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大呼小叫的声音传进耳膜。
“走水了!快救火啊!”
“啊?”思路被打断,谢珏惊愕的想要站起来出去看,冷不防身侧的大手突然铁钳样的握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转过脸对上青年的视线。
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刻的郎靳,明明眉眼还是那个眉眼,样子却有点陌生,仿佛跟他认识了好几年的郎靳哥哥不是一个人一般。
“谢珏,晚了。”
谢珏都没来得及问什么晚了,耳后一道疾风拂过,脖颈上的重击直接让少年软着身子倒了下去,倒在了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里。
彻底陷入昏迷的黑暗中之前,他只隐约听到一些断续的词句。
“……备好……后门……带着……换上谢……衣服,淋上火油……”
佰人胡同质子府烧起来的功夫是傍晚最热闹的时候。
熊熊的大火丈许高,几乎燎烧的舔到了天。
这天刚好京城里风势猛烈,借着东风,这场令人色变的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等到官衙派来的官兵们和街坊邻里终于一起合力灭了这场火灾,清理惨不忍睹的现场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还是没捂住,迅速传了出去。
大楚国六皇子谢珏因到质子府赏梅下棋,不幸同时殉身于这场火灾。
皇帝哀恸之余龙颜大怒,拍着案几责成大理寺限期严查,这场大火到底是不是什么人居心险恶蓄意为之。
皇帝最疼爱这个小儿子,怜他幼年丧母,天性单纯,是以连谢珏愿意跟京城臭名昭著的浪荡子郎靳厮混在一块儿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郎靳就是大楚国养了给小儿子解闷的玩意儿。对外为了好听,倒是给郎靳硬生生捏造出一个棋艺高超的本领,引得爱棋成痴的六皇子频频造访。
大理寺动作很快,不过两天的功夫,一份完整的折子就呈到了皇帝案头。
火势起因是胡同里挨着质子府那户以贩油为生的人家。当时正是家家户户烧晚饭的功夫,也不知道油贩子怎么回事,一个不小心,火星就点着了油桶,这下不得了了,当时油贩子刚好在院子里堆了将近十桶油,这一下子连锁烧起来,海龙王下雨都救不过来。乡邻和救火的官兵不停的拎着水龙浇水试图灭火,谁知道反而助长了火势,油花浮在水面上,蔓延的到处都是,凶猛异常。
跟着折子一起上呈的,还有一份详细的人员伤情统计报告。
西乐国二殿下的质子府烧的渣都不剩,院子里发现十几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按人头算来,除却一个不少的护院管家厨师杂役等,郎靳和六皇子赫然在内。
大理寺随附的一块烧黑却能看出形状的玉石,恰是每个皇子挂在腰上证明身份的玉佩。
西乐国质子身上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发现的时候,只有这具尸身距离六皇子最近。应该就是郎靳了。
哀恸之余,大楚皇帝开始头疼。好好的质子死在京城,他可怎么跟西乐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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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珏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一时间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
即使四周一团漆黑,依然能够感觉出这是在一辆晃晃荡荡的马车内。呼吸间寒冷的空气扎的肺叶隐隐发疼。偏偏外面的路况好像还特别差,车厢摇晃的厉害,令人头晕欲呕。
“醒了?”头顶上懒洋洋的一把声音再怎么都不会弄错,是郎靳。
谢珏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捂着嘴巴艰难开口:“郎靳哥哥,我要吐……”
马车停下,少年跳下车,跌跌撞撞跑到路边扶着大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等到接过郎靳递给他的水囊漱过了口再抬头,谢珏终于有心思关注眼下莫名的情况了。
夜色四合,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最诡异的是,眼前除了他和郎靳,隔着几步甩着尾巴打着响鼻的两匹瘦马和一辆破旧的马车上面,鬼魅的坐着三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
这是毫无人烟的荒郊野外。
“郎,郎靳哥哥,”谢珏不安的向着郎靳的方向靠了靠,咽了下口水:“这是哪儿?我们要去哪儿?”
郎靳心情很好的样子,最起码听上去的语调轻松愉快:“回西乐。带你去见识真正的沙山。”
谢珏低呼一声,吓到了:“可是,可是你……”他的脑子虽然因为昏沉而慢了半拍,可是随着昏倒前的记忆回笼和眼下状况前后一联系,真相昭然若揭。
郎靳逃离大楚,要暗中潜回西乐了。
嘴巴比大脑快,谢珏脱口而出:“西乐要跟大楚交战了吗?”
