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胜儿笑道:“祝公子要办讲学会,奴家愿将这画舫与敝宅舍出做个场地,再请几位姐妹同来大会上侍奉。”
这些苏州名妓多半不是官妓,而是私妓,住的地方都是精雅的园子,又有红袖添香,实在是读书人聚会的胜地。有她借出宅子,邀请才色双绝的佳丽在讲学会上陪伴与会者谈论文章理学,侍宴献艺,再请些他们苏州的真名士讲学,岂不远远压倒福建那场?
众人都知道朱胜儿爱慕祝颢,便带着几分善意的笑容劝他接受这番好意。祝颢却淡淡地说:“多谢胜儿美意,不过这场大会非只为我等扬名,更是为令世人知道我江南理学胜如福建,所以定要办得精丽奢华,处处压过他。如此倒不如我亲去镇江,借赵兄伯贤公的园子一用。”
镇江商人财力雄厚,又都雅好文学,与才子们关系都亲近。他们的园子建得最精致清幽,又舍得出钱出力资助文会之类,如请得他们支持这场讲学会,必定也能办成整个江南的盛事。
此言一出,除了朱胜儿略有些失落,那些才子们都是眼中一亮,连连附和。
什么荔枝树下宴饮的野趣、什么十丈红毯、什么自习会、主持人……也只是小地方出来没见识的人才觉得好,见了他们苏样儿的讲学,自然知道差距。
那宋时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个新雕版法罢了,可印出的字也不是绝佳。只他们这些才子用心写上几个字叫匠人刻成请柬,便足以盖压他那字体绝纤细的新版书。
众人议定此事,便分头拜访名家,借宅院、家人,朱胜儿又替他们联络姐妹……忙碌起来,就没人顾得上最初在画舫上提议要与宋时斗诗文的徐才子了。
他虽然经众人劝了一遍,却还是因少年气盛,对那被人夸得能压倒他们苏州才子的宋时不大服气,私下乘船下了一趟福建,亲自写了帖子往武平县请宋时。
非要让他亲眼看看苏样儿的讲学比他们福建的强!
可惜他到了武平,拜见了知县宋大人,却没能见着宋时。宋老大人只把他当成苏州来游学的学生依例接待,给了些玻璃制交椅山讲坛模型、实木镶玻璃相框的小幅讲坛景点风景画、编出版画风格交椅山图像的竹丝风扇之类不值钱的旅游纪念品,又给了几两银子,便要打发他出去。
这些玻璃品倒叫徐才子收敛了几分轻慢——别的不值钱,平板玻璃却难得,这不光是有钱就能弄出来的,还得养得起手艺精绝的玻璃匠人、自身也得有些品味,才能弄出这些礼物来。
他含着几分真心向桓县令致谢:“学生来此不是为了贪老大人的好处,而是在家乡听到令郎的才名,特来拜访,并送一份请柬请他到苏州参加一场讲学会。”
宋县令却不知他们苏州人还包藏着打压自己儿子的祸心,只知道儿子出名了,兴奋地说:“小犬竟能受苏州才子邀请,实是宋某之幸。不过他如今不在县里,而是在府里跟着桓通判读书,你若要见他,我叫家人引你去府里。”
就是讲学语录里那个桓通判?可惜那桓通判是个在职的官人,不能私离本府,不然叫他也见识见识苏州的大会可该多好?
不要紧,再请那王、张两位讲学先生到苏州听他们的讲学就是。只要这两人肯低头,听他们讲学的书生们也就再无可吹嘘了!
