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肃湖卿面露疑惑,他简单地解释道:“当年江成逝寻找到阿流后,等待皇帝的下一步命令,并不是将他送回去——而是,利用他完成一个阴谋。很清楚这个阴谋的江成逝想要回宫劝阻皇帝,却被欺骗并且软禁在宫中。当得知皇帝依然要实行这个计划,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将要丧生,江成逝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于是在深宫中,于愧疚和后悔中,选择了自尽。”
“说起来,这和我的母后家族很像啊。皇帝当年也曾要求我的母后家族为自己实现愿望而效力,在遭到了拒绝后,他迁怒于我的母后,后来任由继后踩踏在她头上……最后甚至借继后家族毁掉了我母后的母家。”
沉如琰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来有什么愤恨或者怨怒。并非是没有,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有些东西早已积淀在了内心最深处。不会忘,也不必刻意去回忆,但会在必要的时候提醒他,自己要做什么。
肃湖卿拱手低下头去。
“这让你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么?”沉如琰笑着转头问道。
“是的。”肃湖卿没有抬头,“我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如今弟弟已经长大,不需要我太过于操心。内患虽然没有,但是我作为这一家之主,我想要我的家人也不会受到外忧侵扰。”
“会的。”沉如琰轻声道,“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
星北流一直在昏睡,长光怕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这样的话,他醒来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
找到星北流后的第三天,肃湖卿再一次来了,热情地带着几分慰问前来看望星北流。
在他之前江国公来过,长光觉得没有必要瞒着江国公,于是说了星北流的事情,听完后江国公也是唏嘘不已。
江国公没有坐多久,去看了看星北流见他没有醒,于是也不再打扰。
肃湖卿和长光在星北流的房间外说话,其实肃湖卿并没有带礼物上门拜访,他将“看望”的“看”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大公子的身体没问题吧?”肃湖卿看了眼紧闭的房间门,问。
“没事,昨天就没有发烧了,但一直在昏睡。”长光似乎有些不耐烦,脚尖在地面蹭了蹭。
不知怎么的肃湖卿想到一句话……长光的耐心有九成分给了星北流,剩下一成平均摊在其他人身上。
长光见他似乎在走神,更加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情?”
肃湖卿哼了一声:“前天晚上,去见二殿下,他告诉我,皇帝可能在安排继承人的事情了。”
长光想了一下,神色并不是太在意:“无所谓。不过你说他要是一意孤行立大公子为继承人,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能当皇后了?”
肃湖卿:“……”
长光关注的点真的和他们很不一样。
说到这里,长光倒来了兴致,兴致勃勃道:“叫大公子封我做皇后,那我不就是一代兽后了?”
……连封号都想好了。
肃湖卿默默地想,回去就给沉如琰说,千万不能让威正帝有机会立星北流为继承人。
先不说星北流真的做了皇帝,还有没有机会上朝,就说这个令人头疼的皇后,估计都能将整个后宫给掀翻。
“哈……”肃湖卿干笑道,生硬地转移话题,“二殿下是觉得,现在大公子的身份还没有恢复,估计会先下达一道旨意,为大公子改名换姓。”
长光并不想听他说这个,他对于皇后的话题还意犹未尽,拽着肃湖卿道:“我有一点烦恼,你说要是大公子不主动给我皇后的位置,我该怎么劝服他呢?”
肃湖卿看着他,索性也放弃了挣扎,张口就道:“你可以在床上劝服他……”
长光猛地睁大眼,弄得肃湖卿突然心里一慌,本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没想到长光露出更为烦恼的神情。
“说到这个。上次我第一次抱他,结果就把他弄伤了,流了很多血。”长光皱着眉,“这怎么和你之前说的不太一样,虽然我觉得很舒服,但他很痛。”
他忘不了初尝星北流的味道,可是星北流确实被他弄伤了,阻止了他继续逞凶的想法。
肃湖卿微微抽搐着嘴角,勾住长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男子的身体本来就更容易受伤,而且大公子是第一次,你要温柔一点才是,以免留下阴影他后来会害怕……”
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一个词语触动了长光,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嘴角的笑容很明显地扩大了,几乎要咧到耳根去。
“那我该怎么办?”他望着肃湖卿,眼中露出求知的渴望。
“你可以用一点脂膏,我有一家推荐的店……”
·
有生之年,肃湖卿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离开长光府邸。
因为他实在是不想继续听到长光三句话离不开“大公子”,听得他心有些麻木。
深得肃湖卿一身真传的长光心满意足,转身回了房间,忽然一愣。
星北流醒过来了,正坐在床上,双手环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从门外进来的长光,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目光聚焦在何处。
长光心里猛地一缩,快步走了上去,将人抱在怀里,手指探入他的发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放缓了声音问道。
这副对待恋人一般的温柔态度,估计会让许多人包括怀里这人感到惊讶。但是星北流意识似乎并不太清醒,整个人显出一种迟钝和麻木的状态,对长光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被提问的时候他没有回答,被抱进怀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挣扎,反而有些温顺地靠在长光怀里寻求温暖,只是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长光心里微微一沉,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许久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在星北流头发上落下一吻,叹了声气笑道:“不想理我就算了……你饿吗?我让他们拿吃的上来。”
星北流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睫毛轻轻眨动着,像是蝴蝶的羽翼舒展,却被一层无形的东西压抑住了,而自己却无力挣脱。
长光又安抚了他一会儿,放开人自己跳下床去,开门去喊人。
等到回过头来时,长光发现星北流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焦距,在追着他的身影。只不过他还是那样默默看着他,眼底似乎蒙了一层雾,叫人看不清楚其后到底是悲伤还是恐惧。
长光走过去将他抱进怀里:“不要怕,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天雨霁(四)
寒千很快带着人端上来饭菜和星北流的药,摆放在桌上。长光让其他人都下去了,留着寒千在一旁。
寒千偷偷看着星北流,见他瘦削憔悴的面容也是心疼不已。但最让她感到不安的,还是星北流一句话都不说,更不用说看见他露出笑容。
那副茫然空白的样子,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长光将药碗推到星北流面前,轻哄道:“先把药吃了,然后再吃饭。”
