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是大会胜利后的余兴节目,大家玩得畅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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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幕式上畅玩的结果,到转天才显露出来。
打排球一时出风头,待到提起钢笔刻大会记录稿时,颤抖的双手和发酸的肌肉才叫他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
手撂在纸上自己就颤,根本写不成字了!
桓凌的硬笔字体却还没练出来,不能代写,只好取来药酒,握着他的腕子说:“你这是昨日叫球砸得有些受伤,又用力这猛了,硬捱着不知得疼几天才好。索性你忍一忍,我替你揉开气血涩滞处就不疼了。”
他是练弓箭的人,最会用力,也知道累着之后怎么恢复,拉过他的手,网起袖子便帮他按揉。宋时还没来得及表态,一股锐痛便从手臂上传过来。和之前的酸胀无力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像一把铁箍箍住了他的手。
他没忍住哼了一声,强咬牙关颤声说:“不、不行,师兄你的手太硬了。”
这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捏他的骨头跟捏橡皮泥一样。他只是个柔弱无力的普通足球运动员,实在受不了这个!
他疼得眼角都有些发红,空下的那只手连忙按住小师兄,拼命摇头,拒绝他非法行医。桓凌握着他的手轻抚几下,安慰地说:“只是你筋肉纠缠紧了,刚按时会疼一些,揉开就好了。不然这油印书版只你一个会刻,你若老这么抖着,怎么能在游客们回去前印出来送给他们?”
万恶的封建社会!
这孩子跟他一点儿兄弟情也没有了!
宋时悲痛地感叹:“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受才替我按摩,原来当上官的都这样,只管你下头的人干不干得了活而已。”
噫,他们社会主义的旅行社就没有这种事!他都是半夜被投诉电话叫起来给游客改机票、宾馆、火车票的那个,从没有逼着员工带伤干过活!
桓凌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明亮,仿佛含着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我是当然为了你”,握着他胳膊的手却不停歇,硬将他两条胳膊从上到下捋了几遍,皮肤都捻得发红发热才放开。
宋时叫他按了一回,整个儿人都要揉化了,将两只胳膊架在椅子上晾着,仰头靠在官椅上瘫着。
瘫了一会儿,手上的疼痛渐散,酸胀感仿佛也消失了,抬起手在眼前摇了摇,也稳稳的不大颤抖了。他自己揉着胳膊,看着小师兄收拾了药酒,又帮他整理要刻的笔记,竟看出了几分贤惠感,不禁调侃了一句:“小师兄将来若成了亲,嫂夫人一定是世上最清闲安逸的夫人了。”
他以为桓凌会害羞,可惜人家不为所动,反过来说他:“师弟若成了亲,弟妹必定是世上最操心的人了。”
他有这么懒吗?
宋·以身作则·工作楷模·时想要起身抗议,桓凌却恰恰转回身把他按回椅子上,垂眸注视着他说:“师弟这般俊美风流,谁爱上你,一定日日担忧留不住你,怎能不操心?”
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师兄原来是跟我开玩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不过我也没那么风流,我将来要成亲就只娶一个就够……”多了影响工作,也挣不出这么多家产分给孩子们。
看他爹才生了仨,家里又有屋有田的,都被迫五十多岁还要出来当官。他一个庶子应该分不到多少家产,要是多几个孩子,恐怕也得跟现代人似的熬六十退休了。
他那里盘算着怎么提前退休,桓师兄却有些沉闷地叹了一声:“你至今也没成亲,是我家对不住你,我却又……”
宋时抬手糊到他面前,压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我还年轻着呢,师兄你不必催婚。我不是也没催过你的婚?我就知道说这些烦人才不跟你提的,你也一样,外人催也就罢了,你也催我……”
桓凌微微点头,手掌后的神色平静而放松,完全没有长兄被师弟怼了该有的不悦。他拉开那只手,从正面揽着师弟的脖子轻拍了几下,微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外面的事有我应付,你就安心做你该做的吧。”
宋时可以埋头印书,他却不能。这些天还有别的学生预定了要上台讲学,方提学和王、张两位老先生也要去听,他就得出城陪游。
因这来参赛的学生里有不少踢球踢过了力,十停里有四五停都累得爬不动山了,再加上本来就不爱游山玩水的,倒有不少仍然留在讲坛听课。那些预定了讲学的人这回倒不怕没人听了,上台后一低头满满都是学生,都体尝到了平常给小学生、子侄们讲学时体会不到的乐趣。
当然也有平常体尝不到的烦恼。
这些大学生可不像小学生一样教什么信什么,坐在下头提问的有之,公然反对的有之,诘难得讲学者张不开口的也有之……
讲得稍差点儿的,竟有被人嘘下讲台的!