郎靳哼笑一声,反手拽住少年的手腕,慢慢往马车上走:“外面冷,先回车上。路途还远着呢。”
一行人风餐露宿,是养尊处优的谢珏长这么大没吃过的苦头。
反观一向纨绔的郎靳,倒是表现出极端不同的坚忍与淡定,一声抱怨都没有。
慢慢的,谢珏想明白了。这几年京城所有人看到的那个郎靳,根本就是个假的。这人韬光养晦心性深沉,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按说骤然从云端跌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谢珏哪怕不懂得恐惧,总会心生怨气。可是没有。
郎靳冷眼旁观了两天,心情发生了很微妙的波动。
这孩子如果不是心思深沉的连自己都看走眼了,就是真的毫不在意。
不在意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了无身份的人质,不在意自己委身在一辆破旧的马车奔向未知而渺茫的前路。
想来可笑,曾经在大楚京城时候,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懵懂纯真,眼下换了个境地,竟是什么都变了。
唯独那份该死的信任——
【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当哥哥。】
有点莫名生气的牙痒,也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郎靳暗中布局这几年,明明一切智珠在握,唯独这个谢珏,他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
车行第三天傍晚,谢珏实在忍不住了。
换了一身布衣依然俊俏夺目的少年捏着手指吞吞吐吐:“郎靳哥哥,今天能不能投店?我想,想……洗澡。”
前面不远处已经有了镇子的轮廓,想必谢珏看到了,生怕又像前两天一样绕着镇子过去,最后还是睡在马车上。情急之下也是豁出去了。
郎靳摸了摸下巴没吭声。
谢珏能忍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了。
隔着一道帘子,边上骑马的鲁一闷声提醒:“主子,原本马车慢,这两天就没走多远。眼下距离京城还是太近,不宜投店。”
一句话差不多把所有的问题都点出来了。含蓄的,直接的——
不是因为谢珏的娇气孱弱,他们原本可以骑马,速度会快很多;
眼下才离开京城地界,不说可能会遇到附近驻扎的官兵,甚至如果谢珏突然发难,在投店时候出声求救,他们将会功亏一篑,陷入险境。
结论就一个。投店?不行。
谢珏撇了撇嘴角,眼底的失望和委屈滚着,哪怕他咬着下唇好脾气的不说话,还是红了眼角。
郎靳笑了笑,伸手哄小孩样的揉了揉谢珏的头发,话是对外面鲁一说的:“进镇子投宿。”
“主子!”鲁一有点急了。
“你们几个去住店,”郎靳曲起一条大长腿,后背靠在车厢上,嘴角噙着几分懒散促狭的笑意,是谢珏那么熟悉的样子:“我跟六皇子今晚住花楼。”
☆、番外一
郎靳的不按理出牌实在很让人无语。可是深想一下,却也令人叹服。
烟花之地最纷乱,信息最灵通,鱼龙混杂的,最适合藏匿踪迹。
厚安镇的地理位置很奇妙。刚好离了繁华京城的地界,可是又不归临近的辖界大兴省管理,往来入京出京的,鱼龙混杂都要搁这儿过,是以一个不大的小镇子,居然也是繁荣昌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什么都有。
红绸楼就在镇上最热闹的中心,门前就是宽敞的石板大街,南来北往的商旅虽不至于摩肩擦踵,可是入了夜,随着倚在门口甩着手帕招揽客人的姑娘们勾魂的眼神和妩媚的笑容,还是有不少自诩风流的男子转了脚跟,乖乖进了这样的销金窟。
郎靳往脸上贴了两撇胡子,挺直肩背的模样,连气质都变了。指不定迎面走过来曾经一块儿喝花酒的人,都不一定能马上认出。
倒是谢珏。稳妥起见,鲁一坚持给他蒙了面巾遮住半边脸,在眉眼之处裸-露的皮肤上,几可乱真的画了几个小红点,就说是起了点风疹,不至于传人,可是整张脸都是有碍观瞻。
到了这种地方,郎靳自在的就像鱼龙入海,想拿捏什么样的分寸都是游刃有余。
拒绝了老鸨极力推荐的红牌和上房,郎靳握着谢珏的手腕,要了间位置稍偏的普通房间,点了些酒水吃食,选了个长相寡淡年纪不轻的乐师,在老鸨失望的眼神中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上了二楼。
“我曾在荀芳阁听到很多的消息,”乐师还没到,郎靳抬脚带上门,伸了个懒腰:“这种地方住的舒服又安全,再合适不过。等会儿睡前我让人送热水进来,你好好泡个澡。瞧这小脸,都瘦的不好看了。”
隔着面巾被捏了一下,谢珏的声音闷闷的:“你干嘛叫乐师进来?我不想戴着面巾了,不舒服。还有,那浴桶……”
郎靳一下子扑哧笑出声:“怎么了?嫌脏?事急从权,等到了西乐,我让人帮你做个新的浴桶。至于乐师。这是勾栏之地,不叫乐师,或者咱俩叫两个姑娘或是小倌陪着喝酒?”
