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什么事?!”
“苏。。苏先生已候在临水殿前了。”
折腾了一日,终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姚芳长舒出一口气来,瘫坐在椅子上休憩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砰地一声弹起微圆的身躯。
“还等什么,通通给我起来,去去去,把东西都收拾好上画船,你,一会儿给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先生去!”
“好咧。”
回舟过池心,只见正南池边,临水大殿外,水榭舫台,薄幔翻飞。其间朱栏曲槛,飘渺如画,错落芙蓉数十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
等船越行越近,便能清楚瞧见一人倚在外栏上,几丝墨发随风扬起,遮住了微凉的眉眼。
“舍主,你看,是先生!”小琴童高兴地冲人手舞足蹈,可岸上的人却没有丁点儿回应。
苏墨笙的目光直穿过了池中,定定地瞧着对面的北岸上,那里正对着高大的奥屋,里头的龙舟想必已是整装待发。可鲜有人知的是,就在离龙奥的不远处,右望台的后方,还停着一艘不知名的乌篷小船。小船被笼罩在龙奥的阴影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可它,却俨然是某些人心尖儿的希冀。
马素素和阮生匆匆赶到北岸时,禁军已将龙奥围了个严实。看着百十步外密密麻麻的兵甲,马素素手心里早已被汗水所沁湿。
“别怕,这些禁军只负责布防,只要我们不接近龙奥,他们不会理会我们的。”阮生一面安慰着马素素,一面去寻那信笺上所说的船。
船应该不会停在很显眼的地方,而且离禁军不会太近。
循着这个想法,阮生眼光一转,瞥见不远处的槐柳阴下停着的一艘孤零零的乌篷船,上头还立着一面灰旗,正是信里所描述的样子。
“素素,在那里!”阮生欣喜地唤了一声,带着人便往那船边跑去。
二人进到船蓬里一瞧,倒是比想象中的宽敞。篷内还设有蒲团凭几,整洁干爽,无可挑剔。下头的船舱不深,刚刚能坐下一人的高度,若是被官兵搜查到,将人藏在船舱里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
“先生准备的果真妥当。”马素素进到那船篷之中,整个人都松弛了几分。
“嗯,素素你在这里等我先,我去外头瞧瞧情况。”
“阮郎你又要走?”马素素想起刚刚的那场追捕,还心有余悸。
“现下离酉时还有些时辰,我得先去瞧瞧西水门那边的防卫如何,是否能顺利出去。”
“那。。。那你快去快回。”
“嗯,放心吧。”阮生说罢在佳人鬓旁轻轻落下一吻,便转身出了船篷。
见人上了岸,渐渐远去,马素素独坐在船篷里,心中又有些不安起来。薄薄的一层船帘,将船里与船外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乾坤,乾坤的一端越是锣鼓喧天,繁华似锦,就越衬得另一端阴暗狭窄,惊慌无助。
不知等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些轻微的脚步声。这让马素素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如今,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为之惶恐。
“阮郎,是你么?”马素素轻声问道,却没有勇气掀开船帘去瞧。
因为那些脚步声不似是一个人,却越来越近,直朝着自己而来。
“阮郎?”
马素素又唤了一声,声音中微微有些颤抖。直到面前的船帘被一把掀开,一个锦衣女子率先被粗鲁地丢了进来,正跌落在她的脚边,马素素的一颗心终是又跟着沉入了池底。
女子抬起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略带诧异的和马素素打了个照面,可不正是两个时辰前,在琼林苑中被绑的李秀云。
几个七尺大汉随即鱼贯而入,他们似乎也没料到船篷里还会有一个马素素,均是微微一愣。带头的汉子当机立断,一把拉过人来,铁钳般的手掌钳住她的双腕。还未等马素素下意识喊出声来,便将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对方的掌心十分粗粝,磨在脸颊上火辣生疼。可最可怕的是,这只手渐渐夺走了她口鼻中的空气,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马素素的挣扎没有丁点儿作用,眼前的事物变的越来越模糊,胸口紧得生疼,就在下一刻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闷死之时,船里忽地又钻进来一个身材欣长的青年,手中还抱着一个高耸的布包,几乎挡住了整张脸。
“快快快,来个人接一下,拿不动了。”青年边叫唤着便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丢了下去,乒乓几声,包里的军衣铁甲散了一地。
这一放,青年便也瞧见了船内的景象。一旁两个汉子正重新给地上的李秀云绑上了绳索堵上了嘴,而带头的一人手中却死死捏住了另一个柔弱女子。
“怎么了这是?”
