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霄背对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青云剑三字时,身体一震,豁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如琇手上。
青云剑并非什么出名神兵,只因是越饮光的佩剑,借了剑主名声,这剑水涨船高,也为人所知了。
陆振衣神情激动,精神抖擞,脸色红润许多,怒指沈丹霄:“越饮光的剑怎会在这里!你们师兄弟同卫天留原是一伙的!”
如琇微微皱眉,道:“陆掌门莫要冲动,你我都知,佩剑于剑主而言何其重要,不会随意失落。”
陆振衣道:“剑在这儿,他人又哪会远?不是说他出海去了吗?都是谎话,都是他们师兄弟编出来的谎话!”
只一把青云剑,的确证明不了什么,毕竟没什么人会将佩剑乱扔。可越饮光踪迹成迷,众人心中都有疑问,如琇道:“沈盟主上回见令师兄是什么时候?”
沈丹霄轻声道:“武盟那回,是我与师兄最后一回见面,之后他出海去,我也不知他踪迹。”
他说的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陆振衣皱眉,却见他神色倦怠,令人心头一紧,话也慢了一会儿出口。
赵拂英追问:“越饮光当真出海了?”
之前孟鹿鸣说起过这事,没人放在心上,此时再想,难免起了疑。
张灵夷道:“传闻一直有,毕竟出海是他给武盟的说辞,至于去了哪儿,却没人知道。”
沈丹霄视线看过众人,语声清幽:“你们想说什么……便说吧。”
陆振衣道:“剑在这儿,这事必然与越饮光有关,他还活着吗?”
他眼前寒光闪过,脖颈一冷,被逼得连退数步,站稳之时,鲸吞剑锋正压在他颈上。这一下,众皆哗然,如琇道:“沈盟主!”
温恰恰静默不言,却盯着他不放。孟鹿鸣冷笑道:“你是要杀人吗?”
薄雪漪有心想劝,想了想,又没这个胆子。
岳摩天唇角噙笑,不曾发言,唯有殷致虚大声赞道:“好!便该给他长长记性!”
张灵夷才死了师妹,心思敏感,压低声音道:“沈盟主!”
赵拂英却已喝道:“沈丹霄!你疯了不成!”
陆振衣脸上好不容易起来的血色,一下全退了下去。他没想到对方会动手,掉以轻心,竟被一招制住,比起生命受到威胁,被别人的剑架在脖子上,更叫人羞耻。他自尊心甚高,没有说话,只怒视对方。
沈丹霄将刃口又压下一分,险些压进肉里,道:“我师兄自然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陆振衣梗着脖子,仍不说话。
如琇赤手抓住鲸吞剑,将之略略移开,道:“陆掌门无心之言,沈盟主莫要介意。”
沈丹霄就势收手,叹息一声,道:“大师可否将青云剑给我?”
不待陆振衣与旁人阻止,如琇已将剑递了过去。
青云剑鞘身华美,但此时已然蒙尘,沈丹霄接过后,慢吞吞将鞘身擦干净,竟也没人催他。
如琇道:“沈盟主最好还是解释一下。”
沈丹霄拔出剑,见锋刃雪亮如初,方收了回去,道:“这剑不是师兄的。”
陆振衣道:“沈盟主以为我是瞎子吗?”
沈丹霄道:“你以为青云剑是师兄佩剑,其实错了——这是我的剑。”
赵拂英道:“并非不信沈盟主,只是不曾听闻这事。”
沈丹霄淡声道:“我与师兄相依为命二十年,早不分彼此。他又从来任性,他要借我剑一用,我便给了,有何不好想的?只看剑名,也知这是我的剑了。”
陆振衣道:“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可这剑落在这儿,总要有个解释。”
沈丹霄道:“是遗落在这儿。此剑因师兄用过,我怕别人误会,一直收在身边。一日被人盗走,我找遍各处,也没找见——没想到会在此处看见。”
岳摩天神情端严,似在仔细听他话,听到这里,忽然笑道:“沈盟主厉害,说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
沈丹霄被人直指说谎,也不慌张,道:“我已说了,信不信就是你们的事了。”他随手又拔出剑,挽了个剑花。青云剑与鲸吞剑差距甚大,可他挽剑动作如行云流水,确是惯用这剑的。
温恰恰道:“沈盟主现在用的这剑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丹霄面不改色:“我本就有两把剑。”
他实在有把谎话说成真话的本领,陆振衣道:“沈盟主可敢发个誓?”
