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百钟到时,卫夫人跽坐镜前,长发散在地上,梳子一遍遍梳到发尾,循环往复。
时小树站在卫夫人身后,脸上不见半点阴郁,仿佛阳光落在碧翠的叶上,生机盎然,注目在对方握着梳子的手上。
卫百钟想起自己的父亲,有种异样的快感。
“母亲。”
卫夫人没有看他,道:“怎么了?”
卫百钟将卫天留的事说了。
卫夫人神情木木,道:“这些与我何干?他要死便死,要活……便活吧。”
卫百钟也没担心过她情绪波动过大:“万一——”
卫夫人道:“崖上这么多人,我又是谁?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他若要来,那便来吧,我也无能为力。”
卫百钟又劝了几句,见对方心不在焉,便走了。
屋里卫夫人摸着自己的长发,低声道:“他又活了啊。”
她一头鸦发铺在地上之时宛如流水,出奇美丽。时小树目光不由落在她发上,弯下腰,柔声问:“夫人怕吗?”
卫夫人看着镜中照影,道:“我这样的人,生死从来不由自己啊。”
*
卫百钟再回观瀑楼时,众人都在,管瑛的尸体整理妥当,放在正中。
他一眼看见卫殊,想起二人的赌约。赌约结果在模棱两可之间,自然不作数了。
如琇之前检查过伤处,问他:“卫崖主生前练过指上功夫吗?”
“指上?”卫百钟道,“先父只用剑。”
如琇指着管瑛脖子上的痕迹,道:“单从伤口看,必定是指爪伤的。”
薄雪漪道:“这么说,卫崖主不仅可能身具指法,甚至还带毒,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功夫?大师懂得多门指法,难道不曾听闻吗?”
殷致虚瞥了他一眼,道:“世上武学本就如天上繁星,多不胜数。”
沈丹霄却道:“世上武学再多,若只凭一剑便可纵横,何以要去练这些?”
赵拂英也道:“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不曾见他碰过剑以外的兵刃。”
殷致虚道:“沈盟主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沈丹霄不管事,但也不是一句不说,他没有学会越饮光的洒脱,只在随心二字上略有心得。
“只是一点猜想。卫崖主会否把自己练成了药人?他身体衰败得古怪,兴许自知命不久矣,以毒攻毒,给自己续命?”
温恰恰道:“有些道理。他临终之前交托一切,显是有所预料。方才他神智不清,正可能是药物作用。”
张灵夷忽道:“我从前没见过卫崖主,方才惊鸿一瞥,却觉得有些熟悉。”
众人稍一寻思,有所猜测,如琇伸手一引,道:“张掌门无需顾及。”
张灵夷道:“卫崖主同那晚偷袭我的人颇有相似。”
卫百钟道:“荒谬!父亲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做这等事!”
这怒中,八分为真,他心知若卫天留名声扫地,自己也要受牵连。仅凭这点,便不能叫这罪名落实。
张灵夷道:“琢玉郎也说卫崖主似是神志不清,若是如此,他做了什么意外之事,也不叫人奇怪。”
这便是给他留余地了,然而卫百钟仍是迟疑。这到底不是一般事,如何可以随意松口?
卫殊却道:“依张掌门那日所言,那人背后似有同伴,若真是义父,这背后人也存在吗?”
“这……”张灵夷也漏想了这处。
沈丹霄道:“背后之人只是一点猜测,真假未决。卫崖主却已经露面,现在仍在崖上,是个隐患,过不多久,或许便会与我们对上。与其去想未确定之事,不如先解决眼前的。岳宫主说他是因印鉴来的,这印鉴总不会是卫崖主发出的。”
卫百钟道:“对!父亲不可能做这事!”
赵拂英咳了两声,将手搭在他肩上,道:“卫兄没有神智,大家都是讲理的人,这些事算不到他头上。”
岳摩天冷笑道:“若真是药人,除了吊着口气,与行尸走肉无异,那当真还是你父亲吗?”
温恰恰道:“可否瞧瞧卫崖主生前住所,找点线索。”
卫百钟不说话。
殷致虚同样不说话,伸手劈在他后颈上。
如琇看着委顿倒地的卫百钟,“这……”
殷致虚道:“他昏了头,不必浪费时间。”
薄雪漪赞道:“殷掌门是个爽快人。”
沈丹霄心想:殷致虚处处与他作对,他倒从没生过气。不过他两个早就认识,应当是有交情的。
温恰恰笑着去看卫殊:“卫大公子,你意下如何?”
