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金娘拍了拍掌,一个中年男子就从门外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商柔想起合欢殿的调教,不禁握紧拳头。
那时候他只为了牧晚馥欢心,就算像妇人女子般婉转承欢,心里也是情愿的。
两情相悦的情事,跟现在作为泄欲的娼妓,怎麽可能相比!
金娘拿手帕掩嘴笑道:「公子一身媚术,招来了不少客人,用不着金娘再加以调教,只是身为红英院的人若是逃跑了被其他人找到,身上总该有些标记。」
商柔哑声道:「标记?」
男人不语,只是打开木箱,里面放满各式各样的颜料和毛笔,还有一整排的银针。
金娘趁商柔还在盯着那个木箱看时,拉下他的衣服,向男人说道:「师傅,你看这小倌该配上什麽刺青才好看?」
刺青?
商柔抬头看着金娘,他嘶声大叫道:「不可以!」
他不要成为红英院里的奴隶!
「还容得公子说不可以吗?昨天街上有一个患了痲疯的病人在乞讨,我是好人,知道他离死不远,想让他风流一遍,公子想去献身吗?」金娘慢悠悠地说道,她抓着商柔的肩膀,鲜红的尖利指甲深深地陷进他还没有痊愈的伤口里,痛得商柔脸色惨白。
商柔的牙关在发抖,他想起侍客第一夜时的光景--他知道金娘是说到做到的。
「外貌清秀,身上倒是有股贵气,想必是从权贵人家出来的男妾,看起来倒也单纯,以前的主人想必都是好好疼爱着的,估计是脾气太任性,结果被抛弃了??」男人冷冷地对商柔评头品足一番,向金娘道:「我想到什麽花适合他了。」
商柔想要挣扎,但双腿的断骨刚刚以木板固定好,只要一动就是连串剧痛,金娘淡淡地道:「公子若是想要成为瘸子,尽管挣扎吧。」
他改为挥动双手,可是他的双手被绑得很紧,他愈是使劲,那粗糙的麻绳就愈是使劲磨擦着他双腕本就伤痕累累的肌肤。
金娘的脸色一沉道:「我就算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可以用来侍客的。」
商柔全身都是冷汗—他见过红英院里的一个姑娘,跟随情郎私奔来到京城,情郎却染上赌博的坏习惯,在赌坊里把那姑娘抵押了,最後被卖到红英院里,那姑娘誓死不从—
当商柔看见她时,她的手筋脚筋已经被挑断,沦为最下等的娼妓,那些乞丐只需要一个铜板就可以享用她,不消半个月,她就死在自己的排泄物里。
「公子,你已经不是昔日受主人宠爱的侍妾了。」金娘淡淡地说道:「当一个娼妇就得有点领悟,明白吗?」
之後的大事半个月,商柔胸前那一大片可憎的刺青每夜都在作痛。
这里只是娼馆,自是没有麻沸散,商柔只能夜夜强忍着痛苦入睡。他恨不得拿一把匕首把那象徵着屈辱和堕落的刺青硬生生地剥下来,但金娘何等经验丰富,她避免商柔抓伤刺青留疤,所以把他的双手都绑起来,她又知道商柔想要挣脱麻绳自尽,索性把他房间里所有尖锐的东西收起来。
商柔开始拒绝进食喝水,他生念已绝,一心求死,任由自己一天天地憔悴虚弱。他从前总是服用各种药物,好让牧晚馥在床笫之间更尽兴,逢药三分毒,商柔的身体本就垮了一半,一旦绝食,他很快就成为行尸走肉,瘦得脱了形,如同一具乾尸般蜷缩在床上。
死了,或许一死才能够解脱。
自己死了,陆萱和许成儒就不用为了自己这一无是处的人而烦恼—至於那个人,幸好他以为自己死在大火里,至少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他曾经最宠爱的侍妾被折磨羞辱至死。
窗外下着细雪,枝头依然没有长出新绿,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还要漫长。
养伤期间,红英院专门为娼妓和小倌看病的姚大夫每隔几天都会来照顾商柔,为他检查身体,尤其是那双断腿。
姚大夫拿起勺子想要喂商柔喝骨头汤,商柔却一如既往地别过脸去,丝毫不理会姚大夫。
「你是以前中过毒吧。」姚大夫不勉强他,只是把汤碗放在一旁。
「嗯。」商柔虚弱地抬了拾眼,当作是点头。姚大夫常常为他把脉,看得出他曾经中毒也不足为奇。
「为了你喜欢的人?」
商柔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蝼蚁尚且偷生,你也该好好地活下去。」姚大夫也没有深究。
「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事情。」商柔打断姚大夫的话,然而他已经气若游丝,反驳时也是毫无威吓力。
「这种事情我还没有看过吗?」姚大夫打开药箱,把消肿止痒的药膏取出来,说道:「我是在这间妓院里出生的,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本来金娘是想要我长大後侍候客人的,但我常常偷偷跑去隔壁的回春堂里跟大夫学习,刚好红英院也需要一个大夫,金娘便让我成为一个大夫留在这里。」