马素素一眼便认出,青年正是不久前在东市上救过她一次的卖艺人,当下发出呜呜两声,用涨红的眼去求救。
“不能杀!她还有一个情郎,应该就在附近!”青年很快反应了过来,赶忙道。
那汉子闻言眉头一拧,在放开马素素的同时恶狠狠威胁道,“若你敢叫一声,我就即刻杀了你。”
马素素猛地点了点头,骤然闯入胸腔的空气让她跪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大汉手下利索,将人一并绑住手脚,嘴中塞了麻核,与那李秀云丢在了一旁。
待一切收拾完毕,小小的乌篷船里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一共就这么几件?”手下一人挑了挑地上散落的锁子甲,冲青年问道。
他的语调有些别扭,听上去像是掺了粗粝的沙子,咬字铿锵。汉子窄额深目,面上一只鹰钩鼻身为显眼,看似不像是中原人。
“小爷能弄到这些,已经是豁出命去了。”斜靠在船棚上的青年眉目英挺,却举手投足间带着些痞气。
“盖格罗。”带头人唤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兵甲,从里头摸出一块兵牌来,只见上头刻着建安二字,才微微点了点头。
盖格罗,这明显不是中原的名字。
一路而来,李秀云也渐渐察觉到了,这些人不是汉人,除了带头的那个,其余人的汉语都不太流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李秀云是懂的。这些人绑她并不是为了求财,他们有着更为可怕的目的,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目的是什么,但她恐怕自己此次再劫难逃。
“你说她还有个情郎,在哪里?”带头人指着马素素问一旁的青年。
“你问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情郎。”青年一路抱着兵甲而来,早就累的半死,此下寻了个蒲垫,啪嗒坐了下来,继而冲一旁被绑的马素素挤了挤眼睛,“喂,你那小情郎呢?”
马素素口中的布条很快被青年取了下来,可四周如狼似虎的歹人让她几乎发不出声来,只用蚊子哼般的声音道,“去外头探消息了。”
“那就是说,他一会儿还会到这船上来找你?”
马素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看,还好没把人杀了吧,不然还得惹出麻烦。”青年摊了摊手,却被带头的汉子一把揪住了衣领,拎起身来。
“船是你准备的,为何会上来这两个人?”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理,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难不成我还使唤他们上来的不成!”青年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对天翻了个白眼。
“不是他的错,是我们,我们或许上错船了。”心地善良的马素素觉得这个曾帮助过自己的青年不似是大奸大恶之人,壮着胆子开口道。
青年没想到她这般情况下还想着替自己开脱,微微一愣,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梁。
可带人头显然没有打消心中的怀疑,一双枭目死死地盯着他俩来回打量。
“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青年见状,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就算你不信我,也该信那人才是。”
“我们草原也有一句话,叫做最凶狠的狼都藏在暗处。”大汉说罢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青年,悄悄掀起一角船帘,去查探外头的动静。
☆、只愿君心似我心
而此时另一头,阮生正疾步走在靠近西水门的岸边。
两岸新张出的告栏上满布着一窈窕丽人的画像,阮生一眼便认出了那是马素素。先前锲而不舍的建安卫本就让他心生疑蔻,如今再瞧这大张旗鼓的追捕令,便更加忐忑起来。那姚芳一介布衣,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怎能如此使唤的了朝廷军卫,怕就怕要抓马素素的人,不单是姚芳。
汴京城内,长安久治,朝廷之中自然弄权妄为者愈多,别说是马素素这种半沦风尘的歌妓,只怕是良家女子,无权无势者,也难逃贵胄之手。
想到此处,阮生狠狠地将拳头砸在一旁树干上,暗骂一句畜生。
此时此刻,恰逢一队兵卫与他擦肩而过,带头的虞侯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那阮生吓得赶紧收回了手,低头往前走去。
“哟,这不是阮书生嘛,可让爷好找!”
