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院子里散步时,商柔总算看见枝头的第一朵桃花,他看着那朵新长出来的娇弱桃花许久,生怕它会被不解风情的春风摧残,但他想了想,这桃花还是得靠着自己抵抗春风,便也由得它去了。
商柔回房沐浴,他背对着镜子飞快地穿上衣服。自从被人在胸口里画上刺青之後,他就不再对着镜子穿衣服。
他一看见这个刺青就想作呕。
那是他作为性奴的标记,一辈子也无法消除。
一阵敲门声响起来,商柔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斜斜地靠在画着西施捧心的屏风旁边,面无表情地等待着今夜的客人。
小厮带着一个少年进来。
这少年一身书生的装束,一套洗得发白的长畅,肩上还背着一个装着书本的希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彷佛现在正准备考试,活脱脱就是一副话本里穷苦书生的模样。
当小厮退出去之後,商柔便随手把毛巾挂到屏风上,他来到少年身边,纯熟地解开对方的衣服—不同於那些满身酒臭的男人,这少年身上带着洗衣皂的香味。
「你是??云湘?」少年局促不安地问。
「嗯。」商柔伸手把书袋扯下来,明明就是财色交易,没必要交流太多,他又不是卖艺不卖身的名妓,本就不擅长花言巧语,大家也不过是看中他那副被合欢殿调教多年的身体而已。
少年有点被商柔吓怕了,不断地眨着眼睛,甚至还退後几步。商柔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唯有垂下双手,没好气地道:「倒像是我在欺负你了。」
「不??不。」少年忸忸怩怩的,商柔放下双手道:「怎麽了?」
「其实??我是跟朋友打赌输了,今天要进来红英院找云湘公子,听说他??」少年往商柔胸前看了一眼,商柔本来对这少年的一点点好感立即消失了,他伸手解开腰带道:「想要看那个刺青回去炫耀?」
四十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立即急急地说道。
商柔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孩子了,他索性坐在床上,说道:「这位公子,现在我是你的,请自便吧。」
少年坐在商柔身边,连连摇手道:「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商柔很久没有被逗笑了,但他现在忍不住被气笑了。
「我??我不想做那些事情,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少年的眼睛眨啊眨。
「嗯。」商柔斜斜地靠在床上。
「我是从蜀洲来的,参加今年的科举。」少年明显是个话唠,一开口说说个不停,他绘声绘色地说道:「我一直赶路,最後竟然迷路了,几乎往南走到荣阳里,幸好还遇到一些一同来京城考科举的同伴,要不然或许明年才来到京城。」
少年沮丧地说道:「我是不是很蠢?」
商柔想了想,他说道:「我跟你是同乡??当初也是从村子里花了大半年才来到京城的。」
少年仔细一听,才发现商柔的确有蜀洲的口音。其实商柔在京城居住多年,为了侍候牧晚馥,一口乡音早就改成京城口。他刚才刻意以乡音说话,少年便听出来了。
「哪条村子的?」少年的兴趣来了。
商柔把村子的名字说出来。他仔细算算,离乡别井竟然差不多有六七年了,村子前好像有一棵桃花树,可是记忆中那株桃花树的模样却如此模糊。
当时自己只想来京城探望许成儒,顺度去找牧晚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在京城那麽多年了,自己由目不识丁的乡下少年成了驸马,又成了所谓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深宫玩物,现在沦为娼妓,永囚此间炼狱。
人生的际遇当真是无比奇妙,当年还是懵懂少年的自己,恐怕根本没想过七年後的自己会成了这般可憎的模样。
「曾是丞相的许大人是你的同乡吧?」少年瞪大眼睛,只差没有跳起来了。
这句话刺伤了商柔快要盲目的心,之前金娘向他提起许成儒被打发至东瀛一事,之後他四处询问才知道此事属实。帝王与丞相意见不合,丞相被降职流放至边境也不是少见的事,但此事偏偏发生在商柔逃出冷宫後不久,商柔心里难免不安,但他也只能在这里猜疑担心。
「我跟许大人以前在村子里是点头之交。」
少年一提起许成儒就来劲了,他兴奋地说道:「许大人是我的榜样!他出身寒微,却成为了陛下最信任的丞相,虽然权倾天下,但他清廉自律,大家都叫他活包公呢!身为读书人可以做到像许大人那麽了不起也可以算是此生无憾了!」
