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伸出手:“我天生六指。”
众人一瞧,小指外果然横生出来一根。
如琇仍旧垫着帕子,手指压了压尸身胸口的凹陷处,道:“肋骨折断,扎进了心肺。这劲道如此惊人,若不是掌力深厚,便是天生神力。”
掌力深厚,自是精擅掌法,内力深厚的意思。但单凭肉掌难以匹敌神兵利器,在场诸人都有常用兵刃。岳摩天倒擅长掌法,可他身高只与沈丹霄仿佛,手掌大小甚至比常人更纤巧些。
至于天生神力,更没人有这天赋。
一轮比对下来,除了不在的几人,可说都摆脱了嫌疑。
温恰恰检查完毕,从楼十二紧握的手心里拿出一物,道:“这是什么?”
如琇道:“是女子头上的珠花——沈盟主有话讲?”
沈丹霄道:“这是我托他带回去的。我与碧环夫人在上山时候交过手,意外取了这物,不曾归还。”
赵旸站在后头,这会儿也小声道:“那时我也在,的确是这么回事。”
岳摩天看了一眼碧环夫人:“还想取回来吗?”
碧环夫人啐了一口:“倒霉!不要了,不要了。”
这两人关系暧昧,沈丹霄送回珠花时并无想法,此时在众人听来却有些旖旎,连着如琇和尚看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
正当此时,卫百钟等人也回来了,目光看过众人,沉声道:“方掌门被人害了。”
这事不比之前,朱明洞天是江湖中一流门派,背后罗浮八宗在道门中势力极大,方不期本人修为也高,即便是岳摩天,两百招之内也不敢说能拿下人。可昨夜里,方不期死得悄无声息,连相邻的徒弟也没发觉,怎不叫人心惊?
张灵夷神如坚冰,不忍多言,道:“赵掌门,你来说吧。”
这倚帝山上,赵拂英同卫家人最熟,此时也怕出事,道:“方掌门全身上下,无有别的伤口,只后脑勺处遭了大力,”见众人面色都有变化,着意顿了顿,“半个颅骨都碎了,刺破头皮……红白混杂,甚是可怖。”
第8章
他不是危言耸听之辈,既有意说了甚是可怖,实际状况只会比这短短四字更惊心。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风雨,手上也沾过血,听他这般简单几句,便觉寒气自心底冒上来。
——他们武力与方不期相差不远,对方死相如此凄惨,换成他们,结果可会不同?
又是殷致虚头一个回神,咧嘴笑道:“真有意思。”
他向来不合时宜,平常不觉得,这时听来,笑声里多了点鬼气。
薛凉大声叫道:“这、这是谁干的!”
不比在场诸派掌门,薛家虽与卫家是姻亲,却非武林世家,这会儿难免受惊,若要拣软柿子,也必定是最软的那一只。
薛凉扭头看向岳摩天:“是你!你不请自来,是要杀了我们吗!”
江湖中几乎没有敢与岳摩天这么说话的人,他抬手将人凌空摄来,三指锁住喉骨,高高提起。
“最想方不期死的人,应当是你那两位表兄吧。”说话之间,手指渐渐收紧。
卫百钟正要想法去救薛凉,听了这话,急急辩解:“没有这事!我也不是方掌门对手!”
薛凉功夫原就不济,神智又不甚清醒,只知去掰对方手指,又因下不着地,使不上力,脸孔有些发青。
岳摩天抬头看着他,眼角眉梢带了笑意,手指虽然纤细,却如铁箍,一旦扣上,再松不开,耳听得手下骨碎之声,神情愈发惬意。
幸而今日在场的除他之外,都可称正道,自不能见他于眼皮子底下行此恶事。
殷致虚一早就看不过他,此时痛快拔剑,一剑削去。
昆仑剑法讲究精气神三者融一,出剑时迅急无匹,却又变化万端。譬如缠丝三式,实际只是一式剑法,只是其中变招太多,才如此称呼。殷致虚早将剑法练至返璞归真的境界,这一剑与他的人截然不同,似峰间轻岚,风来而变,全无定相。
沈丹霄不常与人动手,如殷致虚这般境界的高手更难见到,不免上了心,细细观察。
岳摩天却将人朝殷致虚剑尖掷去。
薛凉脱了他手,不及松气,背脊刺疼入骨,仿佛皮肉被尽数翻了过来,根根汗毛立起,竟比之前更叫人战栗。
殷致虚固然想与岳摩天交手,但不能枉顾他性命,只得偏了剑锋。再看时,岳摩天已然后退一步,一手负后,分明不想动手。
实际杀人对于高手而言,只是一瞬之事,拖了这么长时间,便说明这魔道宫主杀心不浓。殷致虚恨恨收剑,没有看薛凉一眼。
方不期与楼十二死状惨烈,但大致可以确认是同一人所为。
薄雪漪见殷致虚暂时消停了,道:“动手之人对长乐宫也下了手,可见所谋甚大,大家不要乱了方寸。”
殷致虚听他这么一说,扯起一边唇角,冷冷道:“薄掌门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眼见又要争吵,卫百钟也赶忙出声:“此次大家都是为吊唁先父而来,不宜妄动干戈。此事既然牵扯上了长乐宫,不知岳宫主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嘛,我是没有的,”岳摩天转头道,“沈丹霄,你是武盟盟主,这也算是你的事,可有什么想法?”
