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一阵等。
今日的太医院可谓异常忙碌,太医们不是告假在家便是已外出会诊,故而以前从不出诊,但偏偏正好在这一日当值的太医齐御风,也只能亲自出门看诊。
看似平静的氛围里,却似乎隐藏着难以预见的焦灼。
分分刻刻流逝的异常缓慢。
于大厅中等候良久的太医齐御风,最终还是等来了这个府邸的主人,二皇子燕昱。
见人出来,齐御风立马起身,行礼:“下官见过二殿下,听闻殿下身体不适,下官特来请诊。”
“嗯,有劳齐御医了,本皇子也不知为何,今晨突然感觉精神不济,行动间,不慎折了手腕。”说话时,燕昱已落座主位,并伸出左腕,因为没有及时妥善处理,燕昱的腕部已然红肿了起来。
齐御风先是看了看燕昱的面色,再垂目看向他的手腕,告了声得罪,抬手,一手轻握其臂,另一手则慢慢的活动其腕部。过了好一会,齐御风方松了口气,抬头冲人安抚一笑,道:“殿下这手腕虽肿的厉害,但并未伤及筋骨要害,没什么大碍的,只需令侍从将冰块包裹于布巾中冷敷半刻,再口服一些消肿化瘀的汤药,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齐御风边说边细致地揉|捏着燕昱的手腕,在腕部的几个穴道上略微使力,以便更快的消肿祛瘀,良久,他才停了下来,又开口问道,“殿下近日是否有感身体乏力,不愿运动?”
随着对方的动作,燕昱眉峰紧皱,强忍着就要呼出口的呻|吟,偏开了头:“近几日倒确实不如往日般有精神,齐太医可知何故?”
齐御风小心翼翼地将燕昱的手腕放下,转而从随身的药箱中将软枕取出置于桌上,示意道:“还请殿下将未伤之手给下官切脉。”
燕昱依言递出右手搭在软枕上。
齐御风躬身入座号脉。
“时已入秋,秋季夜间不比白日,天气较为寒冷一些,殿下想必是不慎在夜里受了凉,平日需要多注意一些,多饮些热汤驱寒。”静诊半晌,齐御风撤回诊脉的右手,收起软枕,起身再次行礼,“下官稍后会把消肿化瘀的药方留下,殿下切记按时服药,不日便可痊愈。”
燕昱点点头:“如此便有劳齐御医了。”收回手,含笑示意再次行礼的人不必多礼,坐。
二人对坐,静默半晌后,燕昱突然轻叹了一声,郁郁寡欢道:“我这不过小病小痛,细数起来并无大碍,不比父皇啊。”略顿了会儿,燕昱苦笑一声,再道,“说来也是惭愧,本皇子身为人子不仅对父皇的病症无能为力,眼下更是连父皇的龙体究竟如何也无从知晓。”
闻言,齐御风心下一跳。
然未等他开口,燕昱突然倾身站起,直视齐御风,神色诚挚,声色更是真挚:“还请齐太医看在本皇子一片孝心的份上,告知详情。”
继心跳一顿之后,齐御风的手指也不由得一僵,眼皮也跟着直接跳了起来。
果然没好事啊,皇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讨厌,齐御风心下叹息埋怨,人却已连忙站起,垂首作揖,诚惶诚恐:“殿下严重了。”
他所展现出的是与他远播的威名所截然不同的诺诺惊恐。
神医齐御风名动江湖,他的年岁虽不足三十,但其医术之高超,在太医院甚少有人能及,且他不仅医术高超,武功也是上上之流,身负一身本领,却从不慕荣利,一心只向往平淡安逸的生活,十分讨厌麻烦,若非天下的稀珍药材有一大半都在大襄皇宫,那他也不会受姚凌云的蛊惑,自投罗网地将自己送进这个大火坑里。
齐御风虽然怕麻烦,但他却很会做人,他很清楚知道,身处官场,独善其身最是艰难,尤其是处在风口浪尖的当口,有些话不能乱说,但也不能不说,少说,一味遮掩,只会适得其反。
而他一点也不想给自己增加多余的变数,不,是半点也不!
微扯了扯嘴角,斟酌半晌,齐御风才开口说道:“不瞒殿下,据下官所知的,眼下圣上的病情与往日无二,以平稳二字形容最为恰当。”笑了笑,又道,“圣上亦心知殿下担忧,想必不日便会召见诸位皇子,以解忧虑。”
燕昱目含探究地看着齐御风,关于此人的风评他自然是知道的。
虽与姚寻相熟,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却不算融洽,他对姚寻,甚至已经排斥到见人就躲的地步。
可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要撕破脸吗?
