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在座上盘算着,宋主持人已下台安排转换场地,组织学子到前面空场观看闭幕式表演。
讲坛上是不能表演的。
必须要维持讲坛的专业性,只能用于学术交流,经营出个稷下学宫那样的高端形象来。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中县县城,凭什么开省级学术交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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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广场旁早已架上了新彩棚,下设桌椅,摆着酒水吃食。彩棚旁安排了本地瓦子中最受欢迎的百戏艺人轮流表演,顶竿、吐火、舞剑、说书……压轴的却是两队圆社蹴鞠。
不是平常的小踢、场户,而是正经筑球。
场中架起两竿三丈高的竹竿,中阔二尺八寸,顶上用竹竿隔出竖长一尺的空隙,左右都用网子拦着,只余中间一个圆形球门——大概是为了符合圆社子弟的风流人设,这球门就叫“风流眼”。两队球员分立在球门两侧,都穿着圆社制的短打球衣,一队着青衣、一队着绯衣,规规整整,只是人少些,各队都是十二人。
风流眼下立着一个裁断胜负的“都布署校正”,手中拿着两根竹签让各队球头抓阄定先后。
武平县虽是小地方,但山民好武风气重,运动的风气自然也好,圆社水准不比大州县的差。抓着阄的青衣球头回身一勾,传到正面对球门的骁色脚上,又在左右竿网、正副、副挟之间传递,从慢到快、从低到高,待球势蓄积到极点时再由次球头传给球头,那球头凌空一脚抽射,直穿风流眼!
一球入眼,席间欢声雷动。
别的百戏或许有人不爱,唯有这气毬是人人都会踢两下,甚至不懂也能看出好坏的。
少年书生们指点着场上“那散立接得不差”,“这一下大肷踢早了”,“次球头尚未踢端正,怎地就传给球头了”,“还是左军赢面高,右军球头怎地又踢到网子上了”……
方提学和两位闲居的老先生不如年轻人投入,却也要凭经验点评一番“左军副挟这一拐跳得好”“右军那副挟踢得有些低了,球路不稳”。连宋县令这般年纪的老大人也忆了忆当年勇:“下官当犬子这般年纪时,蹴球高到一丈八,若下场踢球,也筑得过风流眼。”
一丈八不算什么!
方提学年少时最擅用肩背接球,上截解数压倒高俅,不让柳三复。王知府当年凭一双鸳鸯拐踢七人场的“落花流水”,真能踢得那六人落花流水。张郎中则是个“脚头千万踢,解数百千般”的大家,球只要挨身上就似沾了鳔胶,摘它都摘不下去。
桌上的老先生当年都是无双无对的高手,两位正当打之年的小伙子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忆旧。
同桌还有一位代表黄巡按来本县的田师爷,他这年纪还是能下场见真章的,故不大敢往上吹,只谦虚了一声“尚可”。又见同桌两个少年人默默不语,便问他们:“桓大人与子期正是风流的年纪,怎地不讲讲自家踢球的本事?”
宋时腼腆地笑了笑:“实在比不得家父与几位老大人,只在里闾间随便踢踢,不敢在方家面前献丑。”
虽然他也就踢成了个圆社正式社员,能踢八尺阔的场子吧。
桓凌更谦虚:“下官还不如师弟,只是少年时跟兄弟朋友踢几回罢了。”
啧啧啧,这两个年轻人倒谦虚。方提学笑道:“你们看那些少年书生,都要下场跟着踢了,也不见你们变变颜色,也忒老成了。”
宋时笑道:“这也容易,现成的场子,书院里还有备着小学生玩耍的球,叫人取来几个,等这场球分出输赢,便叫大伙儿散散筋骨。”
场上一队踢球的,场下二百人里能有一百多个节目播报员,老大人们虽都忆着峥嵘岁月,也听见左军进了七个球、右军进了五个球,眼看着是左军将胜。
宋时便命人取球和奖品来,“校正”裁断了胜负之后,便叫两队球员上来给老大人们行礼,当着方提学他们的面颁了奖。
别处都是胜的有奖,败的挨罚,他这里输的一样有奖,只是布料差一等。那个本该挨打的球头感激再三,宋时想起他那时代的国足,油然生出几分同人不同命的感叹,扶起他说:“你也一样受了辛苦,不当挨罚。待会儿众人下场踢球,你们好生陪练,莫使有人伤着。”
