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他食言而肥,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必是卫衍太笨的缘故,明明该躲着走的时候,他还笨笨地自己送上门来,试图安慰他,勾起了他的坏心思,诱惑得他下定了决心,宁愿食言而肥也不放他走了,既然如此,让卫衍负责到底,显然是非常名正言顺的事情。
此时,景帝一点都没有羞愧之心,直接得出了上述结论。
碰上他这种不要脸的歪理满满的坏家伙,卫衍就算想喊冤,大概也没地方可喊的。
皇帝出去后,卫衍不知道又睡了多久,才发现了不对劲。
皇帝要是真饿了,唤人进来伺候便是,哪需要穿戴整齐跑到外面去,而且皇帝就算真的要去用膳,用个膳而已,两三刻钟最多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没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可以睡得很安稳,一旦发现了不对劲,卫衍就躺不住了,很快坐了起来。
外面伺候的人,正细心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他有了声响,赶紧进去伺候,一会儿的工夫,卫衍也穿戴整齐,来到了安泰殿前。
高庸见到他过来,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小心安慰,才帮他拉开了殿门。
安泰殿内没有点灯,不过秋夜的月色正从窗格子映入室内,照得室内一片惨白,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轮廓。卫衍勉强就着月光在里面找了一圈,终于发现皇帝正躺在玩耍室的地板上。
“陛下,起来吧,地上凉。”卫衍走过去,单膝跪在皇帝身前,小声劝慰道。
“不要像老头子一般啰嗦,过来陪朕躺一会儿。”景帝听到了他的话,却不为所动,只是向卫衍伸手示意。
望着皇帝向他伸出来的手,卫衍有些踌躇,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找到毯子之类的东西,只好脱了自己的外袍,铺到了地上。
“秋日到了,地气凉。陛下好歹在地板上铺点东西再躺下,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朕哪有你这么娇贵?况且这里的地板墙壁都是有夹层的,冬暖夏凉,保证冻不着你。”景帝见卫衍这么煞有其事地责备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来只有他教训卫衍的份,难得竟然会有被他教训回来的这一天。
不过卫衍这么煞费苦心,他好歹也得捧捧场,所以他就从地板上挪到了卫衍的外袍上,他又怕卫衍穿少了会冻着,半解了衣服,将他严严实实裹在怀里才算完事。
“卫衍,你说瑜儿是不是真的福薄?”景帝想到那个无福享受这一切的孩子,忍不住再次叹息。
“臣幼时在谭家村学艺,夏日里纳凉时听村野民夫说起。他们说小孩子夭折,往往是由于生来就有慧根,故被早早接到西方极乐世界,做了佛祖跟前的童子。臣想小殿下也必是这样,不是他福薄,而是他生来就有佛缘,所以与父母没什么缘分。”
“卫衍,朕要说你什么才好?这种话你也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知道吗?”景帝听了他的话,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说他不会安慰人,偏偏他真的安慰起人来,还挺有模有样的。说他会安慰人,这种明显是骗小孩子的话,他竟然也会去相信。
“臣只是觉得他们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姑且信之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不要太过伤心,若小殿下知道他让父母如此伤心,想来走得也不会安稳。而且陛下和淑妃娘娘都还年轻,日后必然还会有很多子嗣。”
卫衍说完这段话,就听到皇帝狠狠地对他说了两个字“闭嘴”,然后再也没有声息。过了很久,他才听到皇帝小声说“对不起”,还伴随着莫名的叹息声。
他不明白皇帝的这声“对不起”,是不是在对他说,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不过没过多少日子,他就明白了。
此时,两个人就这么躺在安泰殿里,到了天明时,景帝才拖着卫衍的手,出了安泰殿。
他转身站在殿门前,默然无语地望着殿门,望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终于说道:
“封起来吧。”
随着景帝一声令下,这座花费了他无数心血无数热情装饰的宫殿,从此就被封了起来。等到这座宫殿迎来它的新主人已经是弘庆八年,年仅九岁的六皇子景珂成了这座宫殿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
不过这位只存世了短短数十日,最后以福薄盖棺定论的皇长子景瑜,或许是唯一一位以烈帝儿子的身份降生存在的皇子,就算日后世人以为备受烈帝宠爱的六皇子景珂,也在多年以后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小声叹息过,烈帝于他而言是君父,他于烈帝而言是儿臣。
