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人潮涌动,越夜越热闹。
今夜的百花楼也同样如此,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但今夜的百花楼,又有别于以往的数个夜晚。
为了迎接子时的到来,为了让楼内的众人亲眼一见这满城绚烂的烟火,今夜的百花楼所有的门窗都大大地开着。
其实,照理而言,在这样一个举城欢呼,人人都仰头看天欣赏美景的节日里,百花楼的生意应当变差才是。然实际并非如此,今夜的百花楼,依旧座无虚席。
只因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亦在今日。
燕辰在姚凌云的带领下,经由后门密道直接步上了百花楼位置最高的房间——春芳阁。
“你说的安排就是带我来逛青楼?”
燕辰左右四顾,打量了一圈身处的房间,书画笔墨,一应俱全,倒也清雅。
姚凌云正站在朝着内里的小轩窗旁,低头俯视,闻言转首,眼角微微向下,施施然拉扯出一个特别无辜的表情:“不好吗?一般人我都不带他来。”
燕辰上前与他比肩而站,垂眸向下看了眼,视线又回到姚凌云身上,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好,满楼春色皆不及你,何来好字一说?”
姚凌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话音有点上挑,戏虐道:“那不如这样,你看我,我来看这满园春色?”
燕辰面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地浮起,极其自然地配合着接上话茬:“那也不行,你看别人不看我,我会不高兴。”
姚凌云闻言,满脸不认真地胡言乱语道:“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觉得这满园春色都比你要好看。”
未等燕辰回话,高楼之下丝竹声止,说话声起。
百花楼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座高高耸起的高台,高台上又另有三条天桥顺势延伸而出,每一条天桥都连通着环布四周的亭台楼阁,亭楼内,清晰可闻的丝竹乐声不断传出,而此时音乐声已停下,四周也随之安静下来。
高台上先是传出一阵低笑声,而后便见婀娜含笑的老鸨漫步至舞台中央,嘴里操着口黏黏糊糊的声线说道:“各位客官今日也是辛苦了,来到我们这地方还要你们吹风受冻的,呵呵……不过也没办法,今夜毕竟是烟火节嘛,错过了可惜啊。”
“没事。”
“无妨。”
……
楼下的客人都很给面子,纷纷大声回应无碍。
高楼上的老鸨对此很是满意,掩唇而笑,不过她也不多话,直接道:“知道各位今日是来看什么的,所以我这老婆子也就不站着碍诸位贵客的眼了,马上请出今日竞选花魁的三位姑娘,首先是我们的芍药。”
随着老鸨话音地落下,天桥上,款款走来了一位红衣丽人。
退至一旁的老鸨继续含笑介绍道:“我们芍药啊,擅舞。”
此时,芍药已行至舞台中央,盈盈下拜,其人倒是与名讳不甚相符,未置一词,一脸冷艳。她以一身艳红的衣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不外露一丝肌肤,然包裹的太紧,反而更显其身段,玲珑曲线尽展无疑。
幕帘后,琴音铮然一响,芍药当即水袖一挥,行云流水,极具柔与美。
琴声再起,水袖亦是如水翻腾,芍药抬腕举步随琴而舞。其头顶上的珠钗随着她身形地舞动,不断碰撞,所发出的叮叮当当的脆鸣声,与琴音相互应和着。琴音悠扬,配饰叮当,水袖流转,带来听觉与视觉的双重盛宴。
一曲终了,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地呆望着高楼上曲线婀娜的名角芍药,一时间仿佛都忘了呼吸。
“啪啪啪”的鼓掌声从右侧雅间内传出,打破了当下沉寂,众人回神欢呼。
因为舞得太过激烈,而导致芍药的脸颊有些许泛红。
她侧首看向最初掌声所传出的方向,而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了些微的笑意。
那个位置里所坐着的,正是名动京师的公子慕容淮。
能得慕容淮的赞赏,那芍药便很笃定,今日的这一舞足以使她名满天下。
如此效果,便是清冷如她,也不由得为之欣喜。
芍药再次一礼,转身离去。
琴声落,钟声起,银铃般笑声亦随之轻扬,一身材娇小的姑娘,手握悬挂房顶的大红缎带,足尖轻点,便直接从阁楼内凌空飞至舞台中央。
来者正是百花楼的另一个美人清梅。
说来这百花楼的取名方式也很是独特,冷面冷心的叫芍药,眼下这个肤白似瓷,笑音甜腻,让在场男人闻之便一阵酥麻的反而叫清梅。
清梅只穿着件普通的深蓝舞装,足下赤|裸,灿白的手和脚在深色衣物的衬托下,越发的夺人眼球。她的手上,脚上,还有腰间都系上了铃铛,随其舞动,几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时间,大厅内甚是喧嚣,叫好声连绵不绝。
当钟声止下,清梅正以极难极美的姿势凌空悬在红绸之上,巧笑嫣然。
顿时掌声如雷。
清梅下台时,特别往慕容公子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得人回看,轻飘飘得给他抛了个媚眼过去。
姚凌云早就注意到了那个位置,略倾身在燕辰的手臂上碰了碰道:“那个位置里坐着的,就是名满东都的慕容公子。”
燕辰顺势看去,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视线极好,无论下面的哪个角落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里面的少年,懒懒散散地靠着,俊俏的脸蛋上勾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更是为其增添了分风流薄情之态。
燕辰看了眼便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好相貌。”
姚凌云诧异:“就这评价?”