「你既然是一个大夫,为什麽不离开这里?」商柔抬头瞧了姚大夫一眼。
「在这里的都是可怜人。若是我不在,大家看大夫还得亲自掏钱,有些姑娘省着钱不去看大夫,身体只会愈来愈差。」
除非是格外受欢迎的娼妓,金娘平日也不会花钱照顾那些生病的娼妓,反正这世间从来不乏身不由己的男女,死了一个再找另一个就是了。
商柔总算转过身来,他的衣衫松松地盖在身上,露出胸前那大片红肿的肌肤。
由於肌肤尚未消肿,所以触目惊心,但仔细一看,却已经可以看出那两朵并蒂莲的栩栩如生,片片花瓣娇弱多姿,缠绕着的枝蔓旖旎多情,花蕊正是商柔胸前的两点樱红,娇艳欲滴。可惜他现在瘦骨嶙峋,若是他的身体养回来,这朵并蒂莲想必更为丰腴动人。
「你有什麽家人朋友吗?」姚大夫却是对於此等香艳视若无睹,只是沾起药膏为商柔那已经瘦得肋骨根根可见的胸口的上药。
商柔无力挣扎,只好任由姚大夫敷药。
药膏的怪异气味充斥在鼻间,商柔低头想了想,回答道:「我有几个好朋友,还有一个侄女??」
「若是你真的把自己饿死了,那你就真的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他们一定会很担心你的,你今天把自己饿死,说不定他们明天就会找到这里了。」姚大夫的手势很纯熟,丝毫没有挑/逗的意思,明题是常常替人上药。
商柔静静地看着姚大夫,对方又淡淡地说道:「金娘求财,你赚够钱为自己赎身,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当今圣上当年不也是雌伏先帝身下,现在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现在隔了一段千山万水的距离,又发生了那麽多变故,商柔好像才真正地明白牧晚馥承受过比现在的自己更大的苦难。
牧晚馥小时候就被母亲和姐姐送入宫中作为伯父的禁脔,天下万民都知道他身为男人却像女人般与伯父乱伦,被所有人看不起??这样的日子过了那麽多年,直至他成年之後才亲手打破自己的枷锁,此後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的确振奋人心。
他没有倒下去,自己也不能倒下去。
商柔握紧拳头,至少他还在京城里,许成儒虽然不在京城,但陆萱总会找到这里的,就算没有他们,只要自己努力赚够赎身费,总会能够离开这里。
「你已经算是幸运了。金娘素来心狼手辣,但她知道你受恩客欢迎,年纪又轻,还能侍客几年,所以才花了那麽多心思制服你,要不然你逃走一事,她一定会把你修理得更惨,更别说她又让你住在这间房间—其他娼妓的房间可是没那麽漂亮舒适的。」
商柔心中一动,金娘留着自己的性命,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价值吗?
「她对其他逃走的人??也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被打断双腿已经是小惩大戒,还有更多你根本无法想像的酷刑,她对你可以算是格外开恩了。」姚大夫并没有察觉商柔的想法,只是说道:「以色事人虽然并不是男儿所为,但自杀逃避却肯定是懦夫所为。我从来不相信轮回之事,所以人一旦死去,那就什麽都没有了,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去翻盘,改写自己的人生。」
「你喜欢的人是男人吧?」
商柔想起那个男人的脸容,心中一软,便点点头。
「你有勇气喜欢跟你同一性别的男人,忍受着别人的流言蜚语,也有勇气为他中毒,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什麽你没有勇气活下去?」
商柔低着头,姚大夫把那碗放凉的骨头汤递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还年轻,待你几年之後为自己赎身,娶了个妻子,儿女承欢膝下时,你就会觉得今天的苦难根本就不足一晒。」
终於,商柔还是接过那碗骨头汤,一口口地喝起来。
人是很奇怪的,就算是在何等艰难之中,求生的本能也会如同一盏长明灯般久久不灭,使人们渐渐学懂习惯恶劣的环境。
商柔终於学懂振作起来。过了半个月,他总算可以靠着拐杖重新下床行走,姚大夫也常常来帮助他。这姚大夫面冷心热,却也是个性情中人。
虽然房内温暖,但商柔却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他暂时还无法面对胸前那一大片蔓延至下腹的耻辱烙印。
这天,商柔坐在房里休息,却听见外面传来声息。现在才是早上,只有晚上才活跃的红英院怎麽就吵闹起来?