君父君父,先为君再为父,儿臣儿臣,先为臣再为儿,这就是天家的父子亲情。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了预感,或许伤心过后心肠更硬,当淑妃最终没能熬过丧子之痛,不幸亡逝的时候,景帝已经非常冷静了。
他望着被伤痛熬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的女子,冷冷应下了她最后的请求,然后冷静地看着她咽气,神情中再无任何失态之处。
天熙二年的冬天,皇后谢氏终于如愿以偿。皇帝在冷落了她整整一年以后,突然回心转意,对她百般宠幸起来。
自此后,皇帝独宠中宫,朝野皆知,天下皆有所闻。
日后野史中流传的烈帝对发妻一往情深的形象,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不过,景史正册中烈帝一朝的事迹,一直以“不可信”而闻名后世史学界,至于野史,那就更加荒谬不可信了。
宫中有人悲有人喜,上演了风云变幻大起大落的一幕悲喜剧,民间芸芸众生的小日子,依然过得波澜不惊。
齐远恒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的小日子自然过得很欢快很忙碌,又兼他准备着要还皇帝的恩情,更是忙上加忙,等他终于忙完了一阵子,他才发现卫衍已经许久不见踪影了。
他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就被卫衍找上门来打扰,他郁闷之下才想着要把卫衍列为不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他就是想想而已,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不过卫衍这么久不上门,难道说是他那日直接端茶送客让他生气了?齐远恒想到这种可能,虽然他知道卫衍不会这么小心眼,但是想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可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就完蛋,直接到卫家去找他了。
上了门他才发现,卫衍不在府中,而卫府的人对他此时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个个语焉不详,好像是另有隐情。
卫家的人嘴巴个个很紧,齐远恒没法撬开,不得已只能去找孟九。
“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过程,不过我听人说过一句,他这次好像因为皇长子之事受了连累,皇帝一怒之下,打发他去西山行宫守大门去了。”孟九家久居官场,消息肯定是有的,不过这件事没人敢追问缘由,多嘴探听卫衍下落的那几个下场都很惨,好像卫衍这次真的把皇帝气得不轻。
皇长子夭折这么大的事,齐远恒当然知道,不过卫衍怎么会因此事所累被贬斥,齐远恒就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其实,不要说别人不明白,就是卫衍本人,目前大概也是不明白的。
第五十九章 山中
因为, 那个传说中因皇长子之事所累, 被皇帝一怒之下, 贬斥到了西山行宫看守大门的某人, 实际上是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去西山行宫的行程。
如果他听说了这个传言, 大概想破他的脑袋,都没法想明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目前的他, 压根就不知道, 外面还有着这样的传言。
入秋以后,田太医重新祭出了调养大法,给卫衍灌汤灌药忙得不亦乐乎。皇帝又将他看得死死的,再说自皇长子殁后, 皇帝的心情一直阴晴不定, 若卫衍私下的小动作被他发现, 他当场不会怎么严厉训斥他, 却每每会在晚间下狠手折腾他,卫衍怎么求饶都不管用,直做到他第二天直不起腰来。
皇帝拿出了这般雷霆手段, 卫衍愣是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就算再难喝的药, 再腻味的羹汤, 他都会闭着眼睛硬吞下去, 一口都不敢留下。
反正只要他白天乖乖的,皇帝到了晚上就不会为难他;若他白天不肯听话,那么很抱歉,到了晚上,皇帝同样不会听他怎么哀求的,而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听话对不听话,皇帝也许觉得很公平,但是卫衍只觉得他小气幼稚不讲理。
偏偏这个小气幼稚不讲理的人是皇帝,卫衍心里再觉得这事不公平,依然没辙,为了晚上能少遭几番罪,他只能选择在白天乖乖地听话。
就算他这么勉强自己听话了,偶尔还要被皇帝埋怨他不懂事,被皇帝这么说了,他又没胆子反驳皇帝,而且他说什么,皇帝都理解不了,这根本就不是懂事不懂事的问题,而是……唉,就是不想吃药。
如此这般,卫衍一直艰难地扳着手指头在过日子,这日子真的过得太憋屈了。
所以当初冬的时候,皇帝有日突然心血来潮,对他说要让他去西山行宫住段时日的时候,卫衍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老天爷果然还是听到了他的请求,总算肯大发善心,要让他过段不用被皇帝管头管脚的逍遥日子了。
一时惊喜过度的卫衍,生怕皇帝反悔,马上就着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美美地幻想着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要过这个也不要吃,那个也不要吃的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偏偏就没有好好想一想,皇帝为什么要打发他去西山行宫,而不是打发他回家。
