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剑被荀天工批得一文不值,剑身上却铭刻鲸吞二字,取长鲸吞海之意,意象壮阔。他用惯这剑,若要更换,也是万万不成的。
他以剑尖挑开盒盖,闻见一缕香气,走近一瞧却是愣了。
里头铺着一件少女身上的薄纱。
沈丹霄将盒子仔细检查过,确定里头别无他物,百思不得其解。忽想起楼十二是个健美男子,心想:岳摩天莫非想试我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没有再想,将薄纱仍叠整齐放了回去,途中摸到白日里荀天工送的那张纸,便取了出来,又看了一回。
房里燃着的烛火映透纸片,显出金红相间的异色,恍惚里,似是烧了起来。
他一个激灵,将之一把攥在手里,吹灭蜡烛,仍似之前那般妥帖收好。
*
风雪崖。观星台上。
此处原是青羊祖师观星象、推世运所用,卫天留不通此道,自然荒废了,没什么人来此。
二楼小间里人影幢幢,正是罗浮的五个道人,借此处清净,做些商议。
他们此来风雪崖,是为青羊宫旧事,细论来,卫百钟等人与他们是敌非友。那位青羊后人姓顾,道号灵光,她的师父正是青羊宫最后一位掌教,也是素女峰上一任掌门的道侣,因而才在师父逝去后,托身在此。青羊宫之事,张灵夷不便出手,但她看着顾灵光长大,两人关系亲密,对方也对她信任万分。
顾灵光年纪小,但根骨极佳,又得两派传承,武学造诣远在卫百钟等人之上,此次取回风雪崖,并无难度。然而岳摩天的现身令此事横生波折,几人对此颇有提防。
她道:“就算他们使手段,我也有掌门师姐帮我。”
此次同来的另一个素女峰弟子姓温,也笑嘻嘻道:“是呀!师姐与方师兄那么厉害,才不怕他们。”
张灵夷任掌门已久,又早与人结了道侣,行事稳健,见两个师妹佯作轻松,道:“岳摩天是魔道中人,他若出手,便是以一敌众讨不得好。我只怕卫天留藏了算计,听闻他身患重疾,找过药谷神医,但以他修为境界,不该这么容易便死了。”
方不期年长,道:“莫要担心,罗浮八派同气连枝,当年若非卫天留耍阴招,我等也不怕他。”
他之所言,没有半分虚假,八派之中,无有一家弱势,若非被赌约限住手脚,八派合力,纵是卫天留,也无一点胜算。
如此这般,几人交谈完毕,各回住处。
此时将近子时,张灵夷没有就寝,盘在榻上调息。忽地睁开双眼,一把抽出手边长剑,从窗里跳了出去,正见一个黑影窜向远处。
来人之前趴在她窗上窥看,只是没料到张灵夷分外警觉,竟漏了行藏。
山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张灵夷有夜视之能,也只能瞧出大概,辨不出具体形貌,只觉出对方高大逾常人,动作敏捷,却似猛兽纵跃,极是古怪。
张灵夷左右瞥过,足下轻点,同样跃了起来,反手在山壁上撑了一下,借力弹射过去。
素女峰只收女弟子,功夫走轻灵一路,这一下当真迅如闪电,叫那黑影也似惊了下,竟停了下来。
到底太黑,张灵夷看不清具体,凭着感觉自下而上撩向那人脖颈,还未及身,被捉住了剑尖。她剑上造诣极高,即便孤身对敌,也不慌张,剑尖轻颤,倏忽游出封锁。
她已胜了半招,但此时不分胜负,只讲生死,借了这半招之利,她手臂高举,划出一道玄妙剑痕。
烟霭濛濛,月影黯淡,几若无有,那剑痕起初不过一点白气,到中途时,已化作白练横天。不知从何处起了沛沛水声,刹那间急雨奔霆入梦!
