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凌云似乎轻笑了一声,可落在夜色和风声里,恍如错觉。
“我找的可不是你,比起你来,我倒更想看到莲姨,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话了。”
修竹微微挑眉,短暂地停顿过后,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姚凌云,柔声道:“那可真是遗憾了,今日我正好可以出门,而得意摊此次定下的地点也刚刚好就在公子你所选的位置附近,所以莲姨觉得这次由我前来接头更加顺理成章,不惹人注意。”长长一声叹息,修竹无奈再道,“虽然当初我拒绝了你,但是公子也不用如此介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
回想幼年时因为丢错荷包而导致的乌龙事件,姚凌云一阵无奈,手一错,握在手中的筷子与瓷碗碰撞,发出一声脆响,抬目望着修竹的双眼则如秋水般宁静,未置一词,似乎在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修竹默默扭头,以缓和自己的话说出口后,一瞬间扭曲的表情,再转回头,俏皮地冲姚凌云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寻公子若还愿意再将那荷包赠予修竹,这一次我定以身相许哦。”
姚凌云听了这话只觉一阵寒恶,也不再搭话,左右看了眼,放低声线道:“谣言已够,接下来不必你们再造势了。”
“嗯?这就没我们的事儿了?”修竹显然还没有玩够,眨着眼睛,真诚实意道,“接下来的正名之举我们也可以帮忙啊。”
“他一向磊落光明,言行一致,有何须特意正名?”问句出口,姚凌云眼角余光瞟见店家正端着两碗面送来,岔开话题,信口一言,“你还是吃面吧。”
修竹心领神会,二人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热腾腾的面,尚冒着白烟。
修竹拿着筷子,他本来是不想再说话的,可他看着姚凌云面前那碗芳香四溢的排骨面,再看看自己面前这碗连葱花也不带的,清清白白的煮水面,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你就请我吃这个?”
姚凌云吸下一口面,特别好吃,面很有劲道,汤汁也很丰满,入口鲜美,咽后仍觉唇齿留香。
姚凌云很是满足地说:“你让我请你吃一碗面,我请了。”
修竹看着他,咽了口唾沫,强烈抗议:“就着清汤寡水的?您也太小气了吧公子。”
姚凌云一脸无辜:“再清汤寡水也不妨碍它是一碗面,一碗能吃的面。”
好吧,比口才,十个自己也比不过一个姚凌云,修竹认栽。
以后我再也不赌了,我发誓!近乎泄愤一般,柔软的面条在修竹的嘴里,被咬地咔咔作响。
姚凌云忍不住噗嗤一笑,扬手让店家再上一碗排骨面。
“算你有良心。”修竹十分满意。
“南边近日可有消息传回?”
听人问及正事,修竹敛下玩笑姿态,接道:“暂时太平,老二过去后致力于灾后重建,刷声望,并未做出我们心中所想之事。”
姚凌云闻言,面色微讶,不由暗自沉吟。
“很反常吧。”修竹看着姚凌云,直接轻声道出了他内心的疑惑,“大殿克己奉公,体恤民情,这些京都民众都看在眼里,东都城内关于大殿失德的风声本就站不住脚,但南方诸地就不一样了,他们离得远,再者江南一带一向与二殿亲近,如此大好良机,错过岂非可惜?”
姚凌云低低的嗯了一声:“对手的失利,便是己方的得利,二殿下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修竹赞同:“然也,在政客的眼中,这世上的人或事,只分两种,一种用于垫脚,一种用于踏脚。”
姚凌云不赞同,摇头:“此言偏颇了,官场之人也并非全是如此。”
修竹扬眉:“但你不能否认这是绝大多数。”
姚凌云抬目了他一眼,不在继续这个问题,而将话题转回江南。
“就二殿下目前此举,你如何看法?”
修竹微微一笑,道:“一切不合常理的行为背后,最有可能的两种选项,一者坦荡无私,二者机心算计,你以为是哪一种?”
