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珠点点头,俯身一礼:“嗯,那老奴告退。”
樱珠走后,燕昱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恰逢清风推窗,冷意唤回他的神志,让他得以望见眼前这烟雨山河。
燕昱起步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景色。
燕昱专注的眼神中,掩藏了深重的孤独感,自她去后,他已许久未曾开怀一笑了。
这一步要夸出吗?
扪心自问间,燕昱转身,走出偏殿。
燕昱寻来时,叶行风正慵懒惬意地坐在后院竹林的亭子内,身侧摆着一壶酒,膝前放着一尾琴,他一手执杯,一手抚琴,随着酒水灌下,指尖亦同时勾出几个孤零零的残音。
燕昱遥遥走来,身后,有一下人为他执伞挡雨,跨入亭内,燕昱挑了挑眉,漫声道:“行风还真是好兴致。”
叶行风见状,视线扫过燕昱身后正收伞的侍从,放下古琴,起身,一礼。
“行风见过主公。”
燕昱起手示意他起身,手腕顺势向后一挥,身后侍从得令退下。
见人退下,叶行风又回复了一贯的散漫,指了指长椅上的酒壶,问道:“殿下要来一杯吗?”
燕昱没有理会他的邀请,只负手看雨。他目色幽暗,神色不明,好半晌,开门见山道:“我得到消息,父皇病重,此事你如何看法?”
叶行风闻言一惊,他的眼神迅速而隐蔽地瞟向燕昱,而后又极为巧妙地错开视线,沉吟半晌,略带踌躇问道:“所谓病重,何意?”顿了顿,良久,叶行风缓声再道,“回天乏术?”
燕昱皱眉,侧首,不动声色地盯着叶行风,漆黑的眸子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大气平和,唯有让人心寒幽暗,视线迫人。
叶行风见状又是一惊,内心紧随一颤,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一瞬间,叶行风居然产生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似眼下不是自己在给他建议,而是他在左右自己的想法。
“就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言语间,燕昱敛下了面上不善,不甚在意地一扬手,示意对方但说无妨。
叶行风眼眸微转,瞳孔里的惊诧随之转换成一贯的洒脱漫然。
一个人能承受的东西是很有限的,过分执着只会让自己陷入到不知名的危险境地,要长久安全地走下去,就得适时地无视一些事,忘记一些事。
福祸无门,通常自遭。叶行风深谙此理,故而他从不越界。
他看似散漫,实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
叶行风思付了一会儿,挑了挑眉,语气如常说道:“殿下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本就没有多大的优势,亦或者说除了大皇子以外,其他的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都没有优势,你们的举动说白了是从大殿的口中抢食,如此情景,那便只有孤注一掷,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孤注一掷……吗?”燕昱默念这几个字,眼底眉间的神情辨不分明。
“是,想来殿下也很清楚,若殿下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要想顺利登上大位,眼下唯有二法,一者从陛下方面下手,伪造诏书,二者。”叶行风心下一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出口的语气也一般无二,“直接从大殿下方面下手。”
“那行风如何建议?”
叶行风想了想,斟酌再三还是毫无保留地道出心中所想:“当初殿下答应与南方氏族联姻,可两年过去了,殿下至今仍未履行承诺,南方一脉对此事多有抱怨,于殿下不利,若要执行前者,那殿下你必须要先行迎娶皇子妃,但目前启帝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大殿下便是以此为由而拒绝选妃,这也是此前殿下您迟迟没有兑现对南方氏族承诺的理由,故而行风以为,当此之时,殿下若迎娶皇子妃,不妥。”
“所以……”燕昱收回了流连竹梢的视线,侧首看着叶行风,薄凉与冷酷凝在他的眼眸之中,嘴唇抿成锋利的直线,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剩细碎的雨声与风声交缠,良久,燕昱才继续说道,“你赞成后者。”
叶行风颔首:“兵贵神速,时机一向稍纵即逝,以殿下如今的处境,此时不把握,只怕功亏一篑。”对燕昱面上的神情变化,叶行风仿若未见,没有半分诧异,细细思索一番,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松涛阵阵,滴水叮咚,燕昱抬腿向亭边走了几步,负手,嘴里却还是问出了他原本欲问,但叶行风已然回答了的问题:“是否太急了些?”