他的脸色渐渐黯然,说道:「听说当年许大人只是一个小进士,在琼林宴里只是敬陪末座,却意外地跟陛下聊起来,陛下对他的见解极为赏识,便破格提拔到户部成为四品侍郎,不久之後就成为户部尚书,最後成为了丞相。之前他不知怎地开罪了陛下,被陛下打发到那蛮荒之地。」
「君心毕竟难测。」商柔苦笑。
少年见商柔的神色淡淡的,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太幼稚,便怯怯地说道:「我不敢期望可以像许大人那般了不起??」
「当年许大人应该也没想过自己会飞得那麽高,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他。」商柔笑着安慰。
「我哪有那麽厉害。」少年摇头说道:「能考上一个进士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商柔笑了笑,少年见商柔似乎有点兴趣,便更为卖力地说道:「陛下文轁武略,年纪轻轻已经一统边关,之前林家被陛下拉下马,朝中多了许多空缺,大家都说这届若是中举,至少也会有一个五品以上的官位。」
「林家??你是指当今太后的娘家?」
「是的,太后早就被陛下软禁宫中,听说陛下软禁她之後大肆搜宫,搜出许多不得了的东西呢。」少年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后虽非陛下的亲生母亲,却也把陛下养得那麽大,陛下还是抄了林家,把林家的人杀的杀,流放的都流放了。」
商柔失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若非牧晚馥刻意宠爱自己,挑起太后的怒火,让太后以酷刑对待自己—太后虽然深沉,但在合和公主一事上却终究是沉不住气—牧晚馥怎麽可能借机囚禁太后搜集证据?
所谓宠爱,也不过是他的治国手段而已。
遇见同乡的确是喜事,但这对於阴暗的日子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这天,外面春雨纷纷,商柔睡到黄昏时才醒来。
他迷迷糊糊地拿青盐和柳枝刷过牙,正想坐到一旁的绣凳上等待夜幕低垂时,双腿的断骨处却突然发痛。他低呼一声,整个人跌跪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旧伤被撞得隐隐作痛。
商柔的断腿接续得很好,但毕竟是断过一次,现在还没有彻底痊愈,所以双腿不时 发痛脱力。
周遭没有着力点,商柔正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商柔急急地想要站起来,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但欲速则不达,他愈是想要站起来,那不听话的双腿就愈是酸软无力。
当商柔还跪在地上时,房门被打开了。门外的是小厮和当天的少年,他还是穿着那一套洗得发白的长袍。少年惊道:「你发生什麽事了?」
「没什麽??你等一下。」商柔小心翼翼地弯起双腿想要站起来,少年已经跑上前,轻易就把商柔扶起来。
小厮关上房门,少年见商柔脸色发白,便问道:「是哪里不适吗?」
商柔摇头,他没有必要让自己的恩客知道那些腌臢事。
「你的脸色很不好,要我找大夫过来吗?」少年关心地问。
姚大夫说过这些後患是难以避免的,只能渐渐习惯—
如同习惯这迎来客去的恶心生活。
心念及此,商柔不自觉用力推开少年,少年惊讶地站在原地。
「对不起。」商柔匆匆地说了一句,他勉强扯起一个笑容,上前想要解开少年的腰带—只要灯灭了,在床上没有人会看见自己的痛苦。
「不要这样。」少年轻轻地握着商柔瘦弱的双手,商柔抬头蹙眉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麽付钱来到红英院,却是什麽都不做。
少年被商柔看得有点脸红,他一时情急,从鼓起来的书包里拿出—
一只烤鸡。
「今天我替一个富商写了些东西,刚好有点闲钱,便买了一只烤鸡??」少年有点害羞地说道:「买了烤鸡之後,我见还有钱剩下来,便打算来找你聊天,然後一人回到客栈里吃烤鸡,现在不如??我们一起吃烤鸡?」
说着,少年讨好地摇晃着手中香味四溢的烤鸡,商柔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肉了,一看见那只烤鸡就不禁有点饿了。
「你怎麽那麽老实?」商柔失笑,这人怎麽把自己的小心计都说出来了。
「为什麽老实?」少年不解,商柔只摇摇头不解释,这孩子还小,不需要懂得那麽弯弯绕绕。