沈丹霄当即指天道:“我沈丹霄方才若有一字是假,便叫我堕于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他态度实在好,可也因为太好,叫人放心不下,再者,方才他所说的过于牵强,也难叫人相信。岳摩天肩上抹好了药,理好衣裳,笑道:“对付沈盟主这样人,万万不可叫他以自己发誓,而是要以他亲近之人入誓。”
第23章
沈丹霄不由看了他一眼。
岳摩天道:“好吓人的眼神。”
如琇站在沈丹霄旁边,看得清楚,那眼神与他平常没什么不同,绝说不上吓人。他心中自然也有疑虑,以他性情,却容不得迫人发誓牵扯无辜之人。
沈丹霄原就有些落落寡合,此时一张脸孔冷得像画,更不与人交谈,别人也不好主动寻他说话。
张灵夷与顾灵光先一步离开,处理温师妹后事。其余人在墓穴内又翻找了一回,没找见更多线索。此时卫天留身上有荀天工制作的药料,若他出手,或许可以追上人。只是相里奚才死,荀天工表面没什么异样,却必是心情动荡,不好打扰。
他们将一应东西收拾好,一道回崖上。
才过了山门,众人便发觉有些异样,各条道路上,铺着纵横交错的银色丝线,似一幅意味不明的图画。
银线模样熟悉,如琇道:“是荀先生的手笔?”
卫百钟正迎出来,听到这句,神情无奈:“可不是。他带相里先生回来后,像受了大刺激,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我看不出名堂,猜应该是在布置机关。”
如琇最怕这事,回头与众人道:“小僧找荀先生说会儿话,问问后续安排。各位也请回去,最好结伴而行,莫要落单。”
他们这一日夜悬着心,没有好好休憩过,此时事情虽未了结,再这么下去,身体恐怕要先吃不消,便各自告辞,寻了关系近的人一道走。
沈丹霄原本想与薄雪漪一起,对方功夫一般,身边仅带了个弟子,如此也好看护一二。怎料他与殷致虚同行,看模样是打算住进对方屋舍里。
传闻只说这两人关系不好,可这几日所见,也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口角。最初只是因容貌生出的一点嫉恨,到不了要分生死的地步,反之,这两人相识许多年,熟稔非常,不定是有情谊在的。
既是如此,沈丹霄便没再打算与人同行,以他剑法,正面对上卫天留也能撑上片刻,不至于蒙难。他提步要走,有人在背后叫住他:“沈盟主带我一程如何?”
沈丹霄回过头,上下看了看这人:“……好。”
岳摩天笑道:“沈盟主果然是好人。”
沈丹霄不想与他同行,可看见对方手臂受伤,怕他遭了意外,才应下这事。好人兴许算不上,至多有点好心。
碧环夫人贴着岳摩天,二人眼可见地亲密,笑吟吟道:“所以我喜欢与正道大侠打交道,越是刚正不阿,越是一身正气,我越喜欢。”
她说的是喜欢,又带了点说不出的暧昧意思,沈丹霄没有自作多情,道:“难怪夫人喜欢酒圣诗禅。”
碧环夫人笑容一滞:“你倒好眼力。”
她说这话没有避着岳摩天,对方面上亦是微微含笑,显然是知情的。沈丹霄早知他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却非情人,才敢于此时挑明。
他道:“大师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小,早不是小和尚了,我猜夫人早与他认识了。况且大师行事向来从不偏袒,唯独遇上夫人事时会留些情面。如此我若看不出来,就是个眼瞎心盲的。”
碧环夫人道:“正气有正气的好,可太过迂直,也叫人烦心,这世上哪有许多两全之事?”此时她脸上笑意尽去,双眼冰冷,再不见分毫春水风致,隐隐之间,与岳摩天有了几分相似。
她忽然眨了眨眼睛:“沈盟主有喜欢过人吗?”
不曾有人问过沈丹霄这样的话,他心神巨震,脑中轰鸣,整个人如立在云端,心中空落落的,上下无着,恐要失坠。可恐惧之外,更有一分微小的甜蜜,掺杂着懊悔、愧疚,一下下敲打他。
“……有。”
碧环夫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放柔:“现在还是喜欢的吗?预祝沈盟主有朝一日得偿所愿。”
沈丹霄道:“已经晚了。我做了件错事,得不来原谅了。”
碧环夫人却道:“若对方喜欢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有挽回余地。若不喜欢,你做不做错事也不打紧。”
沈丹霄心中无有一丝欣喜,却不忍辜负对方好意,道:“多谢夫人开解。”
碧环夫人哀叹一声:“沈盟主,你可真不是个能说谎的人啊。”
她这一说,岳摩天便笑了一声,许是想起对方之前一本正经的赌咒。
他们边走边说话,他先到了住处,与对方告了辞。
这天夜里,沈丹霄独自在房里,想起了碧环夫人的话,想:自己当真不善于说谎吗?
