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长光也开口道,“臣当晚并没有私自带走那名婢女,而是命令手下将其送到刑狱中,让大理寺官员审理。这些供词,皆是大理寺呈来的。”
沉如瑜心跳骤然加速,心头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但是他一点都不怕,坦坦荡荡地回答道:“父皇,既然入刑狱,就不知那婢女是否是因为害怕才胡乱说话。不过这婢女确实是星北府的人,如果各位不信,可以请星北府星北彤小姐前来对质。”
威正帝沉着脸没有说话,但看向沉如瑜的眼神有些变了。
“立即派人去星北府请人,朕倒是想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婢女,到底是什么人。”威正帝淡淡地吩咐了身边大太监,面上露出疲惫,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件事,“你们都先下去吧,朕许久没见大公子,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长光走过星北流身边,皱着眉似乎不太放心。
星北流忍不住露出一笑,悄悄在他手掌上捏了捏。
长光撇了撇嘴:“我在外面等你。”
☆、狂澜(三)
威正帝没让除了星北流以外的任何人留下来,他自己站起身的动作有些费力,星北流远远地看着他,神色一瞬间又恢复之前的疏离冷淡,完全没有上前帮扶的意思。
威正帝也没有恼怒,自己慢慢地站起身,咳嗽着走了过来,离得星北流近了些:“今日来你身体如何?好些了吗?”
星北流低着头道:“多谢陛下关心,臣下身体并无大碍。”
威正帝脸上露出一瞬间的怔忪:“你与朕见外多了。”
“君臣礼不可废。”
“你是在怪朕没有信任你吗?今日这事……咳咳、咳咳……朕必须要问一个清楚,毕竟与星北府关联……”威正帝咳嗽着,说话都有些艰难起来了。
星北流默默地看着他,等他将话说完,才回答道:“陛下做的没有错,本该如此。”
威正帝点点头,看着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赞许:“你一直都聪明懂事,很像你的母亲……”
这句话说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星北流一声不吭不打算回答什么,最后还是威正帝叹了声气道:“可怜你命中劫难数之不尽,一直在外受苦,本不该如此,朕实在是心疼不已。”
星北流还是沉默不语,只是听他说话。
威正帝看着他冷沉的面容,依然叹着气道:“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前几日梦见你母亲,怪责朕没有能够好好照顾你。朕仔细思索一番,确实对你亏欠太多……所以就想着……咳咳咳……就想着……”
那个他至今不清楚身份的母亲被威正帝梦到,还真是不幸啊。他在心头微微冷笑。
星北流终于抬起手,将威正帝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将宫人之前端上来的茶水呈给威正帝。
威正帝低头喝了一口茶,暂时止住了咳嗽,声音依然有些艰涩:“你不该在外面受苦受难。你生而尊贵,本不该受到那些磨难……是朕愧对你……”
星北流只是摇了摇头:“陛下并没有什么亏欠臣下的。”
亏欠,前提是两个人之间有着什么关系,如果说不上有什么过深过重的羁绊,那么“亏欠”一词也说不上。
威正帝看着他精致的眉眼,苍白的面容,不由得神思游移天外,神色怔怔的,没由来的说了一句话:“你还是在怪朕。”
星北流生得像他母亲,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有些没有证据的传言,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星北流依然只是摇摇头。
如果是十年前才知道一切真相的他,亦或是八年前在宫里被谋害的他,再或者是五年前被算计的他,可能会在威正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深感委屈与不安,甚至会抱有一丝感念。
现在的他,只会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出一句:“臣下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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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如琰先回宫去了,长光和肃湖卿还站在藏清宫外。
肃湖卿看着继后与沉如瑜在前方不远处分开,用手肘捅了捅长光,压低的声音透出兴奋:“快看,二殿下所料不差,四皇子真的往刑狱那边去了!”
长光不是很在意,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那你还不快把大礼给他送过去。”
肃湖卿面露惊恐:“为什么要我送过去?我会死在那个阴森森、冷冰冰的深宫中的!”