姚凌云略一斟酌,笑言道:“若是阿辰,他会希望是前者。”
修竹:“但你却持保留态度。”
姚凌云:“你我都是。”
新出锅的排骨面,再一次端了上来,修竹执筷吃上一口,一脸满足,嘴上却道:“重情对于帝王而言,是最致命的弱点。”
姚凌云看着他一口一口吃面,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薄唇微启,嗓音轻淡。
“我却不这样认为。”
“嗯?”修竹诧异抬头,注视着姚凌云,干脆放下手中竹筷,等人后言。
沉默一瞬,姚凌云的眸中仿有流光波动,原本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漾起,一双明亮的眼眸朝着皇宫方向望去,出口的声音依旧不重,却意外的掷地有声。
“阿辰虽然重情,但这只是他的优点,而非弱点,因为他并不是下定不了决心的人,他很坚定,他也豁达,所以他不想在事情尚未明确发生之前就给对方预设定见。”
修竹一怔,挑了挑眉,说道:“定见,极有可能成为以偏概全的偏见。”
姚凌云点头,轻笑了声,再道:“其实很多事都并非近在眼前,也并非你我预料之事就一定会发生,说白了我们只是想把所有的不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之中,可仔细想想,这样真的好吗,就如刚才你给出的两个选项,前后之间的抉择,又有谁能完全预料得到?不能的,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的智慧,都无法分辨人心。”
“所以你和相爷才会选择了大殿下。”修竹垂下头来,懒散地起手托着腮,他浅浅微笑的时候,周遭的灯光仿佛都跟着他的笑靥一起战栗跳跃,美丽的足以要人性命,“其实我比较好奇是,抱持着这样想法的你,何以能与我坐在这里,以人性最阴暗的一面为出发点,谈论二殿下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一系列行动?”
“这矛盾吗?”
四个字,还是一个问句,姚凌云的样子也很淡然,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却予人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这不矛盾吗?”
姚凌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有他在,自能纳川为海,生生不息,而我只要在这片大海中随波沉浮就足够了。”
长长一声叹息,修竹感慨万千。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寻亦感觉,此生不枉。”姚凌云起身,留下几个银钱,“南方诸事,还劳烦你等继续跟进。”
修竹起手示意:“请。”
酉时过后,吹起戌时的风,风中,弥漫着各色清香,其间夹杂着行人们的欢笑之声,目之所及,是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天下靖平。
办完正事,吃饱喝足的姚凌云,正悠哉哉地走过无名街,来到万花楼下,眼前安乐之景,令他心生欢喜。
正当他准备沿着玲珑街回去相府时,远远的,看到四皇子燕煦正信步走来。
显然对方也看到了自己。
二人俱是一怔,而后同时笑开,相继抬步走向对方,相隔半丈,同时停下。
“真巧呀。”
“有缘啊。”
亦是同时开口。
哈。
燕煦依旧微笑。
姚凌云眉梢轻扬,微微一躬身,道:“没想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四公子你。”
“本……公子不过信步一走,就遇到寻公子你,可见你我是真的有缘。”燕煦状似不经意地抬眼四顾看了看,再撤回视线,对姚凌云说道,“我看前面就有座酒楼,寻公子赏脸进去一坐?”
末了,没等对方回答,燕煦又补充道:“你请客。”
姚凌云毫不介意对方的说辞,仍旧微笑着:“能请公子喝酒是寻的荣幸,只要公子不介意一整夜都对着寻这张脸,那今夜便是不醉不归又何妨。”
燕煦:“寻公子俊秀翩翩,别说整夜对着,就算这一世都面对着,相信这世间也不会有人嫌弃的。”
姚凌云摇着头,极为谦虚地说:“比之四公子,寻这相貌又何足挂齿。”
燕煦挑着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姚凌云,内里却明晃晃的全是嘲讽:“公子谦虚了,需知过分的谦虚是自大。”
姚凌云无辜:“四公子也太看低了自己的相貌。”
“世人皆道,寻公子算无遗策,意欲要做的事情,最后总能达成,所以,本公子因此而得出了一个结论。”燕煦慢悠悠地说着,所展现出的气度与以往截然相反,“与你打交道时,中间的一切寒暄赞美都可直接忽略,因为那些,都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抓住最后的结果就成,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要同我坐下来喝酒。”
姚凌云幽深的双眼里闪过认真地审视,自从进入中书省后,四殿下的行为举止就仿佛整个变了一般,事必躬亲,面面俱到,广受朝臣称赞,引人侧目。
阿辰说这是好事儿,可姚凌云的内心却总觉不对。
一个人何以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水患远在湖广,养尊处优的四殿下何以突然感同身受,继而发奋图强。
各种想法自姚凌云的心底腾起,可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无奈一叹道:“四公子的劝酒功力,寻亲身体会,很是忌惮,故而不敢直面,唯有退避三舍。”
话已至此,燕煦也懒得再跟他故作姿态,冷哼了声,道:“你倒是很识趣嘛。”
“公子谬赞。”
“故作姿态,真识趣的那便离我大哥远点,别老在他面前晃荡。”
仿佛刚才那深沉睿智的人只是姚凌云的幻觉一般,冷哼过后,燕煦又恢复了以往任性刻薄的模样,出口的话音极尽嘲讽之能。
这样的燕煦,姚凌云反而更加习惯一些,只见他不疾不徐道:“这恐怕有点难,大公子是管事儿的,而我是做事儿的,做事的人自然得时时刻刻待在管事的人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处理琐碎。”
燕煦低低笑出了声,嘴角翘的老高,眼睫却垂了下来,挡去眼眸中瞬息不见阴翳,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姚凌云看着他,状似不经意般地问道:“四公子近日夙兴夜寐、孜孜不倦不也正是因为如此?”