沈丹霄道:“没有。”他不想担事,根本没人能逼他。
如琇正在重检尸体,寻找线索,忽道:“我们之中无论谁单独对上凶手,恐怕都没有胜算,大家需得小心。”
薛凉全身酸痛,趴在地上还没起来,这会儿抬起头,问:“大师你也不行吗?”
如琇知道他意思,道:“我金刚不坏虽已大成,但对方力量也不能以常人计,具体怎样,恐怕得当面看。”
温恰恰道:“大家可想过,方掌门的伤为何在后脑勺上?”
他这一提,众人猛然发觉其中异样。如方不期这等高手,纵然对方功夫再高,也不会给人绕到背后的机会。
沈丹霄稍一寻思,明白了其中关窍,但没有开口。他不动声色看了一圈,见张灵夷神情犹豫,她两位师妹脸色也不对。
卫百钟道:“他——他原本就躲在方掌门屋里!”
这话说出,他理顺了思路:“行凶者躲在方掌门房里,等人进来后,从后头偷袭。离开之时,他撞见岳宫主的侍从,于是一道杀了。”
温恰恰道:“若真是高手,没道理被撞上。”
如琇已认真想过,道:“脑后有枕骨与藏血穴,若换了我们之中任何一人,偷袭之时,一指便能取人性命。这人掌力看似了得,实则多用了力气,就像一个无知小儿,忽然有了千钧之力,只会横冲直撞——这是武学上的大忌。我原以为这人是因为没有顾忌,此时却觉得,这人出手时候没有把握,为一击致命,下手才这般狠毒。”
卫百钟道:“凶手功夫如此厉害,不该是个蠢笨的。”
如琇道:“天竺有一门龙象功,只需循序渐进,便可修至高深境界,是一门没有门槛且适合所有人的法门,但修到最后,亦能有龙象之力。天下之大,我们所见不过沧海一粟,总有些奇门武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荀天工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这时却道:“那伤我就能做到。”
他说得坦然,却叫相里奚面无血色,恨不得缝了他嘴。幸好众人知道他脾气,没有放在心上。
沈丹霄原本不想开口,却有一桩事令他不得不开口。
“岳宫主为何来风雪崖?”
对方一早说过自己是来吊唁卫天留的,可他昨日并未上香,以他脾性,也不应当留到今天。
岳摩天道:“我收到了风雪崖送来的讣告。”
这些事是卫殊处理的,卫百钟忍不住看了义兄一眼。
卫殊比之卫百钟,气质更为稳健,道:“义父临终前有言,并不想让太多人扰他清净,因而亲自定下了人选。讣告是我亲手书写,绝没有往长乐宫送过。”
岳摩天道:“我收到的讣告是一张白纸,上头只有一枚拇指大小的印鉴。”
沈丹霄道:“谁的印鉴?”
“先师曾有一枚私人印鉴,极其珍惜,却不常用。我做宫主后,也找过踪迹,没有找到,以为被人趁乱拿走了,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日。”
岳摩天声音低沉,语速微缓,似有感怀,然后面上犹带微浅笑意,可知其中并没有几分真心实意。
当年金闇生之死,他虽没有亲自动手,但看他后来作为,也脱不了干系。当时动手的人大都死了,后人要报仇,除了他,也只能找如琇和尚了。
沈丹霄沉吟片刻,道:“那位宫主有后人吗?”
“他的后人并不一定姓金,也不一定会用真名。”
“你见过?”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先师是孤家寡人。”
“那人无论是谁,也掀不起风浪,你为何要来。”
岳摩天微微一笑:“我若不来,如何会见到你?”