长光伸出爪子拍了拍下属的头,眼中露出看傻子的神情:“你话本子看多了。那边宫殿一点也不阴森森、冷冰冰,他们也不会随便干掉你的,顶多在心里把你抽一顿。”
肃湖卿哭丧着脸,还是不太乐意:“我不去!我面子没你和二殿下大,去了肯定要完!”
长光双手环抱在胸前,冷漠地露出看好戏的笑:“因为,我要在这里等我家大公子。”
“……”莫名的酸臭气息让他心里很不爽了起来。
肃湖卿感觉有些心酸:“说起来,二殿下快要做父亲了,大人你也有了大公子……而我,还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每天夜晚独守空房,形单影只、对影成双……”
长光抬手捂住耳朵,不想听他怨妇一样喋喋不休的抱怨:“所以,你每天都有空去边歌岸,却没空去找个媳妇成亲,这能怪谁?”
肃湖卿幽怨的神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打着哈哈:“我其实很忙的,并不是每日都混迹边歌岸……”
长光了然地点点头,一脸我懂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要努力。”
让他努力找媳妇儿成亲吗?肃湖卿不免惊喜,长光竟然会有一天好心安慰人,果然和大公子待在一起改了不少性情么?
肃湖卿感动不已,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努力的。”
长光满意地笑了笑:“是的,作为还没有成亲的一个人,你一定要努力为我们这些有伴侣、很忙的人做事情。所以,你快去吧——”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理会一脸石化的肃湖卿。
肃湖卿默默地泪流满脸,幽怨地看了一眼长光,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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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如瑜只身来到刑狱,阴暗无光的监牢散发出湿冷、腐败的气息,令人深感不愉。
他微微皱眉,叫大理寺治下当日值班的司狱来见他。
人来得很快,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刚行过礼,就被皱着眉头的沉如瑜问道:“昨日翎猎骑的大统领是不是将一名女子送到你们这里来审问了?”
司狱连忙回答道:“回四殿下的话,确实有此事。”
沉如瑜刚想让他们把人带出来,他直接接走,然而转念一想,这两天刺客这事让几方都有些敏感,他还是少插手为好,免得让自己脚下沾了淤泥。
反正威正帝宣召了星北彤进宫来,到时候让星北彤自己来接人就是了,顺便还可以给星北彤说说,这都是谁干的好事。
想到这里,沉如瑜拍了拍司狱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我只是来问问是否有此事。这可是星北府的人,你们可要好好照顾着,不要怠慢了。”
司狱露出了然的神色,忙不迭点点头。
沉如瑜见他似乎是懂了,于是放心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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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说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不愿意同朕亲近。”
威正帝瘫坐在椅子上,有些无力地叹了声气。
“但朕也没有什么可怪责的,要怪的话,就只能怪自己。朕明明有过无数个机会将你接回来,然而一直到现在——朕错过了你的二十多年。”
他有些颓然,也知道这错过的二十多年光阴,不可能仅凭着几句煽情的话,就可以弥补回来。
“当年朕派江成逝去东荒大川寻找你,错过了你,又在璃狼灭族之时派人去找你,依然错过了你……”他低声喃喃道,“后来主母将你带回星北府,我想要从她手中将你接回来,变得更加的困难……”
星北流却露出有些不舒服的神情,心头发堵,那些令他不愿回忆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让他心中一阵阵钝痛。
威正帝还在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威正帝根本就不知道,当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星北流只对他的惺惺作态感到恶心。
明明每一次的寻找,都并非是出自于亲人之爱,就算有——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带着其他目的,来寻找他,又一次次放弃他。
直到现在,这些话,还是为了达到自己的那个目的。
威正帝却依然以为星北流什么都看不出来,想凭着几句苍白无力的话来打动他。
星北流有些累了,此时此刻他很想念长光,想长光变成狼,让他抱着。
抱着狼形的长光会让他感到心安,因为这会让他有一种小时候被勾月抱住的感觉。
星北流低声道:“陛下不必自责,臣下现在过得也很好,并没有感到什么遗憾。”
他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就算从出生开始没有待在亲生父母身边,但是长光的父母亲,长舒和江成逝弥补了他的父母之爱。后来的岁月漫长又艰难,可是怎么说他也是星北府的大公子,在生活条件上也不差,身边还有长光陪伴着,都挺好的。
他想着如果可以的话,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有长光在,他就能一天一天的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一天长光不要他了,离他远去了,又该怎么办?
