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昱点头:“嗯。”
四殿下。
樱珠在心中默念,在她离开芳菲殿前往御书房请人之前,四殿下并未前来请安,而自己也是等到过了对方往日请安的时间之后,才向宁苏青提议请燕辰过来一叙,可为何四殿下会在自己离开后到来,还让宁苏青派人将二殿下也请到了宫中,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事情看起顺利进行,但一切似乎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变调。
樱珠有些不安地抬眸望向芳菲主殿。
几人先后跨入芳菲殿内,往里走了数丈便有平和乐声飘然而至,燕辰与燕昱相互对看一眼,足下步履未停,随着脚步的靠近,透心的乐声,应和着一旁池塘中的清越水声,飘荡在院落之间,琴声悠扬,水声婉转,引人入胜。
大厅内。
主位的女子,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白皙的面庞上虽岁月留下的痕迹难掩,但依旧胜雪欺霜,透着女子特有的婉约风情,一抬眸一勾唇皆如诗如画。
谁说美人最惧迟暮?
岁月几乎没有在这女子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就连眼角那浅浅的纹路,也不过是为了替她平添几许成熟的风情罢了。
坐于女子右侧的青年,眉目间与主位的女子颇有些相像之处,此时他正手起手托着腮帮,微垂下眼,静听乐声,举手投足难掩清贵之气。
而坐于厅中的僧侣,面前摆着一案古琴,低眉垂目,托挑拨勾,悠扬乐声,荡漾而出。
半晌乐声止下。
燕辰燕昱顺势上前,请安。
“儿臣见过母妃。”
“免礼,坐。”宁贵妃微微一笑,略抬手示意,“无禅大师方一曲终了,你二人来的不巧。”
二人颔首,先后落座。
燕昱坐下后,看向无禅笑道:“入殿时,一路行来也听了些许,大师琴艺确实高超,不知可有师承?”
侍从收走琴案,无禅大师顺势起身,双手合十,谦恭道:“是娘娘和殿下抬爱了,贫僧偏居无相寺中,日常闲云野鹤,并不曾得有师传。”
燕昱:“那看来是大师对古琴一道颇有天赋。”
“大师不仅对古琴颇有天赋,对于泡茶一道也是技艺甚佳,说到这,二哥你可得好好谢谢我。”燕煦接上话头,冲燕昱讲道,“大师这次可是带了上好的黄山毛峰进宫,母妃惦记着大哥喜欢喝茶,特地请他来一同品鉴,要不是我正好来请安得知此事,你我二人可都没这个口服。”
“是母妃思虑不周。”宁贵妃轻轻笑了笑,她的脸依旧有些白,可微微笑起的时候,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润,可见她现在心情很好,“便大师有劳了。”
无禅微微颔首,转身走至一边的茶案旁边。
“总算有得喝了。”燕煦见状,侧目看向他的两位兄长,说道,“为了等大哥和二哥你们,我可是馋了很久,这第一杯,我要先喝。”
燕辰和燕昱对看一下,二人皆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无奈的宠溺,纷纷失笑摇头,最后两人一同转首看向宁贵妃。
宁苏青亦是一脸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依你。”
一旁的樱珠下意识上前半步,她这个举动虽然是无心,却难掩她内心的诚惶诚恐,她张了张嘴,可终究也没说什么,只直白地将视线扫向无禅。
无禅抬手执壶,然茶水却并未如燕煦所想,被缓缓注入杯中,而是被尽数倒掉了。
“嗯?”燕煦不解,诧异地看向无禅。
无禅笑了笑,双手合十冲燕煦一礼,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不疾不徐说道:“此茶采自黄山高峰,其外形微卷,如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故而称之黄山毛峰,而饮此茶叶,最该遵循头道水,二道茶的精粹。”
燕昱微颔首赞同,叹道:“大师果真是懂茶之人。”
无禅重新往茶叶中倒入温水,闻言摇了摇头:“二殿下过誉了,一杯茶,该如何饮用,说到底还是看茶叶本身的质地,贫僧不过是顺应茶叶自身秉性罢了。”
执壶的手,凝白修长,是顶好看的一双手,在场几人都是天之骄子,日常所见者大都出身世家,养尊处优,鲜少劳作,却也极少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极为赏心悦目。