「来,我们一起吃烤鸡。」少年把纸皮拆开,把鲜嫩可口的烤鸡放在八仙桌上,刚想转头叫商柔过来,却看见商柔站起来走到抽屉里找东西。
「你在找什麽?」少年一怔。
「勺子。」
「勺子?」少年一呆,问道:「找勺子做什麽?」
「吃鸡??」商柔转身,他刚刚说到一半,就看见那少年愉快地撕开一块鸡塞到嘴里,吃得满嘴油光。
商柔失笑,只有宫廷贵族才会吃什麽都注重礼仪。
现在他不再是那苦苦哀求帝王娇宠的侍妾,为何还要遵守那些规则?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份,春风轻轻摇动树影婆娑,隐约听见红英院的其他房间传来暧昧的声音,这个房间里却只有两个人在专心地吃东西。
商柔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这般随性地吃东西。在宫里规矩很多,每顿都不能吃太多,要是太重了,可是会被合欢殿的嬷嬷责打。身为妃子怎麽可以长得太胖,那体形一定得柔柔弱弱,饮食也不能有太多油盐,要是身上有浓郁的异味,在床笫之间岂能让君王尽兴。
他本就不过是宫里的一件玩物而已,玩物自是连吃什麽的自由都没有的存在。
商柔最得宠时,几乎天天都跟牧晚馥黏在一起,因为牧晚馥喜好清淡,商柔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吃素。
他真的已经许久没有碰过那麽油腻的食物。
少年看着他穿着一袭轻薄的长袍,那容貌身段都是被好好调教过的柔软,现在却像个粗鲁大汉般大口吃鸡,甚至把鸡骨上黏着的鸡肉都吃掉了,不禁惊呆了。
「怎麽了?」商柔擦着布满油光的嘴巴。
「云湘你??」
商柔不想少年多问,便默默地拿起仅剩的一只鸡腿,少年果然立即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商柔忍不住笑了笑,把鸡腿撕成两边,把大的鸡腿递给少年,把小的鸡腿留给自己。
两个男人很快就把一大只烤鸡吃完了,商柔舒服地直在床上毫无仪态地摸着肚皮打嗝。
「云湘,还有这个。」少年又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变出一包糕点—那是商柔小时候常吃的香蕉糕。
「你到底有没有读书?是不是每天都躲在客栈里吃东西?」商柔很久没有笑得那麽高兴了。
「才不是。」少年红着脸道:「这香蕉糕是我亲手做的,客栈的老板娘跟我熟悉,所以晚上便把厨房借给我了。」
商柔坐起来,接过香蕉糕塞到嘴里—果然有故乡的味道。
「怎麽样?」少年凑上前,像小狗一样眨着大眼睛。
「味道太甜了??」商柔想起牧晚馥做的甜点,不会太甜腻,却是齿颊留香—
自己怎麽又想起他了?
在村子的回忆早就恍若隔世,彷佛自己生来就陪伴在牧晚馥的身边。每件事丶每个动作丶每段记忆,都有着他不可磨灭的存在。
「云湘,你在想什麽?」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商柔的身边。
「没什麽。」商柔默默地把另一块香蕉糕塞到少年嘴里,然後说道:「你就没有朋友吗?怎麽老是来找我?」
商柔不觉得自己是特别有趣的人。
「难得遇见同乡嘛??而且我在京城也没什麽朋友,虽然那些同行的书生也很照顾我??」少年咬了一口香蕉糕,粉末沾满他的唇角,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但我们说到底还是敌人,虽然兵不血刃,可是最後都是得杀个你死我活,还不如跟你聊天。」
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最後商柔和少年却吃个不停,吃得肚子都要胀起来。商柔虽然振作起来,但精神一直都很差,时常在作恶梦,根本吃不下东西,今天竟然是久违地吃得痛快。
临走之前,商柔把少年送到房门。少年刚刚踏出房门,商柔看着他年轻单薄的背影,突然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立即转身,有点兴奋却有点害羞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方代月,方圆之方,代替之代,明月之月。」
下雨天对商柔而言是折磨。
他的身体看起来没有伤痕,但不止是之前被虐打的新伤断腿,以前在宫里留下来的旧患也是如影随形,膝盖的旧伤丶曾经几乎被夹断的十指丶打入冷宫时的一百大杖??一场场酷刑早说烙印在骨子里,一旦下雨这些旧伤就会彻夜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