叶行风一怔,继而一惊,他下意识抬眸看着燕昱的背影,对方这是要经自己这个谋士的嘴将他心中的的决断讲出,他日秋后算账,只怕自己将首当其冲。
然叶行风虽已明了燕昱心意,可他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地燃了起来,唇角未翘已现三分笑。
“是急了,但现今局势如此,缓难济急,唯有急步应之。”
自从湖广回京后,二殿下便与以往不同了,这种不同于叶行风而言是幸,亦是不幸。
曰幸,乃因雄心壮志得以彻底施展。
曰不幸,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燕昱沉默,良久,起手示意:“你先退下。”
“行风告退。”
细雨连绵,清风涤荡,满目苍翠,远远望去似万顷碧波,茂竹夹道,林叶随风轻响。
燕昱再次感到了孤寂和迷茫,其中甚至更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酸楚。
那又或者不是酸楚,而是别的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是怨恨启帝的,恨他误了母亲的生死,怨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忍不住地向往他,憧憬他,他的父亲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身为人子让他如何能为之骄傲?
得知消息之时,燕昱心中只觉悲凉,天下名医汇聚皇城,就算如此也是回天乏术吗?
可这个帝位若非他亲手所赐,自己得之又有何意义?
清风捎来寒意,带起垂落肩上的发丝,扫过脸际,迷了眼,燕昱抬手,勾下面上发丝。
他的手,白皙、纤长,甚至带了些许文气,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随意指使便能决定数万人的生生死死。
燕昱侧首,看着这一双增添杀戮的手,良久他眼底的犹疑和踟蹰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上了一层寒意的坚定。
十指并收,这便是手掌大权的好处,站在万人之上决定他人的生生死死。
权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饮愈醉,至死方休。
若他已注定了此生孤独,那至少要让他站上这令他付出一切,使他孤独一生的王皇权之巅。
☆、芳菲无禅
崭新的一日于晨光破晓中苏醒,曙光如金遍洒。
向来宁静安逸的芳菲殿,在这日清晨分外忙碌,来往的宫人在樱珠地张罗下清扫着庭院中被昨夜骤雨打落而下的花瓣,末了,再布上香案素果以备。
今日,是护国寺的无禅大师,奉诏进宫为宁贵妃讲佛解经的日子。
天青云阔,窗台边上一瓶新桃在晨曦下反射着粼粼金光。
“许久不见芳菲殿这么热闹了。”姚凌云站在窗边,抬起的手不经意地拨弄着桃花花蕾,可他的视线却是朝里的,落在正往奏折上做下最后一笔的燕辰身上,“以往娘娘一向都是在秋来之时,亲身前往无相山参拜,近日何以会突然起了兴致召无禅大师入宫礼佛?”
早朝刚过不久,燕辰与姚凌云二人照常在御书房内商讨政事。
诸事处理完毕,姚凌云移开了话头,道出心中疑问。
燕辰收笔抬头,朝姚凌云的方向看去,对方身后的窗棂上,隐约可见树影婆娑,人与景,相辅相成,婉约成画。
迟疑,在燕辰的内心一晃而过,一瞬之间,他做下了决定。
起身上前几步站到对方身边,抬手碰了碰粉嫩的桃花花瓣,笑道:“母妃一向诚心笃信,近年来皇室风波不断,母妃此举许是为了替父皇祈福。”
姚凌云闻言颔首,他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向敬重宁苏青,在他尚且年幼不知世情之前,他就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这个世上最纯粹的真情,宁贵妃看着所有皇子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暖,宽容,一心一意。
她很单纯,当然这种单纯所指的并非世事不谙,而是大彻大悟后的了然。在这座皇城里,她是最纯粹的那一个,始终如一,心志坚定。
与无声之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锋芒内敛,返璞归真,拥有此等心性者,除她之外,姚凌云此生不曾见过第二个。
“在想什么?”
姚凌云在笑,那笑,透着股怀念的味道,温柔的暖意从他的眼角眉梢间不着痕迹地显露出来,看得燕辰心下一动,拂花的手不由向上抬起,轻抚上姚凌云的脸颊。
姚凌云先是一怔,也不拂开燕辰的手,只挑起眉峰,漫然说道:“看你处理政事太幸苦了,笑给你看啊,不好吗?”
