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算岔了。
事态的发展,有着它自己的轨迹,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算准了燕昱会对大哥下手,他指示手中人马全神戒备,只要燕昱一动手,他便借机与燕辰联手,一举扳倒燕昱,但他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是这样。
原来是他,是他点燃了这场烽火,是他的谋划,害了大哥。
燕煦笑了,笑出了声,笑声凄厉,慢慢得越来越大声,而他一向明亮的眼眸却宛如长夜失辉一般,一瞬间,仇恨、嫉妒、屈辱、胜负心所有的所有,全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燕昱背后居然留有无禅这样的一步暗棋,他费尽心机,竟将自己毕生所爱,送上了绝路。
哈哈哈哈。
真是讽刺啊。
燕煦垂眸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燕辰,他的手搭在对方的长发上,明明一如往日乌黑,一如往日柔软,却已毫无生机。
怎么就死了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燕煦有些纳闷,实在太奇怪了,明明刚才还对他笑的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他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的随便一个指令就能轻而易举的杀死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却救不活自己最重视的这一个?
燕煦抖着手拭去燕辰嘴角的黑血。
你都死了,那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有了意义,那便一同毁灭吧。
“煦儿。”看着突然这样的心如死灰的燕煦,宁贵妃的内心蓦地起了一阵慌乱,她不由颤声唤道。
燕煦闻言抬首,但,却不是看向宁贵妃。
燕昱的身影出现在燕煦的视线内。一瞬间,燕煦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他死死地盯着燕昱因为故作镇定而略显僵硬的表情,全身散发着狠冽无情的气息,恨声说道:“燕昱你居然敢!”
燕昱心下一惊,他的四弟一向矜娇得体,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杀气四溢,神情可怖,让人见之便觉不寒而栗。
“四弟此言何意?”燕昱故作镇定,问道。
是的,燕昱他有些慌了。
虽然不知道燕煦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看着这样的燕煦,燕昱他慌了。
因为他很清楚的明白,人一旦恐怖起来,可以远胜妖魔鬼怪,出于欲望,出于贪婪,出于人本性中恶的念头地激发,一旦如此,人便与兽无异,弑兄杀弟无所不用其极。
自己如是,眼前的小弟亦如是,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孤注一掷时的影子。
唯一不会这样做的那个人已经倒下了。
燕昱缓缓垂下眼眸,落在燕辰灰败的脸上。
燕煦冷笑:“你勾结樱珠伙同这个和尚谋害大哥,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吗?”
燕昱全身血液随着燕煦的话,一寸一寸地他冷下来,寒意自脚底生起,顿时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
哈,他果然都知道了,他都说出来了。
那么……
☆、孤注一掷(中)
那些不好的,不期盼发生的事情,因为一个念头的滋生,呈不可遏制之势,在燕昱的内心疯狂增长。
一丝挣扎不由腾起。
一抹异色随之于燕昱的面上一闪而过。他刚从江南回宫时,宁贵妃温和的微笑,和她牵着他的手缓缓走过宫闱时的轻声暖语,以及燕煦亲手送到他眼前的白玉糕,和那宛如阳光明媚的笑脸,过往的一幕幕在燕昱的脑海中闪过,可最后却定格在宜安殿内,启帝那苍白的脸和燃着幽焰的眼眸之中,当下寒意袭来,这种冷无关其他,是由心发出的,每一丝都能将人的血管冻住。
也包括了燕昱内心所腾起的那一丝挣扎。
惊雷既出,便断没有就此罢手的道理!既然你都知道了,燕昱看着燕煦的目光一寒,不再言语。
樱珠见状,上前拦住了燕昱看向燕煦的视线,看着燕煦赔笑道:“殿下,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您悲伤过度,意识不清了。”
没料燕煦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恨不得玉石俱焚,事情在樱珠没有注意的时候,悄然变调,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料之外。
“呵。”燕煦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吗?不要再装蒜了,你与燕昱合谋之事,我早就知道,而母妃最近的举动也都是你在背后暗示的。”顿下,燕煦的脸色苍白,牙齿咯咯地发着声响,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你们,该死!”