徐才子跟宋县令问了两位老先生的地址,又借了个家人,一门心思往府里寻人。可到了府里又被一竿子支往府城外——城外出了一桩强盗杀人案,桓通判带着本厅差役出城缉捕犯人,而宋时认作他的刑名师爷,也跟着出去了。
捕盗大事,自然不能为这书生耽搁。
门子留下他的帖子,淡淡地说:“徐先生且回去等着消息,桓三尊回府后,小的自会将帖子奉给他老人家。”
平常找桓凌的都是提学、巡按、京里来的钦差这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外县生员,若不是说有武平宋令介绍,他连这帖子都懒得传哩。
那门子对这桩差使不上心,徐才子也对这门子的态度不满,出门便使钱打听了桓凌的去向,带着两个优童骑马向出事的城东奔去。
出了人命的地方自然好找,他们才出城便听人议论,东山脚下一座枯井里寻见了尸首,一个妇人正在那边认尸,哭得极惨,已经有府里的大老爷带着人在那里验尸了。
徐才子知道此时自己便过去也没人理会,但也要第一时间看见宋时生得什么样,配不配得上福建书生们吹嘘的文章。
骑马奔行不远,便见杂草间隐着一座轱辘都烂光了的旧井,周围叫人用木棍和绳子围出了一圈空场,有差役守卫。一旁板车上拉着个棺材,一名妇人正伏在车边哭泣,而一个青衣官员和一个玄色直身、青巾包头的书生正在旁边说话。
他和两个优童离着那空场分明还有数丈,也是走在官道上,场中官员却像感觉到了他是对着自己来的,蓦地回眸看来。他那双目光森冷如电,眼下却覆着一块方形布料遮住口鼻,显得越发威严冷酷。而旁边的书生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未被包头巾和方布遮住的眼,眼尾稍稍向上斜挑,但目光温若春风,不那么有压迫力。
徐才子心底便认定这两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拉紧马缰道:“在下苏州学子徐珵,特来求见汀州府通判桓大人与武平县生员宋兄。”
那桓通判眼中的冷光稍稍收起,宋时却露出一点不知该说是震惊还是荣幸的神色,仿佛他不光是报上名字,还说出了苏州才子要拜倒在他脚下之语似的。
徐才子纳闷地勒住马,翻身下去走向他们。还没走到二人面前,他却见见桓通判将那张被布覆得严严的脸凑到宋时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宋生才回过神来,眼睛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抬起一双似鱼泡儿一样肿得怪异的、仿佛还沾着红红黄黄之物的手在空中挥动几下。
空场旁的差役们都依他指挥停下脚步,徐珵也不由自主停步,被那双怪异的手、隐约熏人的气味,和他从未见过、却分明能猜到是什么的红黄之物吓得直挺挺朝后倒去。
第57章
徐珵,后改名徐有贞, 是景泰、正统年间夺门之变拥立英宗复辟、陷害于谦的主力, 也是祝枝山的外公, 明朝各种正史野史畅销小说里都绕不过的一位名人。
这还是宋时亲眼见着的第一位历史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也挺让他激动。
毕竟因为郑太祖改变了历史进程,把元明两朝蝴蝶了,当下的朝局也和历史上记载的相差不少, 许多名人索性没出生:明朝皇帝和世袭勋贵都不用提, 宋时年少时请人打听过本该在仁、宣朝主持内政的三杨内阁, 却发现杨士奇已经被蝴蝶了,杨溥也在翰林学士任上退了休, 唯有杨荣还在朝任兵部侍郎, 离入阁也遥遥无期。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徐珵, 将来不会有个明英宗等他拯救, 自然也没机会挟功登上首辅之位,也没机会害人。这个改变对别人来说是好事, 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因为他没本事当好首辅, 在害了于谦后没几年就被同党狗咬狗赶下台, 后半生又是流放又是闲居,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呢。
宋时感慨一声, 挥手拦住要去抓那书生衙役,正要上前见礼,却见徐珵不知犯了什么病, 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这是犯什么病了?
一个历史上能活到英宗复辟的人,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有慢性病,肯定是一路骑马来找他们,跑得太快累晕了。
不要紧,他会急救!
宋时当先上前看了看徐珵,只见他额头、颈边都是汗水,两颊热得发红,唇边一圈却有些黄,嘴唇发青,大约可以判定是因为高热和脱水导致的急性休克。
他从电视理、网上看过好多回急救技巧,理论精熟,只是从前没处施展,如今好容易有个练手的对象在眼前,就要直接开大,来一回心肺复苏!他回头吩咐人取水囊,等人醒了好灌下,一双手已按上徐才子的苏样儿绸衣,猛按了几下,低头就要去渡气。
对了,渡气之前得先把他的嘴掰开,掏出里面堵着的东西。
他便先去扳徐珵的嘴,手上去才发觉颜色不对——方才验尸时糊了一手的碎肉屑、血块,忘了摘手套了!