他爹和王、张两位老先生是真个不能下场了,但方提学还是奔四年纪,田师爷更年轻些,两人都下场试了试。
宋时亲自下场陪他们,桓凌便也下了场,四人两两相对,按东西南北顺序踢个“四不顾”。因田师爷只会用脚背拐踢,偶尔用胫骨,方提学却擅长上截解数,要用肩、背、肘接,宋时便在中间低接高送,球在脚尖、脚面、膝上跳动随心,灵巧随心,颇有张老先生年轻时的水准。
虽然没能给提学大人喂出一身他自己声称的好技术,却也能让他接得舒舒服服,连踢多少轮也没落地。
要落地的都被下首的桓凌抢先一步接起来了。
桓凌正站宋时对面,上首是方提学,下首是田师爷,只除了偶尔方提学失脚踢偏了要救一救,并不费力,救球之余还有暇心看师弟一人带飞两个庸手——
他今日换了一身略鲜亮些的玉色衫袍,踢起来腿、脚、腰、肩都随着球势而动,身姿摇曳、衣袂飘飘,叫人不禁想起一段《满庭芳》:
“低拂花梢漫下,侵云汉、月满当秋。”
他正念着旧词,场中又不知何人唱起了《圆社市语》。那群蹴鞠好手,或者还夹着几个风流书生附和起来,胡乱唱什么“瞥见一个表儿圆,咱们便着意”。
桓凌从来不喜这些风流艳曲,听着那等“表儿圆”“水脉透”的词句便忍不住要皱眉。
他下意识看了宋时一眼,却见他听了这圆社社歌之后倒精神振奋,踢得越发潇洒,左脚接着球便往上一颠,腾身而起,右脚外踝踢转,使个鸳鸯拐将球高高送给了方提学。
方大人连忙用肩头接住,也颠了几个花样才往下传,桓凌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拿出了些真本事来踢。
连踢几圈,田师爷倒是第一个坚持不住了,将球低低地踢出去,叹了声:“学生这些年真是清闲惯了,才踢了几个球就有些疲累,必须要下场了。”
他说话间,那球已是传到桓凌脚上。桓凌球势才往外拐,听到他说一声“疲累”,便又使脚尖勾回来,盘了几下,恰恰压着一声情致绵绵的“两个对垒,天生不枉做一对”,踢向正对面的宋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足球如果不做其他准备,只单脚踢的话,最高只能提到一丈八
解释两个暗语,表儿圆是指妓,女长的漂亮,水也是表的意思,也指娼门
下面原词中五角指少女
《满庭芳》宋·无名氏
十二香皮,裁成圆锦,莫非年少堪收。绿杨深处,恣意乐追游。低拂花梢慢下,侵云汉、月满当秋。堪观处,偷头十字拐,舞袖拂银钩。肩尖,并拐搭,五陵公子,恣意忘忧。几回沉醉,低筑傍高楼。虽不遇文章高贵,分左右、曾对王候。君知否,闲中第一,占断是风流。
《圆社市语》
〔紫苏丸〕相逢闲暇时,有闲的打唤瞒儿,呵喝罗声嗽道膁厮,俺嗏欢喜,才下脚,须和美。试问伊家,有甚夹气,又管甚官场侧背,算人间落花流水。
〔缕缕金〕把金银锭打旋起,花星临照我,怎亸避?近日间游戏,因到花市帘儿下,瞥见一个表儿圆,咱每便着意。
〔好女儿〕生得宝妆跷,身分美,绣带儿缠脚,更好肩背。画眉儿入鬓春山翠。带着粉钳儿,更绾个朝天髻。
〔大夫娘〕忙入步,又迟疑,又怕五角儿冲撞我没跷踢。网儿尽是札,圆底都松例,要抛声忒壮果难为,真个费脚力。
〔好孩儿〕供送饮三杯,先入气,道今宵打歇处,把人拍惜。怎知他水脉透不由得你。咱们只要表儿圆时,复地一合儿美。
〔赚〕春游禁陌,流莺往来穿梭戏,紫燕归巢,叶底桃花绽蕊。赏芳菲,蹴秋千高而不远,似踏火不沾地,见小池,风摆荷叶戏水。素秋天气,正玩月斜插花枝,赏登高佶料沙羔美,最好当场落帽,陶潜菊绕篱。仲冬时,那孩儿忌酒怕风,帐幕中缠脚忒稔腻。讲论处,下梢团圆到底,怎不则剧。
〔越恁好〕勘脚并打二,步步随定伊,何曾见走衮,你于我,我与你,场场有踢,没些拗背。两个对垒,天生不枉作一对。脚头果然厮稠密密。
〔鹘打兔〕从今后一来一往,休要放脱些儿。又管甚搅闲底,拽闲定白打膁厮,有千般解数,真个难比。
第55章
田师爷退下不久,方提学也有些消乏, 微微喘着气说:“还是比不得少年人了, 你们且踢, 本官也去歇歇。”