燕辰垂眸,俯瞰楼底下一片欢声笑语,道:“慕容公子名动天下,便是久居皇宫的我亦有耳闻,但那又如何?这世间的旷世逸才又何止他一人?”
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临近子时,零星的烟火已然开始升空,二人对看一眼,未置一词,却心有灵犀般地一同转身走向窗边,将脚底下的丝竹歌舞尽数抛诸脑后。
“江湖一角,孤芳自赏何其轻易,可男儿生于天地间,若仅是如此,碌碌无为一世,岂非愧对了头顶这大好头颅?”行至窗边,注视着满天此起彼伏的烟火,燕辰面色沉寂,眉宇间一股傲然,夹杂着钦佩之意油然而起,“高居庙堂,茶余饭后却被世人讽刺为贪权势慕虚名的所谓野心家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地为大襄子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傲世轻物固然不凡,但胸怀天下,为民为国谋福祉者,那才是真正值得钦佩的人。”
不远处,有大片大片的烟火炸开。
子时已至,漫天璀璨,应接不暇。
很是壮阔,就如同燕辰方才所说的话一般。
看花魁表演时,他们二人所处的这个位置是最好,可看起烟火,他们现在的位置又变的不好了,烟火嘛,还是要在空旷的地方,由下往上看才更能欣赏到烟花的美丽。
面含笑意,注视着烟花的姚凌云突然啊了一声,捂着眼睛别过头向内。
半空有灰烬飘下,落进了他的眼底。
“怎么?”燕辰被他这声吓了一跳,见人捂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方寸大乱。转身捧着他的脸,细细地打量了会才放下心来,略略凑近,呼出的气息轻柔且绵长得落在姚凌云的眼帘上。
姚凌云尝试着张了张眼,好半晌才勉强睁了开来,眼角有泪顺势滴下,开启的眼眸亦是水粼粼的,将平日的笃定从容清洗的近乎有点脆弱。
燕辰见状不由得愣了一下,指间缓缓上移,轻轻地碰了碰姚凌云眼角那滴眼泪,有些心软,有些无奈,又藏着点淡淡的责怪道:“小心一点,登高观烟火,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还请寻公子赐教?”
已恢复过来的姚凌云漫然一笑,抬手拉下燕辰的,也不放开,就这么黏糊糊的与之十指相扣,二人重新外看时,满布天幕的烟火已然敛去。
烟火虽是灿烂,但转瞬便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漫天烟火却已消失无踪,唯剩零星的几朵,炸开,湮没。
姚凌云抬起空着的手,向外一指,道:“阿辰,看北城门那边。”
又一朵烟花炸开,但很快便消失无踪,偶有夜风呼啸而过,掠起阵阵灰烬,燕辰略略向前护住姚凌云,以免有烟花灰烬再落到他的眼底,并顺势抬目前看。
北面城门,正好位于他们当前所处位置的正前方。
远处城门上,有灯火从左至右依次亮了起来,数百亦或数千盏引魂灯被一一点燃,照亮头顶一片天幕。
高楼底下喧嚣的人群里乍起一声惊呼,而后也骤然安静了下来,几乎人人都仰头望向城门方向。
一步,两步,一人,两人,数十人,数百人,纷纷抬步往北面靠近。
城门之上,禁军统领方肖一身戎装地立在城墙之上,他的手中提着一坛在军中最为寻常的劣酒,价钱贱,酒味大,但入喉辛辣,劲头很猛,用以驱寒最是合适不过的烈酒。
“卑职方肖,今奉辰殿下与寻公子之托,在此祈愿。”有风卷起,夹杂侵体凉意而来,隐在灯罩下的烛火微微晃了一晃,却并未熄灭,方肖收神敛思,迎着满城灯火,抬起手中的酒壶,以酒撒地,郑重道:“愿诸天神佛指引我西征袍泽英灵,寻得归家之路。”
静默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悲泣响起。
是啊,一场战争,就算胜了,也总会有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似是被这种情绪感染,越来越多的抽泣声隐隐响起。
有人离开了。
可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盏闪着荧光的小花灯。
人流中的燕昱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逐渐增多的烛光,点点地照亮目之所及的一小方天地,却没能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他的内心依旧一片漆黑,这温暖的烛光反而照的他心脏发紧,生无所望。
难道我真的就不如他吗?