卫衍高高兴兴地来到了西山行宫,刚开始的几天没人管束,他的小日子的确过得非常逍遥自在。每天所做的事不过就是早睡早起,习武练剑,泡泡温泉,吃喝玩乐。
可惜,乐极生悲,这么幸福的日子,在田太医来给他请平安脉的那天结束了。田太医为他把脉以后,皱着眉头说了几句这次跟来负责伺候他的内侍头领福祥,也就是高总管的二徒弟,然后又有了无数的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卫衍在田太医面前当然是老老实实听着,乖乖应是,反正田太医又不会住在这里,等他走了以后,他再自由行事不就好了。
卫衍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是也要伺候他的人肯配合才行。否则的话,就会出现让他非常头痛的局面。
比如说他哪天一时兴起练剑多了那么一盏茶的工夫,就会有一堆人来劝他,若他不听劝继续磨蹭,必然是一堆人全部跪到了地上苦劝。
比如说没事的时候泡泡温泉的确很舒服,但是每天在什么时辰泡温泉,该泡多久都有规定的时候,这件很舒服的事情就没那么舒服了。而且只要他稍有一点不听劝,就会看到身边伺候的人,全部跪下去求他怜惜。
卫衍不想为难他们,就不得不为难自己,这日子就开始越过越郁闷了。
皇帝陛下果然知人善用,挑选的人个个聪明伶俐,连用什么方法能够迅速逼他让步,都一清二楚,这是几次三番以后,卫衍得出来的唯一结论。
在行宫里面的日子郁闷到过不下去,卫衍就想着要出去散散心,只是他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领头拦人的那位姓赵,是“燕山听涛图”东窗事发以后,皇帝调来他身边看着他的那几位的头领,专门负责牢牢盯着他的动静,并且定时向皇帝打小报告,汇报他的一举一动。
卫衍平时对他客客气气的,一点都不敢得罪,就怕他的小报告让皇帝不满意,因为一旦皇帝不满意,就意味着他要大吃苦头。皇帝让他吃的那些苦头,件件行事手法刁钻古怪,又全部是在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上,让他有苦都无处去诉说。
不过他这些日子过得很郁闷,此时心情更是糟糕,所以他没有多好的口气,直接问他:“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卫衍隐约知道皇帝调来看着他的这几位也是侍卫,不过近卫营的花名册上并没有他们的名字,他曾经猜想过也许是暗卫,后来他没有多加追问。皇帝想让他知道的事,通常会直接和他说,若皇帝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了不会有什么好处。
“大人请回吧。”那位赵侍卫说话非常客气,但是姿态很强硬,摆明了就是不让他过去。
“赵大人是想和我动手吗?”卫衍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暗地里计算着能不能硬闯出去。四下里隐约有不少呼吸声,显然布置了不少人,打赢没有胜算,不过要闯出去,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属下不敢。来时属下接到了圣谕,陛下命属下在西山行宫好好守着大人,若有差池,提头去见陛下。属下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还望大人怜惜。”
然后,卫衍就看到那位赵侍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些人,个个要他怜惜,就没人肯怜惜他吗?
“陛下是打算要将我软禁在这里?”终于,他的脑袋想到了平常人早就应该想到的东西。
“陛下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希望这个冬天,大人能在这里好好调养身体。”
没等他把话说完,卫衍就愤愤地转身走了回去。鬼才相信他的话,软禁就是软禁,何必要多此一举,找个调养身体的借口。
只是,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软禁在这里?
卫衍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所以温泉他不肯泡了,汤药不肯吃了,晚膳更是没有胃口,福祥等人跪着求他,他也当没看见,早早上了榻休息,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当然是越想越气。
过了很久,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却在迷糊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他心里还有气,正想开口让他们走远点,没想到突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福祥的声音也夹杂在其间。卫衍听到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的事,忍不住将脑袋钻进了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