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留伸手抓了两下,没有抓着,扭头以背相抗,拍了如琇一掌。
如琇撑不过,血吐了碧环夫人一身。
殷致虚急得跺脚,转攻卫天留面门。他与对方单对单时,再凌厉的剑招,也破不开对方皮肤,若非要害,卫天留根本置之不理,专心去打如琇。
极短时间内,如琇又受了四掌,外表看不出,实则全身上下再无一块好骨头,却仍将碧环夫人护在怀里,纵然心脏也有损伤,仍有一息残留。
碧环夫人轻声道:“我已经活不成啦,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如琇道:“寺里有一门功法,叫做七日蝉,重伤七次不死,便能回生。”
他伤势沉重,放在别人身上,足可死上几个来回。可他浑身无一处不痛,说话时仍是微微带笑,僧衣虽是漆黑的,却出尘洁净,衬得他脸孔更白,像是莲池里的一朵素莲。
碧环夫人心思一动:“当真?”
卫天留也听见了,疑心真假,动作不由停了一停。
殷致虚却似没听见,专心去拦卫天留,对方被他惊醒,二人又斗在一块。
如琇却只专心瞧着碧环夫人。
碧环夫人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如星的眼,咳了两声,唇畔血水淌下,却道:“你比从前长得好看。”
如琇皱起眉:“想来再等十年,我就更好看了。”
碧环夫人笑道:“你又哄我了。你从来都哄我。”
如琇道:“是啊,我就喜欢哄你。”
那边卫天留与殷致虚实力有差,拣了个空挡,又拍了如琇一掌。时小树虽懂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见识有限,不知道潮音寺的绝学,怕他当真起死回生。再一想,即便真活过来了,再打死就是,因而再不犹豫。
如琇与碧环夫人脸贴着脸,二人的体温都比往常低了许多,贴在一起时反而有了点温度。
他道:“我都没亲过你。”
碧环夫人笑道:“谁叫你是个正经的和尚呢。”
如琇道:“我不想做和尚,”又道,“他打我七下了。”
第八掌将要落下时,忽听见一声大斥:“尔敢!”
碧环夫人眼睛已有些模糊,但听得出声音,道:“是大哥。”
岳摩天含怒出手,力道何其大,发冠因内力迸开,满头长发飞洒。
卫天留对他隐隐有些畏惧,见方才一击自己要抗下已有难度,生了退怯之心。
岳摩天正要追去,被人拉住手,眼睁睁看着殷致虚一人去追了。
沈丹霄也赶了过来,送了一缕内气帮他平复下气海,道:“小心。”
岳摩天方才如神如魔,实则是无咎天心法的效果。无咎天威力霸道,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功法,唯一的缺点便是容易走火入魔,一旦真气走岔,就是回天乏术。
他知晓沈丹霄好意,道:“多谢。”
又回头去看碧环夫人。
碧环夫人走火入魔时无人相救,又中了卫天留一掌,自是活不下来了。她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却放不下如琇,问:“那七日蝉……”
如琇体内的经脉寸寸断裂,骨骼尽碎,若不是皮肉撑着,早没了人形,此时也不过剩了一口气,笑道:“骗你的。”
碧环夫人一愣,原本恼他给了自己希望却又使自己绝望,一转念却是笑了。
“也好。若能一起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琇苦笑:“我却希望你活着。”
碧环夫人看不清事物,伸手摸了摸他脸,道:“别怕。我们一道死,一道转世,来世……来世你还要做个和尚……”
如琇不解:“为何还要做和尚?”
碧环夫人道:“不要做大和尚,要做个小和尚,像我们头回见面那样。我啊……到时就闯进你们寺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掳走你。我是个妖女,妖女自然要和和尚在一起……”
她声音渐微,如琇轻轻道:“好,我等你。”
血水从碧环夫人嘴里溢出来,她的唇贴着对方冰冷的脸颊,声音极轻极微:“我……还是想你活……”
眼睛终是阖上了。如琇闭上眼,同她一起永远睡过去。
岳摩天神情难得怔忡,沈丹霄见了,又拿起他手腕,帮他平复内气。
过了许久,他缓了过来,甩开沈丹霄手。
“……长乐宫是魔道,收徒要斩尘缘,我一家三十七口,只有小妹那时才出生,被放在厨房的篮子里。她从小乖巧,一点声音也没有,逃过一命。”
沈丹霄道:“原来你们是兄妹。”回忆之下,这二人果然有几分相像。
岳摩天道:“我少年时,在街上碰见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生得冰雪聪明,脖颈上有一点红痕,仿佛被谁掐过。我一看这胎记,就知道是我小妹。小妹出生时,相士说她前世有债未还,今生是来还债的,必定要吃苦。不过是个江湖术士,他的话如何能听?