再比较前几天自习时八个人在台上有问有答,嘉宾们还能将自家理念讲得清清楚楚,台上台下也是一团和气……究竟差了什么呢?
差的是台上的规矩?
可自习课上那台子上就坐着几个提问的。
差的是能镇场子的老师?
可桓老师也陪着方提学和张、王两位老先生来听课,有时在台下、有时上台给他们纠错补漏。
那么差的就是一位能引导讲师说出要领,将讲师说得不清楚的地方用更简洁明白的语句重述出来的主持人了。
许多人不是学问不佳,只是到台上紧张,或是天生口拙,讲不出来,就差这么一个主持人从中引导、讲解,讲学水准就差了一个档次!
众生请不来宋时做主持人,便凑起来公推了几位学问好、口才好,生得也年少标致些的书生做主持人,讲学时轮流请上台主持。可单一个人上台讲学时要这主持人用处不大,两人抢话反又尴尬;若凑几个人上去,主持人自己有时也安排不清次序,也拦不住他们争吵,总不如宋时讲的妥当。
方提学兴致上来,也亲自上台当过一回主持,可他一上台,这讲台上就成了他老人家教导学生的课堂,仍不是自习讲台的感觉。
宋时得去刻书版不能过来,还能上哪里找这么个又通理学、又会说话、又控得住场、又劝得住人的主持人来?
怎么他就这么熟练呢!
这回不光是方提学有满腹感叹要写信抒发,端午长假结束后不久,与会的才子名士们收到那本封面印着版画风格交椅山大讲坛、纸上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福建省讲学交流大会语录》时,也都勾起满腔文思奔涌。
往常什么东西都是苏样儿的好,从苏州兴起的再传往他们福建,不然也有南北两京占先,这回的讲学大会可是他们福建开了先河!
别处有专门为讲学而建的讲坛么?
别处办得起这样的一省名士大会么?
别处名士讲学时有这么独出心裁的讲法么?
别处有这么天姿秀出的主持人么!
必须写信给亲友炫耀一番!
并连这本宋氏字体印的新书……罢了,还是只给请柬寄,再抄一本《语录》副本寄去,新书留下自己收藏吧。
第56章
第一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结束了,但它的影响力远未结束, 反而刚刚开始。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名士、才子们在连开三天大会, 又亲自登坛讲学后, 已对这座讲坛生出了无限眷恋。
才要分别,就已经盼上了下一场大会。
《语录》封皮上印着“第一届”, 会不会还有第二届?第二届是明年、后年,还是像前朝朱陆二子的鹅湖会一样,十余年后才有后续, 而当年与会的大家却已不能到场?
众人便向武平县里的书生们打听, 听到了切实的好消息:他们的讲坛就在这里, 他们县里这么多读书人也在这里,怎么不能开讲学会?
不仅要开, 还要三年两会, 逢岁科两试之年的端午, 就在武平召开。唯独会试之年不开, 是因为会试时许多才子要北上京城应考,赶不回来, 要等着他们回来了一道开会, 那才算得上是全福建学子的盛事。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许多人就此放下心来, 但也有意尚不足, 还要问问宋时参不参加的——他若不参加,这大会必定要失色许多了。
这点却不好说。
满县的人都知道,宋家是北直隶人, 虽然选到这里做官,但到了省试时,宋时必定是要回去考试的。凭他在会上的表现便可知他经义、理学都学得透,说不定到京里走了时运,便能一举过了乡会两试呢?
再者说,武平县宋令这一年多来又救灾、又清整豪强,政绩斐然,听说也是要升迁的。若宋令离开武平,宋小舍肯定要跟着父亲走,那也必然不能再主持讲学会。可惜今日大会的盛景将成绝响了!
都成绝响了,那就更值得可劲儿吹了。
光吹大会上名士大家讲的如何贴近天理,交流中有多少奇思涌现还不够,得全方位、花式地吹捧这场大会!
