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苏兄相助,子初感激不尽。”张子初站起身,朝着一旁凭栏而立的苏墨笙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苏墨笙眉梢一挑,缓缓问道。
张子初面上一愣,继而笑得温和,“苏兄想让我怎么谢?”
对方薄唇轻抿,却未开口,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眸子,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得张子初浑身不自在。
“再多等等,等我想到了,自会告诉你。”半响后,苏墨笙才又开口道。
“那张子初随时恭候。”
微风拂过,二人便没了言语,空气之中慢慢弥漫出一种诡异的尴尬。
“苏兄对这金明池还真是了若指掌。”为了缓解气氛,张子初咳嗽了一声,随口扯出些话来。
“自小经常与同伴来这里玩耍,来多了,便记得了。”苏墨笙食指轻抬,遥点远处,“那里,我记得以前是个校武场,经常会有军士在内相扑角力,精彩的很。”
“啊,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张子初没想到对方会骤然提到这处,面上一楞。
“我记得还有一次,有个力士,厉害的紧,竟可以一敌十。他还夸下海口,要效仿秦王举鼎,邀了众多能人将士前来比拼,却不想那日最后竟败在一个文弱书生的手上。”
“苏兄可知道,当初那书生姓谁名谁,又是怎生赢的?”
“……”张子初瞳孔一缩,瞪大了眼睛看向身边的人。心中埋藏多年的旧事骤然间炸裂开来,将记忆里一张已渐渐模糊的脸和面前之人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你……”张子初勉强出声,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想从面前这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却被一声急唤给打断了思绪。
“子初兄,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急促而至,回头一瞧,是冯友伦风风火火地跑上来了。
“怎么,晏兮兄那儿有进展了?”张子初被他这一叫唤,顿时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
“可不是么,那小子真是神了,三两下就……”冯友伦说得正起劲,忽地眼睛一瞥,瞥见旁边还站着一人,骤然收住了声儿。
“张公子若有急事可先行一步,咱们改日再叙。”苏墨笙朝着二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了身去。
“喂,子初兄,看什么呢!走啊!”冯友伦连拖带拽地将人拉下了楼去,却仍见他频频回首,看向栏边的身影。
“这人谁啊?你认识?”冯友伦问。
“不认识……你认识吗?”
张子初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古怪,冯友伦被他这句问的莫名其妙,面带诧异地挠了挠头,“你魔怔了?我为何要认得?他到底谁啊?”
“不可能是他,或许是我多心了。”张子初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终是收敛了心神,跟着冯友伦匆匆下了宝津楼。
楼上的平座间,苏墨笙倚在栏上,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串轻笑。他一想到刚刚张子初的反应,就觉得实在有趣。
可笑着笑着,视线一旦远去,心情又不免沉重了下来。
此时金明池里,依旧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虽然眼前已过了卯正,细雨未歇,天色渐暗,可游人却只增不减。
大伙儿,都在等着一样东西。
苏墨笙随即望向北边儿的奥屋,只见隐约间,金甲银甲已开始布起了防线。那里,很快将会迎来金明池真正的主人。
咻——地一声,一只白羽褐斑的隼儿神气傲然地俯冲而下,立在了苏墨笙面前的雕栏上,冲着人咕了一句。
苏墨笙摸了摸隼儿,伸手摘下了它腿上的信笺,细细瞧了片刻,继而将其揉碎在左手掌心之中。
张子初同冯友伦刚下了宝津楼,就见范晏兮骑着的卢儿横跨过仙桥一路狂奔而来,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的一队装骑兵。
带头的一人头顶凤翅战盔,身着红罗袍肚,外披护心软甲,脚蹬乌皮革靴,一瞧便是领军之将。张冯二人放眼细瞧,只见这位威武无比的将军正呵斥着座下嘶鸣不止的马儿,勒紧缰绳,想迫使它停下来。
可那马儿不知是什么毛病,任凭鞭绳抽打,也止不住蹄子往前,撒泼似的跟着的卢儿沿桥面往这宝津楼处冲撞而来。
的卢儿一驴当先,还不忘回头瞧一瞧身后的披甲宝马,挑衅地嗷了一声。
这一看,张子初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轻叹出一口气来。
范晏兮一拍驴脖子,的卢儿便稳当地停住了身形。身后的骏马见状,忙不迭地止下前蹄,后仰起身。马上的将军冷不跌地差点被甩下马去,持缰的左手急忙揪住马脖上的鬃毛,待马儿站稳了步子,才狠狠地对着马肚子踹了一脚,骂了句畜生。
将军身后的骑兵一路跟来,此下均有些不明所以。他们刚刚纵马过了南门,将军的追风就被这么一只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可笑驴子招惹了去。偏偏这驴子如有神助,连追风也赶将不上,一路狂奔至此,他们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便远离了原来的防线,到了这宝津楼前。
这会儿驴子停了,才发现驴上的竟是一古怪书生,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马上的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几人,眉峰一横,冲着骑驴的范晏兮沉声道,“何人胆敢冲撞禁军,不要命了?”