自然是擅长的,实际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幼时身有锢疾,每年十月至十二月间,必然全身骨头痛胀难耐,时有昏厥,多半时候,缠绵病榻,不能如寻常孩童一般玩耍。
老师怜他小小年纪吃了太多苦,因而偏疼他。他自己又不是个恃宠而骄的,如此更多了一分关注,吃穿用度较越饮光用心仔细许多,零嘴玩具不断。老师待他不像养弟子,倒似养了个孙辈。
江湖上人只知道越饮光是个嗜剑如狂的痴人,除剑之外,心中再无他物。沈丹霄与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同门,对他性情,可谓再清楚不过。
遍数他见过的人,再没有一个如越饮光这般纵情任性,却又捉摸不透。越饮光是他的师兄,却没有做师兄的自觉,处处与他争。对方那时身体康健,活泼好动,攀山下湖,折花捉鱼,没有他做不成的。
沈丹霄与他相差两岁,勉强算同龄,那些玩具吃食,对方也喜欢,从师弟处拿来玩过尚不知足,一定要抓在手里,师弟不肯,便横夺过去。
他二人的老师,待小弟子慈祥,待大弟子严厉,凡见此种情形,定要拿了藤鞭,狠狠将大弟子抽上一顿。越饮光人小怕疼,被打得哇哇直叫,半身是血,仍咬紧了不悔改。
沈丹霄那时只觉这位师兄好生古怪,平常那么顽劣骄纵的人,这会儿又出奇硬气。四岁到十二岁,那些日子里,他只记住了师兄唇上咬出的血。
老师身在江湖,早年却是温文守礼之人,道:“等你长大,我自然不管你,现在却是要管的。”
沈丹霄十二岁时,身体底子伤得太深,整夜难寐。那年老师同样旧疾复发,命不久矣,因而终于松口,传了他内功。
那是一门速成的心法,生出的内力看似充盈,实则虚浮无根,甚至会移人心性,乃是一门地地道道的左道之法,寻常人是不会练的,更不会教授给弟子。他的老师不曾学过别的,但深知其中弊病,叫他行一歇三,稳固根基,避免隐患。
沈丹霄天资聪颖,性情沉静,入门极快,几月间便攒下不薄功力。这一年入冬,他身上病痛稍缓,留有几分清明,能自己摸着下床。
某个夜里醒来,他看见老师与师兄越饮光坐在屏风后面,低声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轻微,若在以往,沈丹霄万万是听不见的,可他近来内力小成,五感提升许多,竟是声声入耳,不曾错漏。
他的老师说:“丹霄与沈涯太过相像,若他将来走上歧路,你切记要杀了他,不可心软。”
沈丹霄心中一空,只想:沈涯是什么人?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说我和他像?
回神时候,那两人已经不说话了。
他的老师离开后,越饮光从屏风后转过来,沈丹霄吓了一跳,赶忙闭上眼睛。
越饮光在他榻边站了一会儿。
沈丹霄知道他在看自己,佯装惊醒:“师兄?”
房里挂着一盏灯笼,算不得光亮,他背对光源站着,只一个轮廓是清晰的,表情藏在阴影里,一点不像平时的他。
沈丹霄原就怕他,刚刚又听了师父的话,被子下的手直打哆嗦,又往里头缩了些许,只露出一双眼睛,觑着对方。
越饮光“嗯”了一声,与他打过招呼,转身走了。
他十四岁,身形堪堪长成,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此时看他背影,却高瘦得过分,有些伶仃可怜了。
半年之后,他的老师辞世。
老师去得太早,越饮光被管束的时日不够,没被调教出好脾气。沈丹霄记得老师生前的话,怕对方一时兴起,杀了自己,将自己藏在衣箱里。
他听见越饮光在找他,找了一圈没找见,嘴里骂骂咧咧,于是更加害怕。时间一长,他又冷又困又饿又渴,煎熬极了,可师兄还在找他,叫他不敢冒头。
越饮光这几日也没休息,道:“丹霄你出来,师兄不欺负你。”
若放到现在,沈丹霄便知道他是骗人的,可他那时才十二多些,自小只与老师师兄在一块儿,心性单纯,十分好骗,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师兄,轻轻打开衣箱,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