只是还没走上几步,就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唤住了。
阮生抬眼一瞧,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不远处,一个身着丝质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冲他嘿笑,带歪的浩然巾上插着的一根彩色鸡毛甚为显眼。
而更让阮生害怕的,却是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打手模样的男人。
“怎么?银子还没还上,倒有兴致来这金明池踏春来了?”中年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搭过了阮生的肩膀,露出一口泛黄的牙。
此人名叫裘三郎,是汴京城里有名的牙侩,他的牙行似乎颇有些背景,几乎黑白通吃,每月在他手下做成的金石生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相国寺中,大小铺子见了他更是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爷,可此下对阮生来说,他却同阎王爷无异。
“三。。三爷。。”
“欠爷的那六十两,打算什么时候还?”裘三郎拔下头上的鸡毛,剔着牙问。
“我实在是没钱,您再多宽容几日吧。”阮生哭丧着一张脸,只盼能即刻摆脱了这人,从此两不相见。
若说这前因后果,也怪他自己糊涂。
贱门士子,从来寒窗苦读数十载,笑盼一朝枝头飞。阮生自认满腹经纶,胸怀天下,初入汴京皇城,本想着一展抱负,却不料进士未中,更是迷失在了这繁华梦都里,日日流连在酒楼勾栏内,连带来的盘缠也花去了大半。
就在山穷水尽的当口,忽闻当朝校检太傅梁师成大开府门,广纳贤士,这才托人找到了裘三郎那里,赊下重金得了一块汉朝古玉,打算借宝献才,求得伯乐。
可不料这块玉送入太傅府邸后,却没有给他带来被赏识的机遇,反倒苦等几日后,连人带玉被人家轰出了门来,说他献上的是一块假货。
阮生带着碎成两半的古玉去寻那裘三郎对峙,裘三郎又怎会肯认,二人相持不下,最后还差点闹上了公堂。裘三郎在东京盘踞多年,人脉甚广,开封府衙又关节重重,难司其正,颠来倒去折腾了许久也没还他个公道,反倒又欠下了一大笔银两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入仕,打算带着马素素远走高飞,寻个天高海阔之地,寄情田园之乐。
却不料,还未逃得那朝廷的追捕,却又偏偏遇上了这黑心债主。
“多宽容几日?再宽容几日,怕是老子就要血本无归了。”裘三郎冷哼一声,一把揪住阮生,恶狠狠道,“我可是刚刚看到朝廷的告示了,那马素素私奔,情郎舍你其谁?”
阮生闻言面上一白,继而被几人一架,拖入了一旁的小树林里。
“想私奔,胆子倒是不小,给我打!”
斗大的拳头第一下落在了阮生的鼻梁骨上,直接将人仰面打倒在地。他本能地拿手臂护住自己的头脸,却仍挡不住对方的拳打脚踢,剧烈的疼痛自皮肉渐渐深入五脏六腑,耳膜之中都为之嗡嗡作响。
“三爷饶命,饶命啊!”
阮生一介书生,哪里经得起他们这般殴打,不多片刻便呼救连连。裘三郎见差不多了,手一挥,叫停了众人,自己则一脚踩在了对方的胸膛之上,狠狠碾了碾。
“我告诉你,今日若是还不出钱,老子就先卸你一条腿!”
“三爷,这小子浑身上下总共就这么点儿钱。”手下的人在阮生身上搜了个遍,将掌心那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递给了裘三郎。
那裘三郎颠了颠手上的铜钱,咧嘴一笑,“怕什么,这小子不是还有个娇俏娘们儿嘛,瓦舍可是出了整整十两银子的赏金。”
“那也不够还咱的,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裘三郎得意地一咧嘴,又将手里的鸡毛插回了头顶,“他那小娘们儿可不止这个价,咱们先签下纸契,回头拿着再跟瓦舍慢慢谈,谈不拢索性就把人往酒楼里一卖,怎么也值个三四十两。”
“哟,还是三爷英明。”
“至于剩下的嘛,这小子皮白肉嫩,把他卖给那些喜欢玩□□子的官人,说不定比他那娘们儿还值钱哩。”
说道此处,几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别,别,三爷,我有钱还你。”阮生听他们越说越下流,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恳声道。
“你说什么?”裘三郎没听清,低下身问。
“我说,我有钱还你,连本带利。”
“哦?你小子可别蒙爷,不然我就把你同你那娘们儿扒光了在这金明池里游上一圈,让大伙儿也跟着饱饱眼福。”
“不敢,钱就在不远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