“好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黄山毛峰竟也能泡出这么浓重的茶香,同样的茶叶,经大师之手却泡出了如此不同的茶香,果真不同凡响。”燕煦眨着眼看着,话含期待,“我都有点等不及想喝了。”
无禅歉意一笑:“茶并非闻香,便好入喉,殿下仍需稍后片刻。”
燕煦点点头:“嗯。”
☆、孤注一掷(上)
静。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幽静而又美好。
日晷上,光影东移,茶香渐趋浓烈。
不过半刻的时间,无禅大师再次起手提壶,如蜻蜓点水般地倾了倾,茶水尽数落入杯中。
“可以了。”
一杯茶堪堪八分满的茶,被无禅递到了燕煦的面前。
燕煦抬手接过,举杯。
莹白的茶杯上方有水汽冒出,雾气结顶,茶香浮动,茶色清碧微黄,甚是喜人。
闻香。
茶香浓郁,似兰幽香。
浅尝。
入口滋味醇甘,咽后韵味深长。
燕煦放下茶杯,眼里漫起一丝笑意,赞叹道:“鲜而不苦,回味甘爽,果然好茶,好手艺。”
无禅合十致意,转身回到茶案,说道:“让贫僧替娘娘和两位皇子倒茶。”
无禅转身前,视线状似无意般地扫向燕辰那边,却堪堪撞进了燕辰的眼睛里,二人眼神接触的时间很短,极短,只在转瞬即逝地碰撞后便各自收了回去。
“奴婢也来帮忙。”站在一旁的樱珠见状,抬步上前,至茶案前等候无禅倒茶。
她站的位置正对着无禅大师,刚刚好遮去了众人看向无禅视线。
茶水悉数落入杯中,樱珠抬手将倒好的茶一一送出。转身前,她抬目看了无禅一眼,眼珠往燕辰那边一扫。
“有劳姑姑。”无禅颔首示谢,并斟好最后一杯茶,亲自送到燕辰面前。
“殿下请。”
“有劳大师。”
燕辰抬手接过,举杯轻抿。
“大师确实好手艺。”话说时燕昱已放下茶杯,颇有些赞叹道。
燕辰闻言,面露疑惑,他垂目看了看杯中浮沉的茶水,心下一阵莫名。
无禅谦逊一笑:“殿下谬赞。”
宁贵妃抬手示意对方落座:“连昱儿都这么说了,大师就莫谦虚了。”
无禅合十致意,于位末坐下,转头看向燕昱,温和道:“泡茶如做人,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只要不违了茶叶本生的质地,便能泡得好茶。”
燕昱闻言心下莫名一紧,讶色于他眸中一闪而过。
对方突来此言,何意?
燕昱看着无禅,对方神色未变,面上依然带着微笑,仿佛刚才所言仅是一句话而已,并无任何他意。
心下权衡间,燕昱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垂下的长睫挡住了此刻眼中瞬息不见的阴翳,温和说道:“大师高见。”
“大哥,你怎么了?”见燕辰一直没有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跑的燕煦,看着对方面上的疑惑,以及越来越灰败的脸色,不由紧张问道。
燕辰闻言,抬头,可这一动,不知为何,使得他本有些晕眩的脑袋更加头晕了,身体突起一阵不适,燕煦的声音也在忽然间变得非常模糊,非常遥远,好像隔着几重山水在叫他一般,燕辰皱着眉眼晃了晃头,以期赶走这种不适感,并对着燕煦的方向笑了笑,说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有些不……”
话未说完,燕辰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当场昏倒在了桌上。
“大哥!”燕煦见状,当场弹了起来,疾步上前,扶着燕辰摇晃,“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
可无论燕煦再如何推搡,都不见燕辰睁眼,他双目紧闭,呼吸停滞,心跳静止,全无动静。
“辰儿怎么了?”宁苏青也已起身靠近,见这症状,瞳孔微缩,诧异非常,“这是中毒?怎会?”
宁苏青上前俯身观视燕辰状况,可她却摸不到燕辰脉搏的跳动。
是何时中的毒,怎么发作的如此之快?
宁贵妃慢慢起身,面色凄惶,不敢置信。
“怎么会中毒,殿下同奴婢来时气色极佳,方才也未见不妥,殿下是在喝了大师的茶水以后,才……”樱珠同样一脸震惊,她的视线在二者间游移,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母妃小心。”燕昱闻言迅速上前,将无禅与其他三人隔开,大叫道,“来人,拿下。”
“殿下。”屋外等候的几个宫女太监冲冲进入,为首宫女见状惊讶唤道。
燕煦见人闯入,顿时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宣太医!”
