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走后我却也不好离开了,怕惹他分心,战场上出点差错便会危及性命。剑寒清似是叮嘱太子不让我乱跑,我总能感到背后有人监视我,却装不知道,老实练刀,该吃吃,该喝喝。
又半年过去,我从太子那听到前线全面告捷的消息。
当夜焚香沐浴,取出磨刀石,将惜年刀磨得锋利无比,吹毛立断,寒光慑人,解去发冠,戴上玉佩,悄然离开皇宫。
剑寒清要回来了,有情人蛊在,我与仇人性命相连,我不能让他替我报仇,若他知道亲手害死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喜欢我,我不能死在他面前。
我行了几日,见到武林盟总部郊外有座破败寺庙,上供菩萨塑像,已风吹雨打褪了色。我想起自己承诺,便买只公鸡和香火拎到庙中,对佛象上香,跪地拜了三拜,道:“菩萨在上,陆铭越为同门陷害,含冤六年,受尽折辱,师妹师父被害,挚友惨死,连累亲人再动兵戈,今夜破戒开杀,实不得已。菩萨保佑,若能杀一人,便叫这鸡跳一下,若杀两人,跳两下。”
说完斩下鸡头。
那公鸡头被剁去,在地上连跳四跳,方才倒入血摊。
看来我今夜须杀四人。我叩头再拜,祈求天地来助,将惜年刀别于腰间,朝武林盟据点慢慢走去。
大概特殊时期,这武林盟总部戒备森严,我施展轻功躲过守卫,但洛尘住所在最深院落,必经之处却有侍卫巡守放哨。
我在那守卫转身时动作轻巧地自树枝跳下,捂住他的口,举刀自后心贯入,那人悄无声息地倒地,心中默数。
一个。
继续向前,下个守卫先看到了我,正要高呼杀人,我便出刀砍断他喉咙,血滋滋地冒,我将尸体拖到墙角放下,阖上他惊恐的眼,默念道。
两个。
温柔乡呆得久了,在猩红色泽刺激下,我终于找回杀人的感觉,手和心都狠了起来,再向内走,面无表情地对抬刀捅向来人心窝。雪亮的刀锋钻入,鲜血喷涌而出,我却不看倒地的尸体,迈过便走,暗自念道。
三个。
终于来到内院,面前便是洛尘卧房。
菩萨明示,今夜他将成为我刀下第四个亡魂。
我们有过情,也有过恨。
他救过我,也害过我,给过我最温暖的怀抱,也给过我最刻骨的痛,恩恩怨怨都已说不清了。
只待与他同归于尽,到地下慢慢谈吧。
我感到情人蛊的感应近了,紧贴门口听着屋内动静,还未听清声音,便见那屋门开了,有人自房中走出,阖门瞬间与我视线蓦然相撞。
尖叫声在她喉咙酝酿,即将溢出。
我怕惊动旁人,出手掐住她脖颈欲将她打晕,不想这侍女因惊吓过度剧烈挣扎,我又太久没杀人生了手,加之精神极度紧张,竟没控制住力道,却听咔嚓脆响,已将她喉骨捏断,见她猝然断气,冷汗瞬间打湿了脊背。
第四个了。
我直觉这不是个好兆头,这才发觉屋内并无亮光,登即推门闯入。
却见凄凉月色下,卧房内被褥整齐叠着,桌上静置着烛台,壁上挂着字画,那字迹颇为熟悉,我盯着我的字画发愣,体内沉寂已久的子蛊正亢奋地躁动,可面前怎的没人?
忽有阴风阵阵,我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遍体生寒,汗毛倒立,便听恨入骨髓的声音自身后飘来。
“你终于来了。”
我猛地回头,却见银月折射出一道森白的光刺入眼中。
这才看清月光下,一道蓝衣身影正坐在庭院石凳上,身形颀秀,风姿俊雅,仅随意坐着便如月下谪仙,风华绝世。
手边短剑半截滑出剑鞘,锋寒冷锐。
他眼底波澜不惊,仿佛已等候多时。
蓦地,唇角绽起一抹温柔而残酷的笑,像在笑我,又像在自嘲。
“抱歉师兄。”
他轻声道:“我又骗了你。”
第三十四章 悲欢
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虽拔了情人蛊,却未种在自己身上。当日我问他,他为稳住我骗我,他知道以我的性格定会亲自来报仇,早等我已久。
他实在太了解我了,比我自己还了解。
我已不知被他骗了多少回,但这次却异常平静,仅以五指攥紧掌心的刀,无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那又如何?纵他有千般计较,纵神佛不助我,命运捉弄我,我苦练六年的刀却从不偷懒。
我的杀意毫不掩饰,他却不在意般,关切问道:“寒毒可已清除?还会发作吗?”
