常认真的劝了一句。
韩邈手上顿了顿,只觉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说法?再说了,他的头发还抓在自己手里呢,如此漆黑浓密,就开始担心脱发了?
忍着笑,韩邈道:“我倒是知道几个治脱发的方子,你可要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