范晏兮见状,不急不慢地抖了抖袖子,悠悠翻身下驴,对着不远处的张子初信然一指,“此人有要事,需得拜见将军。”
张子初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只见那将军虎眼一眯,手一抬,他身后的骑卫唰唰勒马而上,有条不紊地将他们几人围在了宝津楼前的空地上。打着圈儿的骑兵个个训练有素,里一层外一层,左右反向而行,渐渐收拢当中的围圈,只要当中的人稍有异动,便即刻会被踏成肉泥。
“将军息怒,在下确实有要事相求,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张子初一拱手,俯下身来朗声道。
那将军策马前行几步,在张子初身前停了下来。张子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可对方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变化,甚至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有人被挟持,应是去落雁楼通报建安卫才是,你们如此乱来,可知该当何罪?”将军身旁的副将呵斥着。
“被绑的,可是李相千金!”冯友伦忍不住反驳。
那将军闻言,眉峰终是一挑,“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张子初看向一旁的范晏兮,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李相家的千金……怪不得范晏兮要如此胡来,将这些将士引至此处。看来,事态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冯友伦见张子初低头不语,似是在斟酌些什么,更加心急起来。
“子初兄,你再不把那东西拿出来,说不定咱们就小命不保了。”
张子初伸手去摸腰间的东西,微微捏紧了指尖。面前的这些骑兵,是殿前司禁军的捧日军,为上四军之首,属精锐中的精锐。而这将军,名为魏渊,乃捧日军右厢指挥使,更是常伴圣驾,恩泽浓重,若有他们相助,只要找到了那群贼匪,定能很快救出人来。
可捧日军从来只听皇命,只卫皇权,就算被绑的真是相门千金,他们也没有义务去插手。要想让面前的人出兵相助,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冯友伦和范晏兮都知道,这是张子初最不愿意用的办法。
但他们更知道,依照张子初的性格,别说人是在等他的时候被掳走的,就算不是,这事儿他也必定会管到底。
很快,果见张子初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终是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银色的鱼袋来。
魏渊瞧见那鱼袋子,面色蓦地一变,终是从马上起下身来。朝中官员,但凡能授此鱼袋者,必是五品以上大员,可面前的书生年纪轻轻,面相甚生,不似是朝中之人。可就是这样,才更从这鱼袋子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恩宠。
葛大头这头带人溜达了一圈,屁也没找着,正按着约好的时辰到了宝津楼前,就瞧见了这场面不小的一幕。
“草民张子初,刚刚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魏将军海涵。”
“葛头儿,张子初是谁?这书生看上去来头不小啊。”葛大头身旁的厢军偷偷地问道。
“哼,何止是不小,没瞧见一向鼻孔朝天的魏大将军见了他都要下马。”葛大头摸了摸鼻子,对身后人一指,“咱们这回,可算遇上贵人了。”
“这小子究竟何方神圣?”
“蓬莱文章建安骨,诗画双绝张子初,东京城里三岁孩童都知道他,你小子平日里除了赌钱还他娘的在干些什么。”
“原来是张大才子,幸会。”魏渊听到张子初这三个字,终是明白了过来。
东京城中,若论起翩翩儿郎,谦谦君子,人人第一个提起的便是张子初的名字。因其才华横溢,更是被蔡相所重,几次欲征辟入翰林画苑,可他却屡屡推脱,不肯入仕。世人多传其人淡泊明志,行隐士之风,一时名声更是大躁。
圣上甚至钦赐了他银鱼袋子,说是等哪一日想通了,便可携袋前来。
无官职者身挂鱼袋,这还是古今而来的第一人。
“将军过誉了,若不是张某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也不敢劳烦将军。可此下救人如救火,怕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自然。”魏渊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张公子可能确定,被挟持的就是李相千金?”