我冷冷道:“去问阎罗王。”
说罢举起手中惜年,刀势顿起,罡风吹得碎叶满天纷飞,绞作碎屑。
他无奈一叹,但听锵然声响,短剑脱鞘而出,他终于换剑了。出鞘瞬间蝉鸣热浪,花香风语,均没入那剑之中,竟是把能借天地之力的神剑。
刀剑相接那刻,我便知他上回仍是留手了。
他至今仍未出过全力,我已有些看不清他的极限到底在哪了。
他看到我惊愕的眼神便知我在想什么,淡然道:“并非留手,只是……看到你吐血,忍不住分心罢了。”
我不爱听他装情深,他若真关心我便不会做那种事了,仅举刀劈他天灵盖,他只得接招。我的刀阴冷狠辣,他的剑招式百变,信手拈来,无论我气焰多旺,总恰好压我一截。
我恨极了他这游刃有余,将人玩弄于鼓掌中的沉稳姿态,已什么都顾不上了,情人蛊没在他身上,杀了他我便能回家了。
剑寒清,小柳,还有太子都在家里等着我,我不能输。
我已看到了希望,这次的希望是真实的,这次不是梦。
我已输过太多次,输得什么都没了。可只有这次,我想赢。
天地不借力于我,神灵不庇佑我,只能靠我自己,便将满腔恨意和爱意收入刀中,大概情绪激荡,我从未引出如此强的刀势,竟卷得周遭草屑香风都销声匿迹,令他无势可借。
我已豁出所有,全力斩出这刀。
他剑随心动,如飘渺浮云,正是他们家的白云剑法,迎上我的刀。
刀剑相撞的刹那,原本孤寂的夜更深更暗了,震破耳膜的尖啸戛然而止,激闪的刀光亦消失不见,我听不到任何声音,面前亦是漆黑无光,手脚没有触觉,连意识都陷入混沌,仿佛陷入莽莽黑暗的囚牢之中。
发生了什么?
首先复苏的是精神,我活动着手脚,四肢都在,我还活着。接着传上来的是手腕麻木的感觉,我这才看清我的刀被挑翻在地。
顿时喉头一甜,咳出血来。
原来方才那刀将我反伤,再看洛尘亦面露疲惫之色,剧烈呼吸,想来他的剑也接近全力了。我先是想笑,我乃区区凡人,向来时运不济,布衣之怒,竟能将天之骄子逼至此,也是值了。
但我咧了咧嘴,却没挤出笑来,倒是眼睛先泛起涩意。
我输了。
回不去了。
终南山的美景看不到了,小柳嫁人看不到了,太子登基也看不到了……
这么想着袖下匕首滑出,对准喉咙刺去。
恍然间只听他疾喝道:“住手!”
我瞥到他的身影闪至面前欲夺下我手中白刃,忽得心念一动,近身片刻,距喉结不及半寸的匕首遽然翻转,奔他咽喉而去。
“要死也是你死!”
方寸间,血花在他瓷白侧颈绽开。
他措不及防,近距离下即便后撤躲闪,匕首仍将他脖颈划出道深深血痕,血流不止,伤在这处,哪怕再重一分便能要他性命,他忙以左手捂住伤处。右手却出手如电封住我穴道,钳住我手腕反拧在背后将我制住怕我跑了,生死之间,我感到他紧攥我内腕的指腹也传来急促的律动。
我的情绪复归平静,重新听到夏夜的蝉鸣鸟叫声,飒飒林声,还有心在胸腔跳动的声音,风中夹着淡淡血腥气,有几分阴森。
我被他按得动弹不得,略微挣扎手臂便如脱臼般剧痛,忍不住回头望去,觑见他原本莹白的指尖染得鲜血淋漓,狰狞可怖,我却觉得快意,他越痛苦我便越开心,恨不得再来一刀继续折磨他。
可他既不叫痛,也不动怒,只是按着血淋淋的伤,一言不发地按着我,惨白的脸在凄凉夜色下越发森然。
许久,才轻轻说道:“师兄,六年前我们都太年轻,我刚入红尘,想要什么都竭力去拿,想要好吃的,好穿的,想要人尊重,想要……被人爱,却未想过后果。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万事都须从头学起,这些年来辈受煎熬,你也恨我入骨,已实在不知如何作解了。”
我扭过头去作势不听。
他见我不理会,便也不再说,默不作声地将我强行拖入房中,取出麻绳将我手脚捆牢,扔到床上。
我以为他又想强/暴我,剧烈反抗,但内力被封,怎么也挣脱不开那条绳子,只是徒劳罢了。折腾得累了才警惕地看他,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
他却未看我,独自点了蜡烛,取出伤药,熟练地给自己包扎伤口,橙黄烛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显出几分寂寥。
我看到那药瓶有些眼熟,又隐约极其他过去也常偷偷给我找来药粉,为我处理伤势,忽然不明白为何会走的这步。
他处理完脖颈的伤,脸色仍纸一般苍白,取茶盏倒了杯茶,问道:“要喝水吗?”