“我与小妹暗地里相认了,如琇那时扮成书生,正好住在她旁边。她一眼看出这是个和尚,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给我送消息。我见了,便知道机会来了。如琇回寺后,声望渐隆,原想还俗,此时却难轻动,否则要坏了潮音寺的声誉。他自小长在寺中,对潮音寺感情极深,做不出这事,陷入两难。小妹想了一宿,央我收她入长乐宫。
“妖女与和尚,妖女缠着和尚,江湖人只会说妖女孟浪,却不关和尚的事。银瓶是爹娘取的名字,碧环是后取的,那相士有一点没说错,她这辈子的确吃了苦,碧环和银瓶,都不是好名字。”
沈丹霄心内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岳摩天道:“我在长乐宫三十年,早忘了从前的日子,过去的终究过去了,碧环是我小妹,却也仅止于此,不过一点执念。今日她自去寻死,我便当没她这个人。”
第46章
沈丹霄早听闻过他的无情,这会儿只觉胸口沉沉,然而又记得对方之前悲愤,这两者都不是虚假的,一时之间,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他忍不住道:“你这辈子……从没有过在意的人?也不曾动过情吗?”
岳摩天看着他,神情漠然,道:“我是魔道中人,沈盟主忘了吗?于我而言,动情便是败亡的开端……这两人一道烧了吧。”
说完再没看碧环夫人的尸身一眼,竟是独自离去了。
人非草木,岳摩天不过是个凡人,自然是有情的,只是他的心肠够冷够硬,能够及时抽身罢了。他若无情,便不会因为碧环夫人的死,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可他说完了话,这情也就放下了。
沈丹霄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他这辈子只送过师父沈心庭离世,此次风雪崖上短短十余日,却经了数次死别。虽是初识,但他对如琇印象颇好,加上之前的荀天工,两人生前模样在脑中闪现。
张灵夷赶来收殓二人尸身,用帕子将碧环夫人的脸擦净。
沈丹霄看着这张脸,想起倚帝山初见,短短时日,竟已是阴阳两隔。
薄雪漪走过来,将青云剑递还他,原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沈丹霄接过剑,心道:若我方才没有将隐铁给他,是否他两个都不会死?
这一念生,便如魔障。
越饮光二十四岁时,将想做的事,一桩桩都做过了。
沈丹霄同他饮酒,同他种花,甚至同他一起斫琴。
一天,越饮光道:“这次的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
“是什么事?”
越饮光没有回答,反问他:“沈丹霄,你可知道,老师为何会收下我?”
沈丹霄知道。越饮光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他生父又是沈心庭此生挚交,见他孤苦伶仃,自然要照料一二。他不愿说这些惹得师兄伤心,只点了点头。
越饮光笑了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在江湖中并不出奇,怎会惹上灭门灾祸,又为何没人为我们出头?这灾祸的由头,与老师可脱不了干系。”
沈丹霄心头一跳,不敢乱说话。
越饮光道:“你不用害怕,老师并不是我仇家,我的仇家们早逃到了关外,等我去讨回呢!这家仇嘛,当然得我一个人去。”
沈丹霄问:“师兄的仇家有几个人?”
越饮光皱眉道:“这却说不清楚,只知有许多,多杀几个就成了。”
沈丹霄几乎没接触过江湖,但当年上折罗漫山时,去过一回关外,知道其中凶险,忙问:“师兄想如何做?”
越饮光道:“大鱼吃小鱼,我手里的剑比别人厉害,有什么做不成?”
沈丹霄听他竟没计划,忙道:“这事最好从长计议。”
“可我片刻都不想耽搁了。”
沈丹霄道:“我同师兄一道去。”
越饮光嗤笑道:“这是家仇,你是我什么人,竟想与我一起担?
沈丹霄愣住,抓住对方手臂:“师兄……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越饮光道:“剑上没长眼睛,我怎知道会不会有事。”
沈丹霄道:“我们一道去,我不动手,只在旁边看着。”
越饮光扯开他手:“不成。”
沈丹霄一时冲动,拔出鲸吞道:“若你一定要去,就先赢了我!”