这一剑,携无匹之势,无人能敌。那人没做反应,只在被剑气吞没之际,举手挡了一挡。
人是血肉之躯,挡不住寒光利刃,张灵夷身为执剑者,却在两者相接之时,蹙紧眉头。
这能开山断水的一剑,仅仅刺破了对方衣衫,其后便僵持住了。
方才一式是她素女峰绝学,内力耗费极大,纵然岳摩天遇上,也只能退避,只有如琇金刚不坏大成,有正面对敌的可能。虽未亲见,张灵夷感觉到眼前人的肌肤并没有修炼外功后的坚硬,反而如寻常人一般柔软,且韧如结网蛛丝。
幸而剑气锋锐,对方手段单一,相持一息之后,张灵夷眉峰微松,知晓剑尖入肉了。
虽然只是刺破一层皮肤,她心中也放松许多。以她剑法,无论面对何人,都不至如此,今夜这一着,却令她心中无底,尤其对方反应不似常人,更令她步步为营,不敢轻忽。
剑入肉后,理应见血,她却没有闻见血气。不待再想,对方身体一震,似听见什么声,不顾抵在身上的剑锋,撤手冲了出去。
张灵夷剑法高妙,气力却有不足,受劲力反冲,向后连退三步,来人早已去无影踪。
她的两位师妹住在侧院,听见了动静,清楚自己插不上手,一直躲着没有露头,这会儿急忙跑出来看她安危。
张灵夷一手扶住一个,道:“不急。事了之后,我们一道与他们计较。”
沈丹霄住处与她相近,但飞来峰地势奇特,并没有察觉什么,翌日清早,去往灵堂。
卫天留临终前有感大限将至,将一切嘱托完毕,自己沐浴换衣,躺入棺内,属纩之后,就盖了棺。但此时未真正落棺,停灵三日后,择日由卫百钟真正将棺闭死,便可送入生圹,封土安葬。
众人昨日说好,今日一道执绋送葬,之后,顾灵光再同卫百钟议定青羊宫之事。
沈丹霄早做好准备,但路上所见之人,大都面色难看。
灵堂外,薄雪漪头个看见他,道:“沈盟主,你错过大事了。”
沈丹霄低声问:“怎么了?”
薄雪漪道:“今日一大早,岳摩天找上卫百钟,要他给个说法。”
沈丹霄眼皮一跳:“又是他。”
薄雪漪道:“岳宫主说,昨夜里他一位宫人出去了便没回来,早上发现那人死在外头,身体凉透了。这事发生在风雪崖上,卫百钟责无旁贷——说得好听,这位岳宫主若是有意,卫百钟即便有千张嘴,也是讲不出话的。”
第7章
游玉关心急火燎地提醒他:“岳宫主在里头,师父您可小声些。”
薄雪漪摆手:“他要杀人,哪用得着拣理由。”
沈丹霄想到楼十二,心道:不该这么巧。
他到时,除了碧环夫人、昆仑掌门殷致虚,还有朱明洞天的方不期,其余人都已到了,众人神色沉凝,无有昨日那般随意。
岳摩天只一人在,与卫家兄弟对面站着,见沈丹霄来了,与他道:“不知我昨日哪句话勾起了沈盟主杀心,我好心好意送礼,你却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沈丹霄才进门,这一听,便猜着死的人正是楼十二。
他道:“我不知道这事。”不提未起过杀念,纵然真有此意,他也从来不随意害人性命。
岳摩天似笑非笑:“你便只说这么一句话?”
沈丹霄道:“岳宫主若只有一句话,我便也只有这一句。”
此事发生在风雪崖上,卫家人仍得出来主持大局。卫百钟硬着头皮,站到二人中间,道:“岳宫主请仔细想想,沈盟主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岳摩天转而看他,目光中颇有些兴味:“你何来的把握?因为江湖传言,因为他是武盟盟主?”
“这……”卫百钟道,“沈盟主既任盟主,责任重大,必是可靠之人。”
岳摩天低声笑起来:“他与越饮光是同门师兄弟,却没听说他们还有第三个同门,想来自小亲近,性情也有相似处。我见过越饮光的剑,动如火焰,伤人伤己,这样的剑术,好脾气的人是学不来的。”
卫百钟道:“人有百样,昨日沈盟主也说过,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人。”
沈丹霄还没说话,殷致虚刚在外头听了一耳朵来龙去脉,道:“即便真是沈盟主杀了你那侍从,又能如何?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在场之人都知道殷致虚嫉恶如仇,却是以迹论心,并不会滥下杀手。只是他脾气少见的古怪,比武能输,斗气不能输,这会儿纯是与岳摩天争一时意气。
岳摩天拊掌道:“对极,正邪相杀天经地义,我也无需太过客气。”
一语既出,满堂俱惊,不提卫百钟与卫殊震骇,一直默不作声的温恰恰也笑了一声。
“岳宫主什么时候学会讲客气这种话了?”