谢珏还没等回答,房门就被轻轻叩响了。乐师来了。
看着少年背对着乐师别别扭扭半掀着面巾吃东西却依然老老实实的没摘掉,郎靳发现自己再度没脾气的心软了。
弹了两首曲子,郎靳随手赏了乐师一点碎银,打发了出去。
“行了行了,没外人,你摘下面巾好好吃一顿。明早开始又要在车上啃干粮了。下次投宿可就没这么好条件了。”
离了京城往西北走,总归是越走越荒凉,城镇距离也远。
房间里有着挥之不去的香气。那是这种地方几乎沁染到木头和石头缝里的脂粉香料熏香混杂的味道,更不用说,此刻还在屋角默默冒着袅袅青烟的熏香炉了。
谢珏饭量小,即使这两日舟车劳顿三餐不继,依然是吃了没多少就撂下了筷子,饱了。
郎靳漫不经心的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慢慢喝,仿佛杯子里真是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这边谢珏才撂下筷子,房门就二度被敲响了。
两个娉婷婀娜的年轻女子身着暴露的薄纱,眉眼勾着魂,风情万种:“两位爷,漫漫长夜,不如让小妹们陪二位好好说个话解个乏?”
重新挂上面巾的谢珏看不出表情,只见郎靳笑眯眯的:“好啊。”接着男人随手一指左边那个鹅黄裙子:“就你留下吧。我弟弟脸上身上都起了风疹,不方便。”
绿裙子姑娘走了,郎靳吩咐黄裙子就跟吩咐下人一样随意:“对了,让人送些热水进来,一路走了几天了,先泡个热水再陪姑娘好好耍耍。”
黄裙子几分为难,眼角瞟向缄默的少年,捏着手帕半掩着嘴角:“这位爷,您弟弟长风疹……”
“不碍事。”郎靳多精明的人啊,当即听出隐含意,大手一挥财大气粗:“让老鸨用个新桶送进来,我弟弟用完直接扔了。全都记账上,明早结算。”
黄裙子高兴的哎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记住用新的。”郎靳在后面追了一句:“我弟弟有洁癖。”
趁着黄裙子出去吩咐人,谢珏沉不住气了:“你怎么还真留人啊?这晚上……!”
郎靳也不解释,痞坏的哈哈大笑,继续喝酒:“等会儿你到屏风后面泡你的澡,我办我的事。只要你不偷看,断然不会长针眼。”
谢珏要气死了,嘴唇哆嗦着带动着面巾跟着一块儿抖:“你,你太过分了!我还,还不如,不如去住马车!”
郎靳见好就收,也怕真把人气苦摔门出去,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的解释:“不会碰她,房间里留人才不会引人注意。”
等到过了半晌,郎靳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让黄裙子人事不省,趴在桌上动都不动。
“行了,不到天亮她不会醒的。”毫不怜香惜玉的高大青年直接拎小鸡子样的把黄裙子拎到大床床尾,随意的扔在地上:“你洗澡去吧。”
“她这样,”谢珏又好奇又担心:“明天就不会说漏嘴吗?”
“我给她吃的好东西,会做个好梦,跟真的一样。”郎靳咧嘴笑:“醒了她也不会知道,我根本没碰她。”
谢珏惊讶的指着他:“你、你原来一直……”心里莫名悸动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
“一直什么?”青年微哂,一仰头干掉杯中酒:“你以为我在京城混花楼,一直这么干的?哈,我这好东西金贵着呢,怎么可能那么浪费。”
谢珏说不出话了,低着头绕到屏风后面,心思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大起大落着。偏偏身后那人还不依不饶的说着。
“花开堪折直须折。好好的温柔乡,哪能辜负……”
是怎么中的招,谢珏根本就不知道。
只是等他洗完澡从桶里站起来的时候,自己就先发现不对劲了。
身子软,从内到外发着低热。不是发热生病。口干舌燥,心底猫抓样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