他容貌俊秀,笑容温柔,卫殊余光却见殷致虚在旁蠢蠢欲动,只等他回答。
“恕卫某不能领诸位前去。除了母亲,义父生前不许人进他屋,方才是事急从权,此时却不能再忤逆义父心意了。”
温恰恰知他意思,道:“那卫大公子可有合适人选?”
卫殊道:“母亲身边有一近侍,他对此事较为清楚。”
温恰恰道:“那便要麻烦卫夫人借人一用了。”
卫夫人看似与人不亲近,但也不难说话,听了这事,挥了挥手,叫时小树领人去了卫天留住处。
卫天留有两个住处,一个在观瀑楼二层,是他闭关所在,乃是一处简陋的静室,一眼可望到底。另一个是他真正起居之处,说来奇怪,他同卫夫人是正经夫妻,二人卧房相邻,却不在一处。
居处并不宽广,陈设也与寻常人家分别不大,众人一拥而入,难免拥挤。
赵拂英环顾左右,道:“我同卫兄相识二十多年,从不知这处是什么模样。”
殷致虚道:“此处是他卧房,你知晓才叫奇事。”
赵拂英纯是感慨,他这么一讲,不再说下去——对方脾气古怪,他不愿被牵扯上,落得薄雪漪的下场。
卫百钟仍在昏睡,卫殊需主持崖上诸事,免生意外,没有随众人过来。
时小树正是当时为沈丹霄引路的少年,他是卫夫人身边人,没有人差遣得动他,也难怪孙斐他们当时感到意外。
“崖主的卧房与书斋连在一道,都是不许人来的。前几日崖主驾鹤,弥留之际,也是在闭关的静室中,我虽知道此处,却是头回来。”
如琇伸指在屏风上搽了一下,沾得厚厚灰尘。
时小树道:“这处的清扫也是崖主亲力亲为。”
岳摩天双手笼在袖里,道:“那么此处倒的确是极隐秘的了。”
孟鹿鸣站在书架前,翻看上头堆叠的一卷卷帛书。
除了学宫,大多江湖人不求入仕,读书不多,他一连翻了十来卷,道:“沂州卫,郁林沈,百年前的沈卫两家英才辈出,何其兴盛,然而卫家自他而绝,沈家也不复旧日光鲜,果是风云变幻,天意难测。”
温恰恰皱眉:“孟学弟。”
孟鹿鸣一边翻书,一边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恰好看见旁边的沈丹霄,道,“沈盟主倒刚好姓沈。”
沈丹霄道:“我是后来改的名,原来并不是这个姓氏。”
孟鹿鸣也不以为会这么巧。
其余人没闲着,只是同样一无所获。
如琇看过屋中各处,没找到任何暗室机关,问:“卫崖主这几年有否采购过特殊药材?”
时小树道:“自从崖主身体衰败,他用药比往常多了两倍,这些事他从来都不假手他人,我哪知道其中有什么特殊的?”
这话倒显出了几分不寻常。温恰恰道:“你对卫崖主似乎并无多少崇敬?”
“为何要崇敬?”时小树奇道,“我是夫人的人,与他可没关系。”
沈丹霄听至此处,忽然意识到,时小树是卫夫人的人,平常若无要事,卫殊同卫百钟都要经过卫夫人同意。那日他来带路,恐怕遵的是卫夫人的意思。
可他同卫夫人从未有过来往,看对方样子,也是个性子冷淡的,何以要叫近侍做这种事?
薄雪漪道:“他们是夫妇,何苦分得这么清楚?”
时小树稍抬起下巴:“当年救我性命的是卫夫人,我自然只听夫人的话。”
薄雪漪看了眼他稚嫩的面容,问:“你今年多大?卫夫人与卫崖主成婚几年了?”
时小树眼角微微下垂,看他一眼。
薄雪漪被这小少年这般看着,略觉尴尬,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殷致虚道:“你怎么如此长舌?”转头问时小树,“你同卫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薄雪漪长舌,自己问得却更加露骨,却也是众人想问的。卫夫人年轻貌美,与卫崖主感情看不出多深,或生龃龉,只是不好贸然相询,引得卫家两子发怒。
时小树竟笑道:“诸位以为我今年多大年纪?”
他既然问了,答案必然不会简单。
见无人回答,他道:“我今年二十有五,只因生了怪病,十四岁起,容貌便再没变过。”
永远停在了十四岁,自然也没了长大机会。
第13章
温恰恰问:“卫崖主身体日渐衰微,可有寻大夫调理?”