两个人对踢比的就是谁的花样多、持球久了。宋时一拐将球高高踢过头顶,用两肩接着来回倒, 又从肩前落下,一时兴起,两手交握, 当成排球一样打了出去。
别人都在花式颠球, 只有他这里一个球高高地扬到空中。那些只见着球飞起、没见他是两条手臂击起来的学生还替他鼓掌叫好;盯着他动作的宋县令却笑道:“小儿胡闹, 哪有这样击球的。”
桓凌抬膝接住他的球,笑道:“这样可不合规矩, 你若是累了, 咱们也下去歇歇。”
不, 不是累了, 而是高手的寂寞。
别说是如今蹴鞠通行的拐、肷、蹬、蹑、搭等踢法,就连头球他都颠得稳稳的, 只恨在外头不能脱帽露顶, 他这长处不好发挥出来罢了。
练蹴鞠练到他这地步, 高手对踢倒不如带飞猪队友——你永远也想不到他一脚能给你踢到哪儿去, 救场时才万分刺激。所以他踢着踢着, 忽然想起排球的玩法,随手试了一下。
这球倒也可以当排球打,只是稍重些。或许也能凑合着当篮球用, 不过这种蹴鞠外头缝的皮子弹性小、里头的猪尿胞充气量也不足,落地后弹不起太高,传球大概不大方便。
桓凌又把球传回来,他就用脚尖踢起,任那球在脚上稳稳转圈,又轻轻往上一送,食指顶着那球旋转,挑挑眉对桓凌说:“小弟倒觉着那样打法也有些意思,师兄可愿意陪我打一会儿?”
那样打不合规矩。
可不合规矩又能怎样呢?
连恋慕师弟这样不合礼法的事他都敢想了,何况只是不合个圆社的规矩。
桓凌便也笑了笑,应道:“那你再击一回,我也接个试试。”
两人便都挽起了袖子,拿袖带系住,只隔着一层中衣的窄袖击球,也真能玩起来。在场边对练了一会儿,宋时便感觉出这蹴鞠打出的距离比正经排球要短些,落在臂上的力气也要大许多,但还是能玩。
他便叫差人往球门上系了一张踢球时围场地用的臁网,系到过人头还要高一些,拉桓凌隔着网击球。几位打不动球的老大人在一旁喝着茶看他们折腾,一面指点着“不合规制”,一面又叹“少年人真是有力气,也不怕打伤了手。”
他们之前只在边上练,如今转到场中,看见他们的这新玩法的人又多了,自然也有蹴鞠高人,想上来指点江山——
看见桓老师的脸就都萎了。
但这种排球的打法毕竟新鲜,也有不少人围观得津津有味,甚至自己试着垫球的。宋时见他们有兴趣,便邀请道:“大家何不也来试试?这网子这么大,可容许多人玩,多来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打一队接的才好。”
他知道桓凌是个官员,一般书生不大敢跟他在一队,便绕到他那边,转着球说:“咱们这既不是筑球,也不算白打场户,不过是朋友们只是试试筑球过网之乐而已,何必如此拘束。”
桓凌也道:“球场上不论身份,今日是讲学闭幕的良辰,大家一道玩乐便是。”
他也愿意跟宋时一队踢球,强过两下对抗,便问他:“咱们也照正式蹴球的规矩排人么?你做球头,我做跷色给你递球?”
不不不,排球不只靠一个球头争胜负,人人都可以上网。
他稍微结合了一下古今两种球的规则,道:“不要球头和跷色。这么矮的网,不消人来回筑球就能击过网,人人都能接球,接着便直接打过网。胜负么……就以这网为界,球落在哪边场内便算哪边输了。这样只要两个竿网、两个正副、两个副挟在竿网两侧等着接球,一个散立在后方接应即可。”
眼下不方便画球场,这种足球比排球重出一半左右,打出去不像排球那样容易出界、索性先不管这个。
这规矩也简便,容易上手,少顷便有些个自习时上场答过题,跟主持人和评委老师熟悉的好学生上来试玩。那位要被发家长信的方学生也期期艾艾地蹭上来问:“若是在下赢了,可否要一个奖励?”
可以可以,别的都可以,不过家长信还会照寄。
不能让他留下恃才凌物的毛病。
方生员怏怏地低下头,想了想还是站到网对面,想赢宋时一回——赢不了也得试试筑球过网的滋味。
这群书生虽都喜欢打球,但因为技术和读书人身份之故,都不能正式拉起队伍踢筑球。排球网张得这么矮,又不挖风流眼,只以落地论输赢,就是把蹴鞠规矩简化了无数倍,让他们这些业余玩家也能过把瘾。
因这球足有十二两重,击起来着实沉手,蹴鞠的规矩又一向是不许用手,众人打着打着就又习惯性地改成了踢,争着卖弄本事,互相传球,打过网的倒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