星北流默默地看着黑漆漆的药碗,然后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没有拒绝,没有找理由推脱,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顺从地接受了。
长光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脸色有些难看。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盯着星北流喝下半碗药后,突然开口道:“别喝了。”
星北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睛露出茫然。
寒千被长光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长光:“小公子……”
长光忽然起身,冲过去一把将星北流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伴随着突兀的碎裂声,碗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黑色的药从中央溅开。
“小公子!”寒千失声叫道。
星北流低着头,默默地将手缩了回去,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长光为什么突然就发怒了,只是觉得很害怕,害怕得想要找一个黑暗的地方躲藏起来。
寒千上前拦住长光,神色也有些焦灼:“小公子!请你不要再刺激大人他了,现在大人这样子,就算再着急也没有用啊……”
长光指着地上的碎片,眼睛里多了几分血丝:“你以前从来都不肯主动喝药,就算要喝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接受,喝到苦的药也要抱怨……”
他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看着低下头看不清神色的星北流,忽然泄了气一般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生起气来了。不愿意喝药是星北流默默抗争的一种方式,然而现在这件事被轻易接受了,他忽然就觉得心里烦躁起来,那一瞬间有一个可笑的念头,想要骂醒星北流。
可好像还是伤了他。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在伤害他。
长光有些愤怒地想着,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分明是在怪罪自己的无能为力,却又要将这种无力发泄到他身上。
长光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你先出去。”长光偏头看了寒千一眼,“让他们重新把药拿上来。”
寒千依然有些担忧:“小公子……”
长光没有生气,神色平和:“放心,我有分寸。”
寒千这才出去了,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星北流,忧心忡忡地关上门。
长光起身将星北流抱了过来,这才发现他满脸泪痕,但一声未吭,只是沉默着任由眼泪滑落。
长光心疼得要死,更加愤恨刚才自己脑袋一热做的冲动事情。
他将人抱到腿上,伸出舌头舔舐着星北流脸上的泪迹,像是一条大狗。
“不要哭了,是我不对……”他一边舔着一边低声道,“你这样,我很难受。”
“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在想你好好的,可是一直都好像没有真正在意过你的感受……”
“别自责了,这一切都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长光一边哄着星北流,一边给他喂了点吃的。折腾了许久,长光累得一身汗,自己半口东西都没有吃。
吃完饭后星北流似乎又困倦了,眼睛都快闭上了,还是紧紧追着长光。
长光见他这副强撑清醒的样子感觉有些好玩,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抱着他进房间去了。
被放在床铺上,星北流睁着眼看长光给他脱鞋、脱衣服,眼泪忽然又流了出来。
他忽然开口道:“长光,对不起……”
长光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是星北流醒来后,他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沙哑无力,一句一字词间满是愧疚和痛苦。
“对不起……”他又说着,“如果不是我,母亲和父亲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孤苦无依……”
这是折磨了他多年的事情,父亲和母亲的离去,成了他心头永远不可磨灭的伤痛。
不止是对于父母之死的无法释怀,他一直心怀愧疚,对长光。
如是折磨着自己,一日复一日。
长光想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来他的无助和痛苦呢?
如果早一些知道这些事情,知道他在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真正孤苦无依的人,是他,背负一切罪孽无法自拔的,还是他。
长光仰起头,伸手轻抚着他的后颈,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认真道——
“我从不曾孤苦无依,因为有你在。”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如今我得知了一切,却没有生出半分对你的怨憎。因为我很清楚,什么人应当为我所恨,什么人应当成为我所挚爱。”
“若说真的有什么转变,大概是以前那些想要依恋的感情减轻了。”
长光用一只手扣住星北流的一只手,引着他放在自己的心脏上,让他清晰地感受自己的心跳声。
“此时这其中,充斥着对你的爱意。”
星北流望着他,眼泪一时间更加汹涌。长光从他后颈滑到腰间的手猛地收紧,让他猝不及防被按到自己怀里。
长光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很快就濡湿了一片,冰冰凉凉的感觉,并不坏。
这真是难得的体验,难得的被如此依赖。
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被星北流抱着在黑暗中无声坐了一夜。
那时候和现在,他都是星北流不可失去的重要的人。
长光任由星北流伏在肩上无声流泪,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上的人没了动静,长光这才起身活动着有些酸麻的手臂,将星北流抱到床上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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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曲正在门外等候,长光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
“大公子睡下了?”陈曲小心翼翼地问道。
“睡了,他很累,让他睡。”长光点点头。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星北流这么需要他,被哄了半天才稍微安稳地睡了过去。
“星北府的昊映医官坚持要见您一面。”陈曲低声道,“这是第三次前来了。”
长光揉了揉麻痹感尚在的手腕,冷笑道:“还有脸来?”
陈曲低着头:“或许小公子应该听听解释。”
“好啊,”长光还是笑,只是眼睛里一片冰冷,“那就来,让我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陈曲点头,正要退下去时,长光却叫住了他。
“把人带来后,你去晚离郡走一趟,帮我办一件事情。”长光说。
陈曲有些诧异,但依然恭敬听令。
星北流这几天状态都不是很好,他手下这些人以陈曲为首,听长光的命令也是一样的,所以陈曲自然也将什么事情都向长光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