听闻这个字,我不禁动了动喉咙。打了整夜,天又闷热,的确渴得很,但我不屑理他,犟着头,如一只锯了嘴的葫芦。
他耐心等上半天,见我不肯答话,似乎无奈至极,站起身于书架取出一只精致的檀木锦盒,缓缓走到我面前。他的身影被灯火拉得长长,显得尤其高挑,我觉出胸腔内心脏正不正常地狂跳,不知这是怎了。
他将那锦盒稍稍贴近我胸口,欢愉的躁动令我瞬间红了脸,连呼吸都悬起,我马上知晓那盒中的是什么,羞愤交加,咬牙忍耐道:“洛尘,你给我个痛快吧!”
他默然将锦盒挪开,我总算稍稍好受,大口喘息着。
他温声劝道:“师兄,你杀不死我,不如谈条件吧,待你练成相思剑法便让你回家,如何?”
回家?我略微犹豫,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我说不的余地,只好勉强答应,心想我若练成,定第一个杀他。但转念又想,要练成剑法并非一朝一夕,他或许是故意拖我时间。
正胡思乱想着,他便将我扶起,左手托着我的下颚,指尖虽已擦净,却还夹杂着血锈气,另一只手执着杯盏贴上我干燥裂开的唇,清凉甘甜的水灌入我喉中。我虽不欲理他,但因着实干渴,本能地咕嘟咕嘟咽下,连喝两大杯水才解渴。
他取出条丝质柔软的手帕仔细擦去我嘴角的水珠,再擦擦我额头冒出的汗,打开窗户,闷热的屋里总算透出一丝凉气。
他看着我突然道:“我太了解你了,师兄。今日/你难受了想回家,明日魔教武林盟与朝廷起了冲突,你仍会出手,没有终结的时候。”
见我不愿搭理,只好道:“夜深了,你歇息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嗤笑道:“洛盟主,你把我捆得像个畜生一样,叫我怎么睡?”
他垂眸打量着我,竟也解了绳索,我食指中指间携着藏于袖下的毒针,正要趁机出手却被他点了睡穴,身子一轻昏睡过去。
大概被勾起惨痛回忆,当晚我又做噩梦了。
梦里剑寒清在吐蕃遭遇地动,昏迷不醒。而我刚出宫便被独孤诚捉回长生殿废去武功,他越发冷漠无情,稍有不从便将我扔入水牢,当着诸教众的面折辱虐待。
我害怕至极,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却发觉自己正在青城派,我的房间。
屋内笔墨纸砚,诗酒书籍,纤尘不染,屋外草木青郁,白云悠悠,还似昨日。
我以为又在做梦,却见洛尘推门而入,眼若桃花,长眉入鬓,龙章凤姿,将早点搁在桌上让我吃饭。
风景依旧,人情已非。
我悄悄翻找那枚藏于袖间的毒针,却发现他竟趁我睡着换去衣裳,身上暗器毒粉均被收走,还封我身上数十道大穴。仇人正在面前却不能报仇,我心中难免憋屈,转念又想罢了,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他既不辱我,不如早日练成相思堂堂正正杀他,还是条好汉。
打定主意,便不再搞小动作,埋头吃饭,吃了半屉小笼包,一碗阳春面,还有两个荷包蛋才吃饱,提着剑到后山练剑去了。
相思剑法借敌之势,练时须有人喂招,他便什么不做,终日呆在后山静静地陪我练剑,既不说话,也不催促,仿佛有无限耐心。
十日下来,进展甚微。
我弃剑换刀,习惯难改,难免有些焦躁。
休息时见他仍一言不发地安静坐着擦剑,神色淡漠,辨不出悲喜,我看到这张清俊的脸就格外火大,加之天气燥热,实在忍不住想发火,便冷冷嘲讽道:“洛盟主,终日缠着我这叛徒,武林盟难道无事可做吗?”
听到我说话,他手上动作一顿,指尖被刀锋割破,血珠滚落,沿着地上草叶滴进尘埃,便用绢布将血擦净,然而刚擦去又有更多的血冒出。
他抬头瞧了我一眼,清澈的眼眸真中映着我冷漠的脸,平静道:“我也累了。武林盟要维持,要钱要权要势,外有长生殿虎视眈眈,内有奸邪小人,又有朝廷不断施压,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芸芸众生只会向我要这要那,无人理会我能否做到,还是与你一起时更开心。”