“阿昱,我们也去点两盏灯吧。”站在燕昱身侧的林情也被面前景象感染了,扯着燕昱的衣袖悄声道。
“夜深了我们先回吧。”燕昱却是摇头,见林情面露诧异,便知自己已然失态,强自敛下心中不该有的情绪,抬手扶着林情,温柔而又郑重地说道,“已经很晚了,就算你不顾及自己,也总得顾忌腹中的孩子。”
林情闻言,面色不由一红,颇有些嗔怪地看了眼燕昱,道:“这有什么干系?反正出都出来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时间。”
烛启山庄,地处南方,林情出生江南,身上亦带着江南女子所特有的柔软细腻,她的相貌并不如何美丽,但五官细致,温婉如水,很是娴静,完全不似江湖中人。
此时的林情,一脸娇态,在周遭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娇俏玲珑,她笑了笑,抬手轻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微笑道:“能为腹中的孩子积点福也是好的。”
燕昱看着她,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心底的负面情绪没由来得尽数消散了去。
“好,我牵着你,你小心一点。”
林情含笑点头。
“这街上的人也不多了。”燕昱左右四顾,寻找着买灯的商铺,锁定目标,携手林情缓缓走过去,道,“择日我再请旨上奏,希望可以为我大襄全体将士祈福,毕竟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对哦,还是阿昱你想的周到。”林情很是赞同。
百花楼内。
三位名妓的表演已经结束,但花魁评选仍在继续进行,喧嚣声比之表演时还要热烈,芍药、清梅、幽兰三个名字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亮着。
但顶楼上的两人,他们的心思都已经飘远,完全不在这事儿之上了,门窗紧闭,隔绝楼底喧嚣。
室内光线晃动厉害,是燕辰,他正站在烛火前,手执烛剪,挑了挑跳动的灯花,再除去内中多余的烛心。
“这就是你之前瞒着我的事儿吗?”
姚凌云坐着,看着燕辰的背影点了点头,好半晌,他略微有些神游天外的脑海才意识到对方现在正背对着自己,是看不见的,姚凌云不觉笑了起来,隐含闷笑的嗯了一声。
站在烛火前的燕辰闻声莫名,放下烛剪,回首,满脸疑问。
姚凌云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夜间的灯火竟能如此灿烂。”
燕辰提步走向姚凌云,在另一侧的榻椅上坐下,道:“灯火绚烂至此,但愿所有魂断沙场的兵士们,真能寻此光亮,魂归故里。”
“会的。”两个字姚凌云说得分外笃定。
二人对视而笑。
静默半晌,姚凌云才又说道:“时局混乱至此,意欲浑水摸鱼者众,你我根本无能亦无暇一一分辨,但既有人想要浑水摸鱼,那我们便干脆釜底抽薪,将浑水尽数抽干,且看欲摸鱼之人究竟如何下手。”
燕辰摇头:“一清二白,自是不会再下手,聪明人又岂会不懂匿影藏形之理?”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姚凌云笑了笑,眼眸微垂,昏暗的烛光下,微微颤动的睫羽如展开的蝶翼一般,轻柔且无害,出口的声音亦不似往日温润,稍稍低沉了下来,字字如述心音,道出燕辰心中所想,“接下来,会是一段时间不短的安稳期,你想做的那些事,农桑赋税,民生水利,都可以趁此机会先起个头。”
燕辰稍一斟酌,点了点头。
“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已经完美得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要回宫吗殿下?”姚凌云说这话时,不仅声音懒洋洋的,就连坐着的姿态也不甚利落,整个人闲闲散散地歪靠在榻椅上,撑着头看着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