时小树道:“渡厄金针薛神医就在崖上。”
温恰恰不由蹙眉:“为何没人说?”忽然想起,的确有过这传闻,只是他以为仅仅是传闻。卫百钟他们不提,恐怕是因为觉得这位神医没有救回卫天留,心中有些疙瘩。
薛神医姓薛,但同薛凉的薛,没有一点关系,乃是出自药谷的一位神医。
他使得一手好针法,传闻能从阎王手里争命,虽不至于起死回生,拖上个把时辰还是行的,因此在江湖上声名极盛,但行踪罕见,便是有人想向他求医,也寻不见人。今日方知,原来人在风雪崖上。
之前管瑛中毒时,卫殊问过能否拖延,想来是想向这位神医求助。
薛神医以金针出名,但他是江湖中出名的大夫,有渡厄之美誉,用药上自然不会差。
如琇道:“我们来到崖上,还未见过薛神医,不知能否为我们引见一下?”
时小树抬头看他:“和尚也会骗人?”
如琇笑道:“他们喊我酒圣诗禅,这名号我听得耳热,但里头带了酒字,我自然算不上正经和尚。”
他并不死守清规,很懂得变通,再者,他并无恶意,心中自是坦荡。
薛神医结庐飞来峰下,位置较偏僻,闭门研习医术。不说别人难见到他,卫天留在世时,也不是时时能让他出手的。
但他惜命,对这两日的事情有所耳闻,一听到需要自己帮忙,当即应允。
薛神医年近五旬,是药谷这几十年来名气最大的一个,但平日里调养得好,看来不过三十左右,肌肤细腻。
众人此时回到观瀑楼,等他验看管瑛的尸身。
薛神医扫了一眼,便道:“若初中毒,一息之内,我以金针封脉,将他所有生机锁住,尚能赚得半晌。一旦毒冲肺腑,神仙难救。”
岳摩天问:“若中毒之人功力深厚,能否将毒压制下?”
薛神医挑眉:“压制下?你说笑不成?能压上半日便是本领通天了,我平生见过无数毒物,还未见过这般烈性的。”
如琇道:“神医竟也没见过这毒?”
薛神医道:“我若见过,如何会解不了?”
众人一齐愣了愣,又一齐松了口气——他有这心总是好的。
如琇又问:“卫崖主死而复生,其中缘由,神医可清楚?”
薛神医睁大眼,怪道:“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温恰恰道:“卫崖主是否成了药人?”
“药你个人头!”薛神医容貌清雅,说话却不客气,“药人听来简单,实际身体里各种药物勾缠,维系平衡,稍有变化,就是功归一篑,哪里是卫天留这等不懂医的人能做成的?不说他,连我也做不成。”
薄雪漪吓了一跳:“这么说,卫崖主当真活过来了?”
“胡说八道!”薛神医拂袖,“他断气时我亲自看过,死得不能再死了!”
温恰恰道:“许是有人使手段,叫我们以为他死了。”
薛神医怒视他:“天底下谁能瞒过我!”
温恰恰被他驳了两次,轻声道:“卫崖主从棺材里出来时,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身体柔软,并无僵硬之感,脸色算不上红润,但若不知情,也觉不出不对。若说他死了,我们不全成了瞎子吗?”
薛神医仍然不信:“除非我亲眼看过。”
温恰恰道:“这倒不难,我想他总会再出现。若卫崖主当真是张掌门遇见的那人,那他杀方掌门的原因,似也有些眉目了。”
如琇也道:“正是。若他不在棺里,落葬时候总会被人发觉。他杀方掌门,为的是引开我们注意,方便他来去。只是他没想到,会被张掌门发觉。”
沈丹霄却有疑虑:“引开注意的法子许多,他何必挑最能引起我们警觉的?崖上这么多人,方掌门功夫极高,他大可挑别人,这样自身露出的线索也更少。”
岳摩天忽道:“我想你们再看一眼方不期的遗体。”
在场之人脑子都灵活,听他这一说,已有了猜测,一时冷了场。过了许久,连同薛神医,众人转往停尸之处,诸人弟子同薛凉胆气不足,又为了他们安全,没让他们跟来。
高处不胜寒,今日是九月初二,崖上温度极低,却也使尸体不易腐坏。方不期与楼十二死亡至今,还不到一个完整日夜,二人并排躺在冰室中。
众人先看了楼十二的尸体,只觉与前头似乎有些差别,短短时间里,瘦了一圈,好像纸糊的素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