越饮光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倒长胆子了。也罢,我与你打个赌,若你打赢了我,我便随你。反之,你也应我一事。”
沈丹霄见有机会,立时答应了。
他在师兄面前稍显弱势,剑法却不差。二人同出一门,天资相当,又常在一块儿动手,倒也打了个旗鼓相当。
只是沈丹霄右眼全盲,一边视线有所不及,越饮光了解他弱处,大多招式都往他右边去,竟是赤裸裸的趁人之危。
他们学的剑法之中,都是近身搏杀的招数,沈丹霄向来比不上对方狠心,二人身形交错之时,手上一疼,已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鲸吞落地。沈丹霄知道越饮光已然留情,若非如此,他的手必断无疑。
对方提起他伤了的那只手,将他脸贴地反压下去。
此时刚过正月,万物萌发,草木葱茏,虽然柔软,贴着肌肤的时候仍有些刺疼,还有些痒意。沈丹霄襟口微松,肌肤被刮得不太舒服,忍不住挣了两下。手臂火辣辣地疼着,他知道自己输了,心有不甘,却道:“我输了,师兄想我做什么?”
越饮光仍压着他,没有说话。
沈丹霄只觉得身后的身体越来越热,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对方的唇贴在他后颈上,一点点往衣里去。
他吓得不敢动:“师兄?”
对方轻声道:“沈丹霄。”
沈丹霄便应了一声。
他头回与师兄这么亲近,两人都是第一回 ,没什么经验,越饮光显是情动,剥了他衣裳压上来。沈丹霄疼得厉害,却动弹不得,后来觉出了点别的滋味,受不住,终于哭了。
越饮光凑过来舔了舔他脸:“倒是许多年没见你落泪了。”
沈丹霄脸贴着地,只能看见摇摆的小草,嗓音沙哑:“为、为什么?”
他对师兄有些情愫,此时只满腹不解,心想:难道师兄知道我喜欢他了?
这么一想,心中喜忧参半,忍不住竖起耳听他回答。
越饮光却只来弄他,除此外一声不吭。
待得沈丹霄神智昏昏,被他翻过身来,二人面对着面。
越饮光年过二十,却不束冠,一把长发随意绑起,此时正软软搭在身前,随他动作前后晃荡。偶尔俯**时,发尾扫过沈丹霄赤裸的胸膛,他有些痒,瑟缩了一下,却被对方按牢了。
他不知该做什么,伸手揽住对方脖颈,臂上伤口还未凝结,血珠洒落在碧翠的草间。
“……师、师兄?”
越饮光置若罔闻,他喊了几次都没得回应,只好盯着对方看。
二人是一道长大的,双方面目的变化都不明显,沈丹霄目光细细描摹过师兄脸庞,才发觉对方与数年前的形貌大不相同了。原本尚有几分柔和的轮廓彻底绷直了,脸颊又瘦削了几分,倒是鼻梁更见高挺,睫毛又长又密,使得眼里的光隐隐没没。从前他又高又瘦,这会儿肩背上肌肉结实,已是个彻彻底底的成年男子了。
沈丹霄意识有些不清,伸手想去摸对方毛茸茸的睫毛,却被对方按住,心有不甘地挣了两下。
越饮光不知他真意,含住他耳垂,在唇里抿了一会儿,笑道:“方才不是说愿赌服输吗?怎么要反悔?”
这实则算不得笑,倒像从喉咙发出的一点声音,与唇上黏腻的水声一道送入沈丹霄耳中,他不大舒服,后知后觉理解了对方的话,手脚一下子冰冷:“……愿赌服输?”
越饮光的手指从他喉间,一路向下,停在下方,揉了两下:“师弟如果不愿,下回有缘再见,大可与我再赌一次。你输了,便如今次一般;赢了,我也任你处置,什么都许你,可好?”
沈丹霄原本揽在对方脖颈上的手指一下收紧,扣紧了对方一块皮肉,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心道:师兄原本便是这般的人,我又怎会心生期盼,他这回只不过是动了别的心念罢了。
又忍不住想:他说有缘再见,可见他是不想回来了。他对我做这事,心中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越饮光低下头,舔他臂上的血痕。
他的舌很凉,沈丹霄只觉那片肌肤都是冷的,冷意沁进了肌理,心也冷了。
越饮光不知他心思,又搂紧了怀中的师弟,低头将鼻子凑在对方脖颈上,深深嗅了嗅味道,才道:“我若有想要的东西,纵然千难万险,也要抓在手里,否则日日煎熬,夜夜难寐。可一旦拿到了手,却又失了兴味,弃如弊帚。如此循环往复,我知道自己不厚道,可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