三个字,喊得嘶声裂肺,简直肝胆俱裂。
进入的宫人见眼前场景,一时有些愣住,其中一个小太监见状,迅速往旁边一躲,而后借着人与门户的遮挡,贴着墙壁从另一侧悄悄离开。
无禅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阻拦,他甚至不动神色地上前,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继续与在场者周旋。
“来人?殿下是要叫什么人来?今日礼佛,娘娘已屏退侍卫。”无禅脸上的笑容已不复温和,眼里眉梢全是冰冷而残忍的阴霾,仿佛毒蛇亮出了獠牙,视一切为死物,“左右就这么几个宫女太监,来了何用?”
话音甫落,无禅并指成剑,霎时剑风涤荡,重重剑影,如臂使指,横扫四周,刚从室外走进的宫人尖叫抱头。
“把门关上,去角落,蹲下。”锋锐、冰冷的声音敲击着众人耳膜,浑身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本能地照着他的话语而动。
无禅转回视线,落在宁贵妃身上,一双本如琥珀般温暖剔透的眸子此时仿佛浸在了寒潭之中,阴冷冰寒:“娘娘,累赘太多,我劝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无禅所使,一招一式无不妙到巅毫,宁贵妃沉吟一瞬,卸下手上力道。
“谋害皇子,其罪当诛,你逃不了。”
无禅嗤笑一声:“进了这皇宫,我就没想过再活着走出去,以我一命,换燕辰一命,值得,当年父亲机关算尽,炸了燕氏一脉,却独独留下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今日我也算是替父亲善后了。”
“你是西南王的儿子?”宁贵妃失声惊叫。
无禅一笑:“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二十又三年,我隐于护国寺中,就是为了今日,本是打算杀了燕湛为我西南一脉复仇,但如今启帝命不久矣,杀他不如杀他的继承人。”
平古无波的声线,幽幽道来,浑似经年大梦一朝初醒,那些不愿忆起的往事也随之被一一唤醒。
宁苏青心下钝痛,但眼下情景并没有时间让她怀念往昔。
“西南一脉早已断绝,你既活着,又何必要走上这条的不归路?”
宁贵妃与无禅相识多年,虽无深交,但有解禅之缘。从无禅过往的谈吐之中,宁苏青隐约可感受他身上那一股无法掩饰的平和内敛气息,那是经历风霜后所流露出的世情体悟,她不相信这是伪装,故而她对他这样的举动甚为疑惑。
“身改心仍在,渊源也依然存在,我留有这一身血脉,也就注定了要与你们皇室对抗到底。”说话间,无禅眼眸微动,扫过樱珠再回到宁贵妃身上,声色不见起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乍一看还有那么点违和藏于其中,也莫名的有些讽刺,说道,“我虽不能披甲驰骋沙场,但终有一副将朽皮囊,为故国,为故人,死而后已。”
宁贵妃闻言恍惚,这话她好似曾经在哪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倒是樱珠闻之,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看向宁贵妃,见对方并未想起什么,心下一松,上前怒视无禅,转移话题道:“方才的茶,娘娘和其他殿下都喝了,为何其他人都没有中毒,唯有大殿下中毒倒下,你是如何做到的?”
无禅:“我自然有我的方法可以做到。”
樱珠突然说道:“难道是下在茶杯之上。”
无禅冷笑了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燕煦在这一瞬间,猛然睁大双眼,仿佛突然被人用一棍子敲醒了似得。
在燕辰的呼吸停掉之时,他的思维和五感也跟着一同断了开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怀里渐渐灰败的人。
他在掉落,从很高的地方一直一直往下落,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樱珠的话,唤回了他的神志,思绪和五感重新开始慢慢聚拢。
燕煦闭上双眼,圆滚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缓地转动着,仿佛困在鱼缸里的鱼儿一般,四处碰壁,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又睁开眼来。再睁眼时的燕煦,眼中不见惊慌不见迟缓,那是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眼神犀利无比。
方才母妃告诉自己,她最近心绪不宁,所以樱珠建议她请来护国寺的高僧焚香礼佛。
是樱珠建议的。
喝了茶的其他人都没有中毒,唯有大哥倒下。
一瞬间,燕煦了然于心。
不,不止这一瞬,其实在闻言的当下他便有所怀疑,他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但那些怀疑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云雾,令他无法看个真切。
尽管如此,他也依旧动作了,他拖来燕昱,他无理取闹,他执意要喝下第一杯茶,他以为如此便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