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边,处处都是忌讳,因为那处地方,一举一动都涉及到权势利益,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权柄之争。况且皇帝是用鲜血淋漓的方式收拢了权柄,恐怕要比别的君王,更忌讳一些事。
一旦儿子管得太多,手伸得太长,犯了皇帝的忌讳,为了旁人,与皇帝离心离德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柳氏今日要是轻易承了常内侍的情,恐怕就需要儿子来还这个人情了,她不希望儿子在宫内事中涉及太深,肯定不会去拖这个后腿。
这一路上,她与这些内侍的对话,始终都是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打太极,一直没什么实在话,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对于这座院子,柳氏左看右看,还是相当满意的。
“常中官费心了,这里处处都好,不需要再改了。敏文,你就搬来这里住,怎么样?”柳氏点头首肯了这个院落,转而问起了卫敏文的意见。
“但凭祖母做主。”对于住哪里,卫敏文自身并无多大的意见。
这个院落,既然是他的父亲指定的,又得了祖母的首肯,他自然点头答应了。
“老夫人,世子,侯爷请你们去正院,马上要用午膳了。”他们正说着话,又有内侍来通传了。
柳氏抬头看了看日头,果然,日头快要移到中天了,时辰的确不早了。
她点了点头,领着卫敏文,带着侍女们,出了内院,往正院去了。
正院的厅中,卫老侯爷坐了主座,正在欣赏手边茶几上摆放的一块奇石摆件。卫衍坐在他的下首,端着茶盏,悠然喝茶。
见母亲和儿子进来,他站了起来,唤了声“母亲”,快步走到门口,扶着母亲的另一条胳膊,将她送到了父亲旁边,等她安然入了座,才拉住儿子的手,往下首走去。
卫敏文一时没有注意到,就被他拉住了手,然后,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他跟在父亲后面,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有些同手同脚起来。
幸好从主座到下首,根本就没几步路的距离,才无人发现他刚才出丑了。
卫衍并不知道这事,他走到座位前,转身看着儿子,儿子正在拔高身体,身形略显单薄,不过个头已经开始窜高了,几天不见,看上去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如今个头快到他腋下了。
他落了座,将儿子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觉得儿子的身形,好像太单薄了一点,就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他练练武,强身健体一下。
他们卫家以军功起家,族中子弟全都弓马娴熟,儿子要是太不合群,恐怕兄弟间相处起来,就没法太融洽了。
他自己眼见着就要忙起来了,恐怕不能时时刻刻监督儿子练武,但是他有好几位师兄弟,彼此间关系还算不错,他们中应该有闲着的,请一位过来,教导敏文几年,应该不是难事。
“父亲……”卫敏文被他这几眼看得,更加不对劲了。
他想挣开被握住的手,又觉得不该这么做。但是被人这么握着手,真的让他浑身都难受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只与自己的母亲这么亲近过,与其他成年男子,因为身份不同,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他的父亲,父亲想要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理所当然,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拒绝父亲的这种亲近动作?