江湖中称他为琢玉郎,自然是说他容貌俊秀,温柔蕴藉。
学宫草创至今,依朝廷规制,每年可以直接举荐一名学生入朝,最高可领四品之位。然而连续三年,温恰恰都未得到这机会。
若论诗书六艺,他次次列在考评第一,为人处事无可挑剔,不该有此惨淡结果。对此传闻许多,不乏难听的,他从不理会,没有走自荐之路,也没有去做别人门客以获入仕机会,一人在外游学。因孟同春与卫天留的渊源,此次来吊唁的人中必有孟鹿鸣,正巧温恰恰游学归来,孟同春知道爱子为人冲动,经验不足,特要他同来,好照应一二。
如此之人,此时发声也是有准备的。
“敢问岳宫主,你那宫人的尸身现下在哪?在场之人眼力都不差,说不得能帮着找些线索。”
岳摩天道:“琢玉郎不需急,尸体我已叫碧环搬来了。”
沈丹霄不以为他会为一个宫人兴师动众,可对方行事不按常理,也可理解。其实大部分人都猜这是他一手策划,他也这么以为。
方才深夜送礼一事被揭露,入了众人耳朵,教他即便不说话,也引来诸多窥看。
薄雪漪相较别人,与他熟识些,撇开游玉关,悄悄问他:“岳摩天送什么了?”
沈丹霄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回答。
薄雪漪识趣,不再追问。
不多久,外边忽有人来,众人精神一振,知晓是尸身送过来了。
卫夫人虽是当家人,但她不通武学,因出了这一档子事,没有露面。卫百钟心焦如焚,打头迎了出去,一见来人,却是一愣。
沈丹霄跟着望了眼,发觉来的竟是当日那个与他对视过、过分活泼的小道士。
如琇跟在卫百钟后头,肃声道:“是方掌门的弟子。”
张灵夷前头与两个师妹作壁上观,一声不吭,这会儿身形一晃,反抢在了卫百钟前头。
这小道士名叫管瑛,是方不期的关门小弟子,张灵夷与他也是熟悉的。
飞来峰五处精舍里,除沈丹霄与岳摩天外,张灵夷与方不期同样各占一处,最后一处住着的是殷致虚。之前张灵夷没见到方不期,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管瑛独身一人,当即不安起来。
她说话时候勉力按捺下情绪,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张师叔!”管瑛眼睛发红,分明是个弱冠青年,见了熟悉的人,一下落了泪。
张灵夷问:“方师兄在哪?”
管瑛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今早上我等了许久,不见师父出来,眼看时辰越来越晚,就去瞧了。怎料——怎料——”
他话没说完,卫百钟反应快,直奔方不期住处,卫殊紧随在后。但最快的仍是张灵夷,余下人互相看了看,唯有赵拂英担忧卫百钟,也跟了上去。
正巧碧环夫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将楼十二的尸体送了过来。她拿了一条白绸,就这么将尸体缠缚起,一到地方,见如琇和尚看过来,白绸一松,尸体从半空被推了过去。
“小和尚!你可接住了!”
天下佛宗百数,如琇出身潮音寺,寺里自祖师处得承《洗髓经》,是真正的独门秘传。他有幸学得这门功夫,已练至“六根清净,身如琉璃”境界,尤其金刚不坏大成,相较历代高僧,也不差分毫。他成名十年,年纪自然不小,今时今日被叫做小和尚,当真稀奇。
沈丹霄心中一动,见他面露苦笑,手下垫了张雪白的帕子,抬手按在尸体肩头,肩臂借力回撤,将之平放在地。
此处原就有卫天留的棺,此时又多了一具尸体,众人极默契地围在周围,情形看起来诡异又可笑。
沈丹霄站在尸体脚边,一眼就认出是昨夜里见过的脸孔。
死去的楼十二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裸露的肌肤失去了弹性。胸前原本肌肉结实,这会儿凹下一块,上头印了一只完整的紫黑色掌印,似被人当胸一掌,坏了脏腑,因是仰面倒地,正面暂时没有出现尸斑。
温恰恰弯腰大略看了一遍:“岳宫主带来的人,功夫应当不差。但我看死者其余部分没有伤痕,行凶者这一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拦阻,想来二人武学上差距极大,”他自己伸手比了比掌印,回头道,“沈盟主也来看看?”
众所周知,越饮光用剑,沈丹霄自然也用剑,但武学上有触类旁通的说法。佛宗以棍入门,但也有别的兵器,譬如如琇曾用过刀,又身怀数门指法,岳摩天更是对百家都有精研。
沈丹霄知道这是对方为自己脱罪,没有推辞,伸手比了一比,道:“那人应当比我高些。”
温恰恰道:“这就好办了。”
整个风雪崖上,比沈丹霄高的人,屈指可数。
殷致虚最矮,当下叫道:“陆掌门,你来试试?”
陆振衣当年与越饮光比过剑,虽未受伤,到底输了,因这段往事,若非必要,他极少冒头,只在旁听着众人说话。但他身高在所有人中排第一位,比沈丹霄仍要高出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