宁苏青的脸色,蓦的变了,惊讶混合着恍然大悟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转首看向樱珠的眼睛因为不可置信而瞪的又大又圆。
“娘娘……”樱珠下意识上前。
“为故国为故人,死而后已,难怪我觉得这话如此耳熟,原来……是你。”
她还是想起来了。
暴露至此,已无从闪躲,当然也不必再闪躲,樱珠卸去了以往的毕恭毕敬,凝视着宁贵妃,说道:“是我,而你,不该阻止我。”
她不该阻止她。
她为何不该阻止?
甚为大襄王朝宁贵妃,面对如此兄弟阎墙之事,又怎能不去阻止?
心念一动千万劫,宁苏青在明了的那一瞬间,面上血色霎时褪去,一张脸白的近乎透明。
“娘娘您不该阻止,就算不为自己,也请您为了四殿下,莫在逼迫二殿下了。”樱珠看了一眼燕昱,在转头劝诫宁贵妃,“只要您能答应保持沉默,奴婢相信二殿下不会为难的。”
但,已没有人再理会她的话语。
宁苏青转头看向了燕昱,欲笑,似哭,然隐隐还是怀有一丝期冀,问道:“所以,昱儿,真的是你?”
“事到如今再否认反而失了气度。”燕昱掩去脸上的所有表情,无喜无悲,冷漠而坚定,“是我。”
“昱儿你怎能如此?”闻言,宁苏青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衰败下去,她听见自己用发抖的声音这样问着。
燕昱垂着眼,心头仿佛被人活生生撕裂了一般,淌着鲜血,饶是他已做下决断,也难以无动于衷。
“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们,便一个也不能留了。”低低的语调,轻的近乎呢喃,他竭力控制着情绪,可依旧露出了一丝颤音,“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
燕煦冷哼一声,不回不避:“你想对我们动手?”
燕昱沉默了一会,说:“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四弟,不要怪我,要怪你就怪你知道的太多了。”
“殿下!”樱珠闻言,不由失声大叫,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天下谁都可以死,唯独燕煦不能死。
宁贵妃听之亦是一惊,抬步上前挡在了燕煦身前。
对于樱珠的激烈反应,燕昱无动于衷,他只静静地看着宁贵妃。
樱珠见状,同样也抬目向宁贵妃看去。
她该怎么做,二者难道真的只能择其一吗?
宁贵妃陷入了挣扎,看着燕昱,痛心道:“昱儿不可一错再错。”
“母妃抱歉,但我已别无他法。”
“这里是皇宫,这么做你难辞其咎,现在回头,母妃可以保你一命。”
“不会的,是非对错,是胜利者所决定的。”看着面前女子,燕昱笑了,薄薄的唇浅浅地勾起,明净的黑眸里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容,然那样子,却让宁苏青浑身一冷,“你们会死,都会死,死在西南余孽的手里,而我,拼死保护,依旧不敌,最后身受重伤,但幸好卫兵及时赶到,经太医院急救抢回一命,此事不会与我有关。”
燕煦怒视着他,也笑了:“荒唐,真是荒唐。”
燕昱转眸,语透无奈:“闲散王侯才是你的追求,诗画和茶酒才是你该有的志向,可你偏偏要跟我争,既然你偏离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那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话语落,话锋转,燕昱冷然再道:“动手。”
宁苏青戒备。
樱珠起手聚力。
就在此时无禅动了,他出手如电,快的旁人不及眨眼,便闪至燕辰身前,给燕辰喂下了一颗药丸,随后重重一掌拍在了燕辰胸口。
日渐西移,巳时将过,午时即至。
透窗而进的阳光渐渐明烈了起来,人间的气息恍然间席卷而来。
昏迷不动的燕辰,在众人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变生突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燕辰站了起来。
细碎的阳光从屋外洒进,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点。
燕昱见状,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惊,但很快,他便移开双眼看向无禅,最后又转了回去看向燕辰。
“这不可能。”樱珠失声尖叫,转头指着无禅,“我明明看着你下药的,难道那不是?”
“那只是普通的珍珠粉。”无禅回看她,在对方渐渐变大的呼吸声中轻叹道,“姑姑,你束手就擒吧。”
“你居然背叛我,你居然敢背叛我!”樱珠怎么也料想不到,无禅会突然倒戈,“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对得起西南一脉吗?”