要不就说,他已经是大人了,父亲不该这么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卫敏文转了转脑子,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不过,十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父亲牵着手,好像也还说得过去。要是再大几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卫敏文的脑中转着各种念头,心里别扭万分,却只能不情不愿地让他父亲拉着手。
幸好,很快就有内侍送茶水进来,解了他的围,才让他没有当场忍耐不住,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坐吧。”卫衍打量完毕了,就让儿子坐到了他的身侧,然后指着刚送进来的茶盏,说道,“敏文,这是我专门让人为你准备的甜汤,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好的,父亲。”卫敏文拿起茶盏,掀开盖子,小心尝了一口。
这甜汤的味道还好,不过他不是很喜欢甜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当然这种事,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又喝了一口。
“敏文,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就不要喝了。”卫衍在他喝甜汤的时候,一直看着他,见他喝了一口甜汤,眉峰纹丝不动,不像喜爱甜食的那些孩子,只要喝了一口,眉峰就会完全舒缓下来,觉得他可能是不喜欢。
不是说小孩子都喜欢甜食吗?他家敏文为什么不喜欢?他有些忧愁地想着。
“还行。”卫敏文自幼就被要求,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再说比起刚才被父亲拉着手的浑身不对劲,喝口甜汤还不至于让他当场失态。
卫衍见他虽然没喜欢的反应,但是也没厌恶的反应,就放下了这事,说起了其他的事。
“敏文,父亲帮你寻个师父,练几年武,你觉得怎么样?”卫衍虽然觉得儿子身体太单薄了,需要练练,不过他自觉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父亲,就先征求起了儿子的意见。
“父亲,孩儿不喜欢练武。”卫敏文不觉得,作为一名纨绔,他还须精通武艺。
纨绔这种生物,只要学会吃喝玩乐就行了,他又不会去欺男霸女,并不需要多高的武功。
“也不是要练到怎么样,骑骑马开开弓就行了,不会很辛苦的。”儿子说话的口气这么理所当然,卫衍的话音就有些气弱了。
儿子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刚回到他的身边,他不忙着调养调养他的身体,就想着让他练武,这好像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所为?
卫衍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更加心虚了。
“孩儿会骑马,也会开弓。”卫敏文小时候,跟着他的母亲,也是学过一点功夫的。当然,他那一点功夫,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比起寻常人,他的身手还算矫健,要是遇上真正的高手,比如他父亲之类的,他就是纯粹送菜了。
不过,他的母亲曾经表示,他命格富贵,会骑马能开弓就行了,并不需要把武功练到多高,反正,就算他认真学了,也不可能有机会用到。
而且,所谓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若想过得好,就该努力做个劳心者,而不是去做什么劳力者。
卫敏文当年以为,他的母亲这么说,是因为他是幽王遗腹子,如今他仔细想想母亲的这些话,发现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大概更符合母亲口中所言。
他这个幽王遗腹子,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敢用这个身份,公开现身,必会遭到朝廷追捕,一旦他成了阶下囚,刀下鬼,哪里来的富贵可言?
但是,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就不一样了。永宁侯深得帝宠,作为他的儿子,他的富贵安乐全部可期,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靠着父荫,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不过,对于这事,卫敏文一直充满了疑惑。
若说他不是卫家血脉,卫家只是为了给永宁侯脱罪,不得已认下了他,那么卫家根本就没必要做请封世子这种事。就算现在还在风口浪尖上,众人都盯着卫家,卫家不好把他随便往哪个角落一丢,让他慢慢销声匿迹,但是真的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一旦他成了朝廷册封的世子,他就正了名,以后卫家想不认,都很难推翻了。
像卫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会混淆血缘,就算永宁侯缺少继承人,也多的是子侄可以过继,断没有便宜其他人的份。
若说他真的是永宁侯的骨肉,这里面又疑点重重。其他的不去多说,只说一点,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对他说过,他是永宁侯的子嗣。
卫敏文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的母亲,偏偏他的母亲在官兵抓住他们之前,就不知去向了。
以前,她时不时也会消失一段时间,以至于卫敏文对她的消失,早就不当一回事了。那一夜,走之前,她来告诉他,她要去办些事,让他不用害怕,所有的事她都安排好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无恙的。