“我同师兄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
他二人一问一答,卫百钟听罢,道:“今日在此的都不是无名之辈,身世来历一清二楚,但崖上几十个弟子,一时不能确定。”
岳摩天道:“在看见那封信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人为他报仇,可见世上有些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沈丹霄注意却在别的上:“若那人目标是岳宫主,又或如琇大师,为何第一个遇害的是方掌门?”
温恰恰道:“也许方掌门发现了什么。”
方不期出事后,张灵夷一直未曾说话,这会儿却道:“方道兄若发现了什么,不会瞒我。”
沈丹霄又问:“卫二公子,敢问方掌门可是住在飞来峰自下往上,第一处屋舍里?”
卫百钟察觉异处:“此事我并没有同沈盟主说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便说得通了,”沈丹霄道,“行凶者并非有意要害方掌门,而是因为他的住处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可以瞧见岳宫主是否上了山。这人害了方掌门,上山途中遇见回返的宫人,知晓岳宫主并未休憩,生怕打草惊蛇,就暂搁置了。”
众人联想到自己身上,一时面色微沉,都不说话了。
沈丹霄细算了时间,昨夜那人窥看时,自己心思不在,竟什么也没发觉。
张灵夷道:“我或许撞见行凶者了。”
这一句如石破天惊,殷致虚皱起眉:“你怎现在才来说这话?”
张灵夷将夜里之事说了一遍:“我原以为,这只是青羊宫与风雪崖之间的恩怨,想等落葬后,再来算总账,以免有人觉得我罗浮太过强势。方师兄遇害后,我心中悲恸,但也知晓不能自乱了方寸。求人不如求己,说老实话,此时此地,你们大多人都与卫天留交往过,我不敢信你们。可若方师兄只是对方一个筏子,那极可能是我想岔了。”
卫百钟哪敢得罪她:“我们没有想过要耍计谋。”
张灵夷笑了笑。她容颜秀丽,纵然过于此时脸色难看,也极为动人,道:“如此最好,我平生最恨阴险小人。”
卫百钟想说我不是,又觉得欲盖弥彰,反而不美,一时不知该什么。
卫殊心中坦荡,拱手道:“张掌门放心,我们之后必会了结这事。”
张灵夷却不理他们,道:“那人身材极是高长,因在夜里,瞧得不甚清楚,只模模糊糊觉得比一般人要瘦些。我刺中了人,伤口不深,但这么短时间里,痕迹是消不了的。有些话不好听,我怕那人故意改了形貌,故而想看看诸位的手臂,”侧头想了想,又道,“昨夜的事只有我与两个师妹可做见证,再就是屋外有些模棱两可的痕迹,诸位若不信我,不愿露出手臂,也不算什么。”
她对这个提议把握不大,毕竟在场的几乎都是一派执掌,或是门中位高权重之人,有些桀骜再寻常不过。谁料才说完,便有一人道:“既是人人都要做的事,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岳摩天说完,随意撩起袖子。
众人对他心存疑虑,不由注目,见他臂上肌肤光滑,休说伤痕,一丝异色也不见,似白玉砌成的。
第9章
岳摩天等了一会儿,将袖子捋平,坐了回去。
碧环夫人站在他身后,作势也要撩袖。
如琇和尚道:“这……倒不必了。”
碧环夫人乜斜着眼:“稀奇古怪的功夫那么多,不能遗漏。你说这话,是大家的想法,还是小和尚你一个人的想法?”
若她撩了,那余下人的门人弟子也要撩,不似对自己心知肚明,若其中当真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惹得一身腥臊?
只是这种时候,有些话不好出口。潮音寺只来了如琇一人,他不愿对方撩袖,纯是觉得对方是女子,虽说江湖上不拘这些,难免为对方多考虑。
以碧环夫人惯常的作风,多半趁势答应了,可她一问出口,众人猜这应当是岳摩天的意思,是不可能更改的。
如琇见她拒绝,也没有再提。
碧环夫人那一双长袖,是她的兵刃,江湖中少有人见过全貌,这会儿拢在臂上,堆叠起来,因穿的是绿裙,反衬得肤色如雪。她稍抬起手,叫众人都看清楚了,才悠然放袖。
他二人之后,沈丹霄自然落不了。
诸人精神一振,见他右手上有一道红痕。定睛再看,颜色已旧,却是旧伤。
岳摩天目光也在上头停了停,又看了眼他的手,道:“的确适合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