“自然。”燕煦笑得很真诚,“眼下正打算走走放松,可偏有人不长眼。”
“那寻便不打扰四公子了。”
燕煦冷哼了声,抬步便走。
☆、慕容入局
月升,夜却依旧喧嚣,慕容淮一如昨日,大开着窗户,临窗而坐,游移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前方人流中相对而站的两个人,先是一怔,而后眼里戏虐带起,遥遥相望。
有趣。
彼方,别过姚凌云的燕煦,侧身抬眸,视线又堪堪撞上了慕容淮正遥遥看来的眼睛里。
自己和他的每一次相见,似乎都是从对视开始的?
这个疑问从燕煦的心头浮起,然只存在一秒,便消散了去。
燕煦勾唇一笑,这一次他没有等人邀请,便直接跨步上前,迎门而入。
今日的望花楼正开门做着生意。
世人皆道,古往今来,消息传播最多最快的地方不是客栈便是赌场,因气氛使然,这两个地方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头脑发热,而人,只要头脑一热,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一股脑的全说出来。
此论果然不假。
望花楼的一楼大厅内,喧嚣一片。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不曾间断。
举步穿过大堂的燕煦,听到人群中,有人正义愤填膺的大声说道:“辰殿下是何等的谦谦君子,可你们听听最近那些谣言是怎么说他的,简直不堪入耳。”
“没错。”
“确实太过分了!”
“我们大皇子岂是那样的人?”
“就是嘛,且不论大皇子为人如何,陛下尚在,天降水灾又与大皇子的品德有何干系?”
“说的是说的是,我大襄眼下的真龙天子可是千古一帝!河清海晏,四海朝拜,上天又岂会降下灾患示警?莫不是老天爷他瞎了眼?”
“老天自然不会瞎眼,依我看,这此水灾不过凑巧尔尔。”
“不错不错,况且这次灾害发生后,大皇子的处理也无可指责,他可是第一时间就从自己的私库里拨出银两,先行送去赈灾了。”
“为什么要第一时间从私库拨银,而不是国库?”有人表示不解。
“你不懂,大皇子虽说是总揽朝政,但他毕竟不是陛下,没有直接开国库拨银赈灾的权利,那要等朝会,与百官商议之后才能进行的,这我也是听我们家亲戚说的,他家小舅子是个小官。”
“原来如此。”
“我听说大殿下送去的第一份赈灾银款可是救下了不少的人啊。”
“烟火大会当日,大殿下命方统领在城门祭奠,何尝不是费尽心力。”
“是啊,大殿下可是个好人啊。”
……
各种讨论声,一一冲进燕煦的耳朵里,直到他踏上二楼,那些说话声才慢慢变小,变弱,消失。
望花楼的二楼,只有一个人静坐桌边。
燕煦见状,眉峰一挑,径直上前,在与前两次相同的位置上坐下,微侧着脑袋打量着慕容淮,面目含笑,但目光坚定,气焰夺人。
闻得脚步声从木制的台阶上响起时,慕容淮便已执壶倒上两杯酒,清冽酒液盈于瓷杯之中。他也不招呼对方,只端起其中一杯酒,轻抿浅酌,直至燕煦的面庞闯入眼中,才放下手中酒杯,笑言道:“这一次,你便不怕被拒之门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