过了好半晌,燕昱才收起面上的探究之意,嘴角轻扬,带出浅笑,见好就收,不将不迎,道:“听齐太医的一席话,本皇子便如吃了颗定心丸,知晓父皇无碍,不胜欢喜啊。”
燕昱似是心情颇好地命人斟茶。
齐御风见状,不卑不亢地婉拒道:“多谢殿下赐茶,下官不胜感激,只是太医院今日正是下官当值,还需早早回去禀报,还望殿下见谅。”
燕昱挑了挑眉:“如此,那本殿就不多留你了。”
“下官告退。”
里间。
叶行风正在看书,已阅卷至慎独章。
由窗外望,斜射而进的光束伴随鸟鸣,颇有怡然自得之感,可外间的交谈已毕,所以眼下,闲是没得闲了。
阖页,敛袖,正襟,叶行风起身,从里间走出。
燕昱抬手一挥,遣退侍从,不甚在意地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口润了润喉,才道:“都听到了?”
叶行风也不跟他行虚礼,直至一旁落座,等人后言。
燕昱侧头,细细打量着正捻在未受伤的手上的青瓷杯,平放在桌上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道:“方才齐太医以平稳二字形容父的皇病情,大哥亦曾言,父皇的病不重,却也不轻。”
说话间,燕昱已放下了手中茶杯,抬眸直视叶行风:“行风,你作何想?”
叶行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只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再也没碰,果然还是酒更适合自己啊。
听闻燕昱之言,叶行风抬目堪堪与之相对,而后抬手轻点杯中茶水,“大殿专权”四字顺着茶渍现于桌面。
“宫闱秘辛虽讳莫如深,可有时候却也更为接近真相。”
燕昱注视着大殿专权四字,眉头深锁,一言不发,眼底却沉淀着让人无法想象的阴冷和晦暗,那是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别样神色。
恶意如同猛兽,似是要将他吞噬。
怀疑本就是埋藏在人类血脉里最可怕的一颗种子,哪怕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点,只要融入血脉,就再也无法拔除。
随着水质的渐渐干涸,“大殿专权”四字又云淡风轻地消失在桌面上。
“世人都说燕辰殿下,谦和敦厚,翩翩君子,可这世间表里不一者何其之多,况且皇家之人,何来君子可言?”见人迟迟未语,叶行风继续接道。
叶行风怀疑,也毫不隐藏自己的怀疑,这世上的事,一向介于真假之间,令人捉摸不透,有又谁敢说自己坦露人前全是真言亦或是谎言?若真是如此,倒也简单很多,但,不可能的。嗤笑了声,叶行风再道:“在政客的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者是垫脚石,一者是绊脚石,父子兄弟亦同。”
“你怀疑大哥表里不一?”
虽是问句,然燕昱出口的语气却无半点起伏,亦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曾见过大皇子,所听皆止于传闻,但二殿下你不能否认是有这个可能。”叶行风耸耸肩,嗤笑了声,继续道:“自作孽不可活,只希望大皇子真如所想一般作茧自缚,好给我们下手的机会。”
燕昱笑了笑,唇角扬起,目色幽深,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现在说什么都只是猜测,实情到底如何,还是需要与父皇见上一面,方能确定。”说话间,燕昱眉峰蹙起,手下敲击的速度加快,“可父皇只在回京时召见过大哥一次,之后他便谁也不见,只怕是没有机会。”
“那殿下打算如何?”叶行风问。
犹豫之色现眼梢,转瞬即消散:“即便没有机会,也要制造出机会出来,一直等候,太被动了,被动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机会,叶行风心中无意识地默念着这个词,忽然灵光一闪,笑道:“若是拜侯皇上,那殿下不妨叫上四殿下一同。”
“四弟?”燕昱瞳孔微缩,当即明了,抿了抿唇,点头,“嗯,四弟一向深得父皇疼爱,叫上他一起,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主意既定,燕昱起身,踱至门外,一抬头,便见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沉沉的乌云所覆盖。
风雨欲来。
人性本恶,人类,尤其是生于高位的人,生来就善于将最大的恶意,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不是吗?
但这个人,是他?
还是我?