☆、狂澜(四)
星北流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着,连威正帝又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威正帝还在继续说着:“……你现在住在大统领那里,也不是很方便,朕不是怕你受委屈,只是长光那孩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该把自己的精力往那边放放。”
星北流骤然听到长光的名字,神色有些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成亲?”
“是啊,”说起这个,威正帝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长光也不小了,是时候做打算了。朕之前和江国公提过,朕看着星北府的姑娘就挺不错,名义上也是你的妹妹,真要成了也算是亲上加亲了吧。”
说到这里,威正帝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来,摇摇头:“可惜前日长光到处乱跑,都没有机会见见那位星北府的姑娘。朕看着那姑娘也挺好的。”
……原来主母带着星北彤入宫,是想将星北彤许给长光?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件事是威正帝和主母共同策划的。
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细想。他想的是,威正帝给江国公说过,那么前日江国公把长光叫去府里,一定也是说了这件事情。
可是,长光并没有告诉他。
长光为什么不告诉他……
星北流脸上更加的雪白,他勉强笑了笑:“确实如此。不过没有关系,我倒也有其他去处。”
威正帝叹了声气:“星北府么?经过这次的事情,只怕主母更加无法容下你……”
“虽然此事说到底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沉如瑜那个孽子,将没有证据的事情传得如此沸沸扬扬,只怕主母也听说了他对你的怀疑和猜测……”
星北流脸上再次恢复了沉静,语气有几分清冷:“所以,这是陛下没有及时制止四殿下散布谣言的原因么?”
威正帝一愣,骤然想起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这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露出几分不安的神情,语气也带了几分急促:“不,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里去,也并非是借用此事让你和主母的关系更加僵硬。”
星北流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借用沉如瑜对他的污蔑,来让主母怀疑此事与他有关,对他更加憎恶,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了,反正主母已经彻底疲于伪装,与他决裂。
星北流知道,这是因为主母发现她再也无法控制他,才不得已放弃了他。
否则,主母定然是还将他紧紧抓在手中,用他继续来要挟威正帝,以求皇族与星北府之间的一个制约平衡。
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出现这种事情时,威正帝的解释,真心的话也好虚假的欺骗也好,有些时候一个人太惯于虚情假意,到最后连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今日陛下也累了,臣下便不再打扰。”星北流行了一礼,“改日再来看望陛下,先告退了。”
行过礼后他便自己转身离去了,不再看满脸颓然的威正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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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光还站在藏清宫外,看见星北流独自出来,眼睛一亮,走上前去迎接他。
“皇帝给你说什么啦,怎么这么久不出来?”
长光虽然眼睛黏着星北流,不过话说出来却是抱怨。
星北流听他的话被逗得有些想笑:“没说什么,问了问我最近的情况,担心我没地方可住。”
长光有些不太开心:“谁说你没地方住?我那里的房子都是你的,你当然要和我住。”
“我也是这么说的。”星北流道,“可是陛下说,总是住你那里也不太好,以后成亲的话就太不方便了……”
长光皱眉:“他怎么那么喜欢让人成亲?之前还给江老头说,要把星北府里那个什么彤嫁给我,谁要娶她啊……”
他的这反应是预料之中,但还是让星北流心底没由来的高兴。
之前威正帝带来的烦躁一扫而空,他停下脚步看着长光,眼底带着笑。
长光见他开心,也跟着笑得傻傻的,凑过去低下头,仿佛在求星北流摸头。
星北流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走吧,去看看江国公走没有走,我把阿茕的婚事给他说说,请他替我向陈国公提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