卫敏文原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渺无音讯了,后来他在狱中等死的时候,莫名就变成了永宁侯的骨肉,他的父亲竟然煞有其事地编了一个基本上就是在胡说八道的故事,最后还说她已去世,甚至连她的牌位,都被摆进了卫家的祠堂。
这件事里面,谎言太多,卫敏文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但是,卫家的聪明人,没人对这事吭声,仿佛他的父亲瞎编的那个故事,就是真相似的。
至于他的父亲,这两个月来,卫敏文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不过就这有限的几次接触,却让他发现,他的父亲表面上稳重干练,其实时不时就要变成不在状况内,但是这个经常不在状况内的男人,如今却是卫家一家老小的指望,卫敏文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卫家怕不是要完。
有时候憋得慌了,他很想和人说一说这些事,偏偏他得装傻,更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知道很多事。
至于有人时不时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拿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来讨好他,说句实在话,他看着就觉得很愚蠢。
现在,他一句话,很明显把父亲说得无话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情况,他的心中,竟然暗暗有些高兴。
“那敏文喜欢读书吗?要不父亲为你请位名士老师,教你念几年书吧?”卫衍沉吟半晌,一招不成,又出了一招。
他自己不认识多少名士,但是齐兄认识许多名士,只要他厚着脸皮,恳求齐兄帮忙介绍一位老师,齐兄肯定不会推辞的。
为了儿子的学业能够有成,脸皮这种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卫衍也是不打算要的。
“孩儿也不喜欢读书。”卫敏文突然发现,他父亲这个人,好像挺好说话的,忍不住就想试探一下,他的父亲,对他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那敏文以后想做什么?”卫衍自个儿从小让父母操碎了心,甚至到了如今,父母还在为他操心,更有人恨不得能把他揣在兜里,随身带着,才能安心。
不过他自觉自己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也要学着为儿子操心了,所以就算儿子打算文不成武不就的,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地问起了儿子的打算。
“孩儿就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不行吗?”卫敏文很认真地问道。
“敏文你是认真的吗?”卫衍满脸犹疑地望着他。
他隐约觉得儿子是在开玩笑,但是儿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在随意说笑。
“孩儿当然是认真的。”这就是卫敏文觉得他的父亲不在状况内的真正原因。
当前这个形势,他真的不能多表现自己,乖乖做个纨绔,才是最安全。毕竟此事疑点重重,他们自个儿都还没完全相信,却指望别人深信不疑,这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他吃喝玩乐一段时间,等到众人的目光,不再关注这件事,再说其他,也来得及。他的父亲是真不懂这些道理,还是在装傻?
柳氏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敏文对着他们,毕竟隔了一层,才生活得那般小心翼翼,但是血溶于水,对着他的父亲,他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做纨绔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己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也就是如今年纪大了,才长进了一点,不过也就那么一点,轮不到你来鄙视纨绔。”卫老侯爷横了儿子一眼,帮起了孙子,话里话外都在表示,他的孙子,就算立志要做一名纨绔,也是棒棒的。
“父亲,孩儿也没有这么纨绔吧。”这话,卫衍说着就有些心虚,声音慢慢地越来越低了。
他年少时,的确嫌弃有些事太过麻烦,有些不求上进,这是事实,不过,后来他不是努力上进了吗?老爷子需要当着儿子的面,和他翻这笔旧账吗?
“这话,你自己说着不心虚吗?”卫老侯爷是那种有了孙子,就可以不要儿子的人,在儿子和孙子之间,他必须帮孙子。
“好了,好了,衍儿都多大的人了,侯爷你就给他在敏文面前留点面子吧。依我说,敏文现在也不急着念书练武,先养养身体,过几年再说吧。”柳氏打岔道。
她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宠溺孙子,而是孙子才刚刚认回来,风言风语还没有完全散去,现在的确不适合高调,免得再把旁人的目光,吸引到孙子的身上来。
“你母亲这话说得很对。纨绔就纨绔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卫老侯爷知道柳氏的意思,帮腔道。
自从卫家认回了敏文,自从皇帝将敏文封做了侯世子,许多人就对这事有了不少想法,卫老侯爷自从知道了旁人的一些想法,常常忍不住觉得好笑。
若敏文真是幽王余孽,皇帝早就明正典刑,送他下去见幽王了。
皇帝与幽王之间,当年有储位之争。就算那时候皇帝尚年幼,记不清期间的那些惊涛骇浪,但是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太后恐怕记忆犹新,肯定会经常提醒皇帝的。
后来又有“逆王案”,皇帝可是在猎场经历了生死劫难,当日稍有不慎,皇帝大概就要去见先帝了,怎么可能轻易忘记这个仇?
觉得皇帝会为幽王留下血脉,让幽王的子嗣享尽荣华富贵,再给江山社稷带来种种隐患,幽王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旁人却要这么猜测,未免太过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