夸讲坛的就夸它无附丽、无修饰,圆圆一个高台正合他们读书人不求名利,但求浑然一个天理的精神;夸交椅山的就夸山势奇古,天然作怀抱阴阳之势,正合安放讲坛;夸旁边宋氏学校的就夸校舍规模宏阔、馆舍精良,大会时又邀各地名士为学生讲学,以开民智……
总之讲学场地要夸、人物要夸、语录要夸、会议餐要夸、开幕式闭幕式的节目要夸,连宋时随手改了规则的排球都要夸夸是筋强力壮的国士才能试的精奇玩法。
夸到无可夸处,连县里去年大水后新修,刚栽上一把就能攥过来的小树苗的河堤也要贷款吹一句“数年后便有芳树夹道,武陵人若至此,必误认作桃花源矣”。
与这场聚福建一省才子的盛会相比,从前那些名士讲学、文社聚会的场面就太小了。虽然有些聚会烹羊置酒、租画舫、伴名妓,比这场大会豪奢数倍,可单论讲学的内容、深度,都不如他们福建的大会!
这场讲学大会的影响很快传遍了整个福建。
参加过讲学的提起那些日子来都赞不绝口,没参加的也都为本省能办起这样的盛事自豪。
酸这场大会人的少,更多人倒是遗憾自家没去参加。
宋氏新书体印的请柬还在他们案头,他们本也能在这场大会上登台讲学,折服聚会的鸿儒、才子,扬名一省的。可那时就因为瞧不起它是小县城办的讲学会,错过了这场大会,也就错过了这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这种遗憾纠缠下,他们想象出的大会甚至比真实的大会更好,那些“梦游”“遥记”“存思”的文章也写了一摞又一摞。
这些文章自然不光在省内消化就完了,诸生有在外地做官的尊亲长辈、出嫁的姐妹姑侄、读书的兄弟朋友……都收到了福建送来的文章和新书,得知武平县建了座讲坛,还办起了全省名家才子的讲学大会。
主办人正是去年天子钦点,叫各州县学习他不向朝廷要钱粮、不拖欠秋税的武平宋县令的儿子。
这位公子在许多文章中被夸成了潘安、宋玉般的美少年,又学业精熟、能言善辩,竟还创出了一种字体极纤锐有力的全新印书之法。
别的不论真假,但他亲手印的请柬和福建讲学大会的语录早已流传到京里。更早的还有一部讲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黄炯如何审断当地大户霸凌百姓大案的《白毛仙姑传》,他在那部诸宫调曲词里就出过场,是一位在武平县洪灾中冒着大雨到处救人的仁人公子。
这宋公子真的有这么出色?还是那群福建书生没见过世面,稍微出个有些才学、又略有几分俊秀的少年人就当成能盖压天下的才子了?
别省的人犹可,苏州才子却被这些福建书生狠狠拉踩了一回,不报此仇如何罢休?
苏州吴中正是才子汇聚之地,吴中才子素来也最傲气,一群少年人带着名妓在湖上饮宴,说着说着便提起福建今年新办的讲学大会。那大会只是个不知名的生员办的,竟敢拿他们苏州才子的文会比较,还说他们福建的讲学会胜过苏州,这可叫人如何忍得?
一名傲岸的少年才子重重将酒杯墩在桌上,冷哼一声:“我苏州才子之名,岂是随便哪个下乡小县的人就可比的?徐某欲去福建与那宋某斗诗斗文,哪位贤兄肯与我同行?”
船上作陪的名妓朱胜儿却是个闺中名士,极有见地地劝他:“徐公子自是诗词魁首,可那宋公子却是以理学出名,你去邀他,他不必答应,便是答应了,又输与你了,也不失他的名声。”
便是比理学,他又能输与那福建、不,那北直隶人么!
他怒冲冲站起来邀人,也有两三个才子附和,别人却都觉得朱胜儿的话更有道理,议论几句,便望向这场大会真正的核心——端正持重、诗文俱优的才子祝颢。
连朱胜儿也只看着祝颢,满眼依赖,与制止崔生员时的冷静自持大不相同。
祝颢稳重地说:“那宋时既未亲自说过自家比咱们苏州才子更有才识,那咱们去寻他,便有些师出无名。何况元玉诗文风流,堪称天下才子,那宋时只是教乡人吹捧几句,名声身份远不相如。若咱们平白找上去比试,不论胜负,皆是主动去拿自家身份去衬他的名声了。”
难不成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了?可他自己虽没说什么,那些福建人却要把他捧上天了!
祝颢道:“外头传他的名声,不过是因为他办了一场大会,那咱们就也办一场大会,请些福建名家名士来看看,咱们苏州的大会是什么样的,岂不就行了?至于宋君本人,他只是个不张扬的生员,也不必咄咄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