无禅摇头:“我没有背叛你,是姑姑你先背叛了我。”
樱珠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一时无言,在她的计划中,无禅并没有活命的机会。
良久,樱珠稳下情绪,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父亲的期望,你没有背叛我,但是你背叛了你的父亲。”
无禅:“姑姑你为何仍在执着,西南一脉的野心早已止步在血尘黄沙之中,那不该是我们的追求。”
樱珠冷冷一笑:“即便历史奔流一去不返,但人心辗转却是百代如一,你吃斋念佛到连自己的祖宗也抛弃了吗?”
无禅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贫僧法号无禅,早已不是当初小王子。”
樱珠的身子晃了晃,仿佛站立不住般的退后了一步,她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失望竟会有如此力量,仿佛万刀加身,轻而易举地就让她痛彻心扉:“你怎能如此?”
他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布局。
无禅面无波澜:“不过是从见山是山,最终又回到了见山是山的过程。”顿了顿,无禅面露疑惑,“姑姑,一杯茶,是温是凉,尚且有个分别,缘分有无,深浅自知,你明知一切早已不可能,你也并没有复兴西南的野望,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
闻言,樱珠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她下意识的将视线扫向其中一个方向,冷言道:“我与你无话可说。”
“阿弥陀佛,执着是苦,红尘是劫,施主你放手吧。”
樱珠冷哼不语。
☆、孤注一掷(下)
这厢,燕辰正抬目与燕昱对视。
此时的燕昱也已恢复了常态,他看着燕辰,说道:“你对自己下毒。”
一句话,燕昱说的异常平稳,可唯有他自己清楚,出口的这句话,宛如箭锋一般自他的喉咙深处射出,一路冲开血肉,划破喉管,才勉强消去了语音里的锐气,没叫他人察觉出他此时狼狈和不堪。
燕辰没有过多的表示,只点了点头,沉声回应:“不错。”
得人肯定回答,燕昱眼神仍是微微一变,不过也仅只如此而已,他绝没可能再在燕辰的面前失态。
燕昱冷嘲了一声,侧眼斜睨了无禅一眼,嘲弄道:“如此信任,你就不怕他在诓你,任你毒发身亡?”
燕辰闻言,神不变,声亦未变,依旧四平八稳地说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从此地出去,齐太医便会进来,此毒乃是他亲手所制,他有自信能够解毒,而我信得过他。”
屋外有风拂过,枝叶飘摇间,其落在室内的影子也跟着来回晃动。
“原来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声长叹后,燕昱接上了话头,他的面色依然沉静如水,并没有被眼前的劣势影响半分,出口的声音也依旧慢悠悠的,似是闲话家常,“那么,姚寻现在人在外面。”
燕辰未答,然态度已明。
大势已去。
燕昱敛目,面色倨傲,声色冷冽。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燕辰闭上眼睛,半晌,再睁开,内中的痛心清晰可见:“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并不曾发生。”
燕昱闻言,嘲讽一笑:“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昱儿你……”宁贵妃依旧不愿相信,她不相信,这个在她眼中一向温和有礼的燕昱,会做出这等弑兄灭亲,大逆不道之事,“你怎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燕昱将视线转向宁贵妃方向,反口一问,“若不如此,我便毫无机会,若不放手一搏,那我此生便注定与皇权无关。”燕昱凝目看着宁贵妃,抬手一指燕辰,方才的平稳面具,在这一瞬间破碎,他愤恨道,“他凭什么踩在我的头上,只因他是长子?只因父皇偏心!”
宁贵妃神情哀伤,不敢置信,她不住摇头道:“杀亲弑兄,你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就是为了皇权,就只是为了皇权?”
“只是为了皇权?哈。”燕昱仰头大笑,一声笑,牵动了混乱的心绪,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燕昱不觉陷入到疯狂的状态之中,“你说我残毒,可是母妃,这皇城本就如此,各方势力堆叠,各凭实力说话,不踩踏着累累白骨如何成就大业?”
燕昱之言从宁苏青的耳中,冲入心中,她的胸口仿佛因此被塞进了一团火,烈火在胸腔中炽烈的燃烧着。
三百多条人命,二十多年的埋声晦迹,谁知今日这一言,尽将过往一切全数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