幸好徐珵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连忙起身,解开绑在手套上的绳子、褪下套袖,顺便把套袖里侧翻过来帮徐名人擦了擦嘴。然而擦完了,他自己还是有些下不了嘴,也下不了手去按他沾满血肉碎渣的胸口……
咳,还是先替他换身衣裳吧。
宋时伸手去解徐珵的衣带,桓师兄从后面拦了他一把,道:“别解,人家衣服里万一带着要紧的东西呢?见咱们解了他的衣裳,必然受惊。我看他只是骑马骑急了,闭了气,也不须按心口,拿竹签子扎一下就行。”
他叫人取干手巾抹了抹徐珵衣服上的碎肉,取了个原本预备沾取尸身口鼻内残存污物的新竹签,照着他的人中重重扎了下去。
没过多久,徐珵便“呃呃”地叫着清醒过来,伸手去按扎成绛色的人中。他才睁开眼,便看见身周站了一圈人在低头看着他,离他最近的正是他要找的桓通判和宋舍人。
两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问他感觉如何。
感觉……人中有点疼,周围气味有点大。
徐珵坐起来摸了摸人中,被身周那股浓浓的气味熏得作呕,蓦地想起宋时那双可怕的手,下意识往后缩缩身子,朝他袖口处看了一眼——宋时正伸出手来扶他,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亮在空中,既没有他刚才看见的血肉污渍,也并不曾亮晃晃地肿着。
他下意识问道:“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宋兄的手……”
宋时看着他胸前那一片和人中上隐约的血渍,尴尬地笑了笑:“方才宋某在帮桓大人验尸,戴的羊肠手套上沾了些血肉,不大干净。先不提此事了,徐兄方才忽地昏迷过去,想是缺水了,还是先喝些水再说话。”
便有差役来搀扶徐珵,捧来水囊给他。他随行来的两个优童反被挤到了后方,眼巴巴地看着他,盼着他赶紧想起他们,让他们上前服侍。
可惜徐才子是怀着大计来的,只顾说着“在下受苏州府诸位朋友相托,特来请宋兄到苏州参加一场鄙府名士办的讲学大会”,自家身上的气味尚且顾不得,就更不记着身后还有人了。
说着话又往怀里探手去摸帖子,却摸着衣襟有些湿,还有些粘手。他不由往下看了一眼,只见身上的湖丝长衫胸口沾了一片有些像手印的、不规整的暗红印记。
他眼前再度浮现出宋时那两只膨肿又沾满血肉的怪手,再搭着鼻端浓烈的味道,干呕两下,几欲吐出来。
宋时连忙吩咐:“拿桶来!别让徐公子吐在地上!”
几个差役飞快地搬了桶来,往他面前一怼,紧张地说:“公子可吐准了,这片地面离着抛尸地不远,说不准地里细搜搜还能搜什么脚印、血迹之类线索哩。”
徐珵叫他说的好像专来拖后腿、妨碍人家执行公务似的,气得吐都不想吐了,把腰带解开,衣裳往桶里一扔,叫跟来的两个娈童给他取新衣裳换上。
还好桓通判是个体谅才子的好官,叫人带他到通判衙门后衙沐浴更衣,又教送死者妻子宁家,自家师兄弟带人在枯井附近查看抛尸者留下的痕迹。
凶器、血迹、脚印、马蹄印、车迹、碎布丝、折断的草木、地上翻起的颜色不同的土块……两人带着差役细细搜检证物,提都没提那位徐才子半个字,而是说着方才那具尸体上呈现的状况。
宋时自打他爹在广西任职时就管着衙门事物,桓家人说他把持讼诉,倒也不是假的。县里刑名方面就有一项特别的工作,就是验尸——实际县务中叫检肉尸,然后填尸格,这是结案时必须附在卷宗后的,没有这些,那案子在上司手里就不算破。
虽然一般县令都是叫仵作验尸,首领官查验,自己拿着填好的单子看看就行,可到宋时这里,却要亲力亲为,不敢全听下面的——
毕竟衙门小吏没什么节操,只要钱给到位,那些仵作是敢隐瞒真正死因,甚至制造出符合结案需要的伤口的。这时代又没有照相机保存证据,验尸单上填什么就是什么,过几年尸骨都烂了,一桩血案便死无对证。
尸体、凶器、证词……都要齐全,才叫破案。
宋时前世是看了一部《大宋提刑官》、两部《法医宋慈》、三部《少包》的人,既有激情又有技术,一直战斗在县里破案的第一线,验尸经验十分圆熟。桓凌上任以来多是处理各府送上来的文书,亲自追查案件还是头一回,更是第一回 见着尸体,其实也十分不适。只是他生性隐忍,又有个心上人在眼前,不愿意露出恐惧之态,强忍着没吐出来,还逼着自己上前跟着看了尸身。
好在宋时预先准备了竹炭口罩、羊肠手套、小羊皮套袖等防护用品,都给他穿戴上,也算是给了他一些安全感,让他能撑过第一次的冲击,没当场吐出来。
直到尸体入棺,他才能将那情景抛诸脑后,专心听师弟分析案情。
“福建天气湿热,尸体腐化得快,我按尸斑、角膜混浊的情况看来,尸体死亡应在两天内。这两天内汀州府也没降什么雨,抛尸地在一片荒山脚下,平素经过的人少,容易留下证据。而最容易留下线索的地方就是他们抛尸的井边……”
那尸身有五六处刀口,伤口平滑,有几处刺伤深达尺许,宽度却窄,从刀口看来倒像是剔骨尖刀捅出来的。喉间有一处斜斜向锁骨划下去的刀伤,刀口翻卷,力道先重后轻,定是伤者被袭中咽喉之后作了挣扎,又被人连续划伤、捅伤。如果是刚刚杀人就抛尸,井旁地面必会有喷溅血迹、有踩在血迹上的脚印或为了掩盖血迹而挖土掩埋的不正常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