虽然心里有点好奇,但商柔还是自顾自地看书。书是姚大夫借给他的,都是些话本而已。
午後,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初春还是乍暖还寒,寒气从窗缝之间渗进来,连木墙上也潮湿不堪,商柔的旧伤有点发作,他只练习走路一阵子就受不了1,只好坐在床上拿棉被盖着双腿,继续专心看话本。
姚大夫前来为商柔把脉,他叹道:「你看起来总算像个人了,之前就像是一张人皮覆盖着骨头。」
商柔微微一笑,连他都说不上为什麽,他的性格好像改变许多,变得愈来愈冷淡了。
他身上伤痕累累,之前在地牢被虐打的重伤和尚未消肿的刺青都需要好好保养,要不然留了伤疤就不好看了。
商柔解下衣衫趴在床上,姚大夫细细地检查着他的伤口,点头道:「再过半个月应该就可以了。」
「可以侍客了?」商柔突然说了一句,姚大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商柔转而问道:「今天红英院忙碌得很,发生什麽事了?」
「之前陛下秋猎期间,他那个男宠不是在冷宫里被烧死吗?唉,先是玉妃娘娘被谋害,芳菲公子被烧死,後是李婕妤难产而死,这後宫也是流年不利。」
「李婕妤??难产?」商柔一怔,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外间的消息。
「李婕妤诞下一个女儿之後血崩难产而死,四公主自幼体虚,满月宴之後就送到荣阳的永安庵里修行,长伴青灯古佛。」
他终究是没有放过李琳依,虽然四公主逃过一劫,但这辈子却也出不了永安庵。生在帝王家,贵为四公主,这一辈子却注定比一个平凡的女子更压抑。依他冷淡薄情的性格,或许他留着四公主的性命也不过是为了将来有女儿可以和亲而已。
「芳菲公子死後,陛下就病了整个冬天,他刚刚痊愈不久,那些大臣就不断送美人给陛下。大家以前以为陛下冷心寡情,後来见他把那位芳菲公子宠得无法无天,就知道美人计对陛下这年轻男人还是管用的。现在难得这陛下最宠爱的枕边人死了,大家当然忙不迭找个外貌举止相似的送进宫里,在陛下/身边吹吹枕头风。」
「所以他们在选人吗?」商柔合上话本。
姚大夫以为商柔感兴趣,便说道:「都是在选些年纪小的雏儿。」
「这是当然的,我还不至於以为自己能够进宫侍君。」商柔苦笑,当年牧晚馥不也借着独宠自己不上朝,好让他的杯酒释兵权更顺利,现在装病,恐怕又在盘算着什麽而已。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只是自己单方面地付出,所以自己尸骨未寒,牧晚馥已经急不及待地寻找着另一个更听话有趣的玩物了。
半个月之後,商柔重新侍客,胸前的刺青果然让恩客爱不释手,清纯的并蒂莲夜夜放肆浪荡地绽放着,花瓣枝蔓里印满数不清的吻痕,染上无法洗净的情/欲色彩。商柔在欲海中放纵自己,任由自己从一个面目模糊的怀抱滑落到另一个怀抱里。
商柔不敢踏出红英院半步的,他不怕死,甚至还一度想死,但他再也不愿意回想起那黑暗的十几天。
哪怕是想一想,都会作恶梦的。
日复一日,那个男人在商柔心中的影子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偶尔商柔会站在窗边,看着那一轮明月,思考着那个男人是否也在看着这轮明月,他在想什麽呢?
哪怕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打入冷宫无异於休弃,牧晚馥也早就另觅新欢,而自己早就沦为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娼妓,自己还想着他。
相思早已缠绵入骨。
只是明白到,这份相思永远都不会有回报。
无论怎样努力,那个男人实在有太多选择,多得他根本无法记得自己。与其在彩霞馆里等待着永远无法达成的心愿,倒不如把一切都忘掉,把心灵彻底地忘却,沉迷在肉/体的快感,不也是生存的一种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