朝阳升起,忙碌的新一天随之拉开帷幕。
东升的太阳穿过座座城墙,打在巍峨的元和殿之上,庄重、大气,这是大襄的权力集中中心,亦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向往的所在。
早朝结束后,走出大殿的二皇子燕昱并未如往常一般直接打道回府,而是抬步迈向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方向。
往内宫而行。
大概是因他许久未曾踏入后宫缘故,这一路上,燕昱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四处打量,偶尔盯着某处,会心一笑。
不过一刻间,走走停停的燕昱便与自宫内向外走出的燕煦不期而遇。
看到燕昱,燕煦神色一亮,快步上前道:“二哥!”
燕昱面上亦是有惊诧一闪而过,笑道:“四弟。”
“二哥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呢?我感觉自己有好久没见过你了。”燕煦看着燕昱,起先的欢喜过后,略略拉下脸,抱怨道,“每次邀你出门一聚你都不来。”
燕昱脸上笑意不改,出口的话语不疾不徐。
“近来朝中政务繁忙,二哥实在是不得空,改日空闲了我再请你,可好?”
“一言为定!”像是怕人反悔似得,燕煦抬手一挥,很是大气的拍板定下,顿了顿,又道,“二哥你今日怎会进宫?”
自启帝移居太行山行宫后,其下的三个皇子,大皇子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但身负监国之责,故而一直住在东宫,方便出入早朝。四皇子的生母为宁贵妃,因此也是日日进宫请安,唯有二皇子,生母已逝,宁贵妃虽位同副后,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后,所以无需时常拜见,为了避嫌,燕昱一向甚少出入宫闱。
几个月前,启帝虽从太行山摆驾回到宫中,但他除了在回宫之时单独召见过燕辰以外,便再也没有宣召其他皇子以及朝中大臣,便是有人拜见,也都回绝。
太医院亦言,陛下身体不适,宜静养,不宜叨扰。
所以,燕昱会在此时出现在宫中,着实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燕昱闻言,眉间的痛楚当即纠结而起,唇角笑意敛去,余留淡淡的惆怅,开口道:“我想去看看父皇,便是见不着面,去看看也能安心一些。”
燕煦的眉宇间有一丝异样闪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早朝分明在一刻钟前就已结束,说是要去看望父皇,可人却还在此处,原来是等我啊。燕煦心下了然,也很给面子,一时间仿佛尝了及苦之物似得,整张脸,当即就垮了下来:“父皇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三番几次求见,他都不见我,我也问过母妃,母妃她老叫我不要担心,别多问,也不许多说。”
燕煦的无心之言,听在燕昱耳中,却尽是深意,别多问,为何别多问?是好?还是不好?
燕昱心中思量,面上却仿佛没事人般地抬手在燕煦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放心,父皇既然从行宫回来,那就表示他的身子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会没事的。”顿了顿,燕昱顺势建议道,“四弟若是担心,不如与我同去?你我二人同往,父皇也许会愿意召见。”
燕煦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附带重重一声嗯。
“那我们走吧。”
“二哥你说父皇既然回宫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们啊?”二人并肩前行间,燕煦颇有些抱怨道,“就只见大哥一个人,偏心。”
燕昱隐藏于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脸上亦浮起一丝不甘,一闪即消,笑道:“父皇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人心本来就是长偏的,千古一帝亦同,这我早就知道,燕昱心下冷笑。
“这样不是让人更担心!”燕煦毫无顾忌的脱口问出道。
“四弟慎言。”燕昱侧首看着燕煦,微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了。”燕煦瘪了瘪嘴,没有再开口。
“二位殿下,陛下今日尚未起身,请回。”
守着宜安殿的宫人回禀后,一直陪在启帝身侧的前大内总管傅安含笑走出,弯身对燕昱与燕煦二人行礼。
燕煦闻言,眉峰一紧,面色随即变差,正欲发话,燕昱却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抚,而后前跨一步,面对傅安道:“傅公公不必多礼。”
待人起身,燕昱叹了口气,又道:“父皇尚未起身,我们兄弟二人本也不该打扰,只是,想来公公你也知道,我们二人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父皇了,亦不知父皇的病情,实在寝食难安。”言语中,关切满溢,字字句句尽是拳拳孺慕之心,燕昱甚至微微弯了弯腰,“我们定然不会叨扰父皇休息,只是进去看看,看到了,也就安心了,还望公公通融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