燕辰不置可否。
见人没有回话,姚凌云继续说道:“以此来增加你人生中的快乐比例啊,这样你就会发现那些什么苦啊累啊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情致生动的眉眼向上挑出揶揄,那般得理所应当,却不教观者生厌,反而令燕辰望之眼生涟漪。
燕辰还停在姚凌云面颊上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放下,倾身前靠,十分熟稔自然的贴过去,在姚凌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被偷袭的姚凌云,眨着眼睛,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双目隐隐润润,眼眸微转,顾盼生辉,煞是动人。
燕辰见了,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了一吻,再分开时,他神情轻松惬意,带着淡淡的笑意,煞有其事,又好商好量道:“如此费心,那还真是难为寻卿了,本皇子是否该有所回报呢?”
“不用不用,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应该的,殿下无需客气。”姚凌云摆摆手,淡然,不惊,正气凌然,然后再一转话锋,“当然殿下若执意要回报,那微臣也便只能遵旨了,黄金万两好不好?”
“本皇子私库中的财产全部归你。”
“看来钱银对于殿下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以多余无用之物作为报答之礼,是对殿下的辱没,不行,我们得换一个。”
过于柔顺的姚凌云是不可能存在的,狡兔尚且有三窟,而才子姚寻却有着不下三十个窟心思,令人防不胜防。
“这样啊。”燕辰斟酌了一会,故做无奈一长叹,“那一切任凭寻卿说了算。”
话虽如此,可燕辰语气中却不自觉得带上了些许宠溺。
世人常说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燕辰却觉得自己喜欢上姚凌云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数之不尽。
“殿下。”就在二人笑闹间,屋外有宫人来报,“芳菲殿的樱珠姑姑来请。”
终于来了吗?
这个念头在燕辰的心下一闪而过,他转身,走至大殿中央,道:“快请。”
宫仆推门,樱珠跨步进入,俯身行礼:“见过大殿下。”
“姑姑快请起。”燕辰执手虚扶,道,“母妃正与无禅大师清谈,姑姑怎会这时来此?”
“是娘娘让奴婢来请殿下。”说话间,樱珠微一转眸看向后方的姚凌云,颔首示意,笑道,“和寻公子过去一趟。”
姚凌云闻声上前,正打算出口应允,燕辰却已说道:“寻卿尚有急务待办,此时不便走开,就由本皇子一人前去吧。”话至此,燕辰侧目看了姚凌云一眼。
姚凌云见状只一怔,虽不明各种深意,但还是面含歉意的对樱珠耸了耸肩表示遗憾。
“这……”樱珠不料情况会是如此,一时迟疑。
见人面有为难,姚凌云抱歉一笑,说道:“吏部事宜实在不便拖延,还请姑姑替寻向娘娘解释,待他日得了闲暇,寻定会亲上芳菲殿向贵妃娘娘请安赔罪。”
樱珠闻言也不好太过坚持,亦是一笑,点头:“好,老奴定如实转告娘娘。”虽有意外,却也不算脱出掌控,樱珠转头看向燕辰,起手相引,“那殿下,请?”
谋士无主,不堪大用。
只要制住了燕辰,只姚凌云一人,不成气候。
“嗯。”燕辰点头,最后看了姚凌云一眼,再转眸看了眼他身后的桌案,方转身离去。
阿辰这是为何?姚凌云疑惑间,心下突起不安。
天空忽来一朵云,挡在了火红的太阳之前,遮去了直扫而下的太阳暖光,目之所及,霎时间变得阴暗沉沉,恰如姚凌云此时的心情,一刻三秋。
然云朵很快又随风离去。
光线忽暗,复又明。
白色的是大道,棕红的是院墙,深灰的则是院墙上的瓦片。
燕辰沿路而行,顺墙而走,不过一刻钟便穿过了座座宫殿,来到芳菲殿外,并于芳菲殿的大门口处偶遇了一个绝对不该,也不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
二皇子燕昱。
“二弟?”燕辰一时诧异。
然更惊诧的人,是站在燕辰后面的樱珠。
二皇子怎会出现在此?
在燕辰看不到的地方,樱珠以眼神向燕昱表示疑问。
燕昱落在燕辰身上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作揖行礼:“大哥。”
燕辰抬手虚扶。
燕昱顺势起身,笑道:“是母妃遣人来宣,让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进宫用膳。”
四弟。
燕辰瞬间明了前因,沉了沉眼色,目光中翻卷而起困惑与茫然在尚未被人发觉之时,便消于其间,如同陨落了的星火,毫无痕迹,燕辰笑了笑头,说道:“那便一同进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