张子初闻言又瞥了眼一旁的范晏兮,只见他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一把扯过人来,微微笑了笑,“这位是刑部检校从事郎范晏兮,他说是李相千金,就一定是李相千金。”
范晏兮缓缓转过头来,见他笑容尔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左右不过只是个刑部小吏,到头担起罪责来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既然这样,那魏某这就派人去寻,不知这些歹人可有什么特征?”
张子初想了想,缓缓道出了一句在心尖儿上盘算了很久的话。
“那些贼匪……似是辽人。”
张子初轻飘飘的几个字,让魏渊面色剧变,“你说什么?!”
“那几人深目高鼻,长面窄额,汉语虽练的流利,可手上虎口间却多有裂伤厚茧,应是长期执缰勒弓所致。”
“……你可看的清楚?”魏渊下意识地握住了身侧的佩剑问。
“将军稍等片刻。”张子初说着掏出随身的画具,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四五人来,其貌状鲜明,若人立于前,同张子初描述的别无二致。
“先前我也只是怀疑,可若他们绑的真是李相千金,那一定是错不了。”张子初说罢将手中画像递了过去。
魏渊接过画像,方知事情非同小可。若当真是辽人,那可就不是普通的挟人案了。朝廷刚刚签订海上盟约不久,行亲金远辽之策,间使如今金盛辽衰,辽人早已视宋为死敌。这时候有辽人潜入东京,挟持相女,必是早有预谋。若只是为了杀人泄愤也就罢了,倘若不是……
魏渊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再深究下去,匆匆回头对身旁副将吩咐了几句,连忙召集了人马来援。
张子初的使命到此本已算得上功德圆满了,可他这心里却依旧是七上八下的,不时冒出些慌张来。
直觉告诉他,还有事要发生。
范晏兮瞧出了他的不安,伸手从对方怀里掏出了刚刚完成的那一幅金明池图,仔细研究了片刻。
“你是不是说过,那些贼匪在琼林苑里挟持了人往北门走?”范晏兮一字一字道。
张子初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直至见到他将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琼林苑北门连着金明池,若他们挟了人想跑,断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可如今竟是穿过北门往金明池而来,那就说明这些人定是另有谋算。
人大约是在午初被掳的,如今已过了未时,若他们当真另有所谋,那说明如今人一定还藏在金明池内。
可金明池现下人满为患,这些人挟着一个人质,又会藏身于何处?
范晏兮一双晦眸死死盯住图纸,试图找出一处能妥当关押人质的地方,可看来看去,却无一处稳当之所,张子初知他所想,也凑过头来跟着瞧。冯友伦见这两人端着一幅画发呆,刚想上前问个究竟,却忽闻一急一缓两人同时开口。
“船上。”
☆、阴差阳错入贼手
“苏先生人呢!!”姚芳已经不记得今日他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任他怒发冲冠,满头大汗,身旁唯唯诺诺的人却谁也给不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自花船比斗之后,苏墨笙便不见了踪影。
姚芳捏着礼部刚刚送来的彩缎花球,急的团团转。这夺下头魁本是大喜之事,可接连丢了歌妓和琴师的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这眼下时辰将至,他本该早早地带人去往那南边儿的临水殿中备演曲目,静候圣驾才是,如若苏墨笙跟那马素素一般一去不回,那别提什么光宗耀祖了,他们整个凤遥瓦舍的人怕是都要跟着丢脑袋。
“舍主!舍主!”
“怎么?找着人了?”姚芳见厮儿步入,急忙迎上前去。
“不是,是又有官爷托了请柬来,想见一见苏先生。”琴童每多说一个字,姚芳的脸色便难看一分,以至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想见?我还想见到他呢!”姚芳气得将手中花球对着琴童的脸掷了过去,一回头,又见一使唤风风火火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